这不是张长安第一次上战场,也不是张长安第一次面对强敌环伺的境遇,但深入敌后,在孤立无援的情况,蛊惑敌方军队哗变,的确是头一遭。
成年人中年人老年人,总爱说少年人性情不稳,思维不周密,以此突出少年人的不足和缺陷,从而彰显岁月带给他们的优越感。诚然,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少年人的确会比中年人冲动,很多事情做起来也不顾后果。
但这并不是什么缺点,而是意味着血性,意味着不惧艰险,意味着不怕死。
从这个意义上说,少年人总比是中年人更加能闯荡天地。
中年人引以为傲的岁月带给他们的东西,其实并不是岁月的恩赐,而是来自于他们的阅历。所谓阅历,字面上可以理解为阅读和经历,也就是从书本上得到的经验,和亲身经历的所见所闻,所得到的经验。
但经验这种东西,到底是否能够让人成长成熟,其实在于个人从中思考了什么,领悟到了什么,很大程度上,这就是普通人和卓越者之间的区别。
对张长安来说,他年轻的生命还并不长,但他经历的事情却已经不少。
生长在河西汉人大家族,而且还是那样的家族,他从生下来开始,就在经历普通人无法经历的苦痛、艰难与折磨,无论是起初对父亲的不了解和怨忿,还是对祖父的崇拜与效仿,矛盾的处境让他成长得格外快。
而后来的金城县之战,阳关保卫战和半载戍边岁月,以及长安学院的修行,都让这个天资聪颖又早早懂得人情世故的少年,有了旁人难以企及的智慧与缜密心思,同时又不失热血。
这份智慧比起李晔这等存在来说,或许还显得稚嫩了些,但相较于寻常中年人,绝对是超出了很多。
正是靠着这份智慧,让张长安在听到不尘那番话后,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你方才说,耶律斜涅赤在杀完几个领头酋长后,对其他人并未严加看管,而是宽厚相待?”张长安在不尘说完之后,皱着眉头问道。
不尘点头道:“的确如此。这难道不正常吗?耶律斜涅赤已经采取了雷霆手段,来震慑各部酋长,现如今大战还在继续,后面他还需要依仗这些人作战,必然要恩威并济。
“此刻对这些酋长表示宽厚、信任,正是他凝聚军心士气的高明之举。”
这番话说得很有道理,而且也符合常识,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有很大的说服力。
但非同寻常的人物,绝对会有一颗相信自己的心,这种自信让张长安不可能轻易被人说服。
他沉吟着道:“你说的有可能是事实,但也可能不是。据我看来,在眼下这种情况下,保持对军队的绝对掌控,才是统兵大将应该做的事。毕竟酋长们已经闹事了,而且战局对耶律斜涅赤很不利!
“他的确需要依仗草原部族军,但正因为需要依仗,才不能允许他们出半点儿意外!
“我在阳关的时候,曾经受到过教导,无论是人主还是统帅,都有让一切都在掌握中的习惯,不如此,他们根本就无法避免意外的发生。强烈的控制欲,是优秀统帅必须要有的素质,而绝对不是什么信任!”
不尘听到这里,认真地想了想,觉得张长安说得有些言过其实。
主帅要是不信任麾下的将领、部曲,那还如何排兵布阵,跟他们并肩作战,赢取沙场胜利?张弛有度,才是驭下之道!
他道:“贫道认为,耶律斜涅赤的处理并无不妥之处。草原部族军本就不是契丹八部本部军队,对契丹的忠诚度本就少些,眼下契丹掀起战争数月,始终未能取得多大战果,部族战士斗志消减,是必然之事,为了稳住酋长们,耶律斜涅赤必须要表达信任!
“张指挥使,这正是我们的机会,趁着现在耶律斜涅赤不严密监控草原部族军,我们可以发动所有力量,跳动战士们的思家和危机情绪,让他们积累对战争的抵触!
“如果这种战士能达到数万人的规模,一旦时机到来,我们立马就能配合大军取得战争胜利!”
这个说法很有诱惑性,而且入情入理,并非胡乱编排。
无论如何,眼下都是全真观、无空释门发力的时候,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张长安臣眉道:“我认为恰恰相反!我们应该暂停一切行动,暂时蛰伏下来,只让原本的信徒听从指挥即可,一旦大军发起攻势,我们临机策反酋长们,也能取得不错的效果!
“道长,你要相信我,正是因为草原部族军,对契丹国的忠诚少,耶律斜涅赤才更要严密监控酋长们!他现在示之以宽,只是一种假象而已,营中的大修士,肯定在密切注意酋长们的一举一动!”
他说的也很有道理。
同样的形势,不同的看法,每一个都有依据,都看似理由充足。
在事先不知道结果的情况下,谁能评判哪一个是对的?
两人争论的结果,是谁也没有说服谁,以至于两人自打合作以来,第一次面红耳赤,争得要大打出手!
临了,不尘寒声道:“贫道是全真观统率,全真观自然听贫道安排!至于无空释门如何选择,定然也是听贫道的可能大些!
“张指挥使,你虽然是指挥使,但这并不是在大军之中,而是在敌境之内,这里的人,都是贫道的人,你只能服从贫道的指挥!”
张长安又急又怒:“可你是错的!数千人的生死,战争大局的成败,怎能因为这里你的人多,就由你做主?!”
不尘红着眼睛道:“贫道何错之有?!张指挥使,你可以不参与此次行动,但你不能阻碍我们!”
说到这里,不尘站起身,就要离开马厩拂袖而去。
张长安眼看对方就要踏入死地,责任感与使命感,让他站起来拉住对方。
虽然心中怒火滔天,但他说服自己压抑了怒火,以在他这个年纪,很不可思议的毅力,挤出一个笑容,虽然很勉强,看着有些扭曲,但真诚的态度确实毋庸置疑。
他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道:“道长,我知道,你们深入草原,在敌国传教布道很不容易,眼下军中能有数千契丹战士,能够为大唐所用,也多亏了你们的努力。此间艰苦与牺牲,张长安不能尽知,但心中对道长的敬佩之情,从来都不是作假!”
这番话就很中听了。
不尘神色缓和下来,叹息一声,道:“贫道怎能不知,张指挥使也是一心为国?贫道何尝不是如此啊!就是因为这样,贫道对张指挥使,绝对没有私人怨忿,这一切都是为了成大事......”
作为危险境遇中并肩奋战的同袍,不尘又怎会真想跟张长安闹翻?眼见对方愿意缓和态度,他作为一个中年人,年长对方那么多,没理由不卖对方面子,否则自己就太小家子气了。
张长安连忙道:“道长说的是极!你我之争,说到底,都是为了同袍们的安危和战争大局!大唐能否有重现盛世的机会,就系于此战,而此战能否得胜,又系于能否在妫州打开局面,咱们的作用分外关键!
“道长,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先暂停行动三日!如果三日之内,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就按照你说的,所有人一起大规模行动,挑动草原部族战士的情绪!”
不尘皱了皱眉。
大好局势下,他如何会想浪费三天的大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