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缺香喷喷地风卷残云吃完,擦了擦嘴,套上一件破旧的寻常外衫,戴上一顶崭新的毫无特色的笠帽,用口罩遮住大半张脸,用粗布包裹好朴刀和大黑伞,然后推开小院后门,与小侍女轻声打了个招呼,便走入了夜色之中。
在东城宁静的大街小巷间穿行,微凉的夜风穿行其间,无论是疲惫的居民还是警觉的狗儿,都在甜美的入睡,整座城市仿佛都未曾醒来,只是偶尔有送水车车轮辗压青石板的声音突兀响起,然后渐趋渐远直至消失。
微弱的灯笼光芒照亮送水车不远的前路,摇晃不安。
送水车经过南城某处坊市侧口时,一直沉默蹲在大水桶缝隙里的宁缺跳了下来,双足悄无声息落地,身体一弹迅速闪入坊市侧巷的夜色之中。然后他取出桑桑手绘的地图,借着极黯淡的光线最后看了两眼。
正如桑桑疑惑的那样,隔一段时日便要去筹划准备杀一个人,这种事情和书院清静苦且乐的读书生活、临四十七巷闹腾乐且烦的市井生活,实在是很不搭调,而且这种枯燥的重复确实非常没有意思。但对于从渭城回到长安城的宁缺来说,时不时吃碗肥肠面或煎蛋面,然后去杀杀人报报仇,就像写几幅字冥想几个时辰,已经变成了他生活中很重要的组成部分,甚至成为了某种生活习惯。
每当杀死一个复仇的对象,每抹掉油纸名单上的一个名字,便会让他觉得肩上的重担少一分,身上轻松一分,手上粘稠的血淡上一分——每个人本能里都向往着轻松快乐的生活,于是他的本能要求他继续做下去。
刀具裹布口罩外衣笠帽以至地图及目标的生活习惯起居作息时间,全部是桑桑为他准备的,一个穿行于长安街巷里的黑脸小侍女,想必不会引起任何有心人的注意,宁缺并不担心她的安全,更相信她的能力。
所以每当刀将出鞘之时,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刀锋所向会斩不落一个人头,包括今天。当他悄无声息借夜色进入坊市,向着茶庄后方那方小湖走去时,已经开始提前用那个人的人头祭奠将军府和村落里的很多人。
今天他将要抹掉油纸名单上的第三个名字。
那个人头的主人叫颜肃卿,四十一岁,前军部文书鉴定师。
此人精于茶道印章鉴徽之术,被朝廷寻了个借口赶出军部后,便成为长安城著名茶商特聘的茶艺师傅,根据卓尔的调查,当年宣威将军被指控叛国通敌的铁证——那三封书信便是由此人亲手鉴定,甚至有可能是由此人亲手伪造。
其人还与燕境边屠村案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当年夏侯大军剑指燕国,却在岷山边缘失期未至时,颜肃卿正在夏侯军中,只是令人不解的是,做为军部的文部鉴定师,为什么会出现在充满杀戮鲜血的前线战场上。
颜肃卿现在住在茶商为其购置的临湖小筑之中,宁缺悄无声息沿着湖畔前进,看着湖侧那排越来越近的幽静小筑,看着那些似疏离无则却又暗含古意的竹墙草舍,露在口罩外的双眉缓缓挑了起来,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妥。
因为这片临湖小筑太过清幽。
长安居,大不易,可以说得上是寸土寸金,而满城繁华热闹间,清幽二字代表的便是清贵,非常贵。宁缺知道颜肃卿深得那位茶商信赖倚重,但他相信再如何豪奢大方的巨贾,也不可能把这样一片临湖小筑送给自己属下的茶艺师傅。
晨光依旧未至,湖畔的视野依然黑暗,只有水波映着不知何家的灯火,泛着些微的幽光,宁缺走到临湖小筑前方,隔着疏离的竹墙,看着院内石阶下那把巨大的石雕座椅,看着椅中那个瘦弱的中年人,微一停顿然后推门而入。
一盏小油灯被点亮,身材瘦弱的中年人坐在石椅之上,左手握着一个泥烧而成的粗陋大茶杯,右手轻轻叩着乌木茶案一角,平静看着推门而入的少年,削瘦的脸颊上忽然泛起一丝淡漠的笑容,轻声说道:
“所谓茶道,其实只是用繁复流程来强化某种仪式感,从而产生庄严感。”
“很多人都以为我在家中饮茶必然要焚香沐浴,拜祭昊天良久,然后海洗杯盏沉默把玩一番,才能把茶汤送入唇中。其实不然,我这辈子最喜欢的还是抱着大茶杯灌茶,大概是在军中养成的习惯吧,我这个人还是喜欢直接一些。”
“这么热的夏夜,少年你不安睡于宅却漫步于湖,想必……是来杀我的。”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