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2 / 2)

“是。”郭威道,“这些人宁愿战死,甚至宁愿引燃自己身上携带的火种,也不投降,还大喊大吼‘梁必胜,唐必亡’。其状态之疯狂,行为之狠戾,让人心惊。”

李从璟抬头望了望山崖,似乎有些感慨,“山崖这条路,本就是一条能下来不能上去的路,对这些人而言,可谓既入我营,便入地狱。然而即便如此,戴思远仍然能找到数十人慷慨赴死,这帮梁军,前日为残兵,不堪一击,如今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郭威有些踌躇。

李从璟笑道:“你我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郭威道:“我觉得这些梁军,太疯狂了,他们赴死的时候,眼中都有燃烧的戾气……不像是人,像鬼。”

“戴思远,还真是有几把刷子。”李从璟最后不无敬佩道。

本以为戴思远一次袭营之后,就会消停下来,但出乎意料,这日夜里军营外就没有消停过,不时有梁军袭营。最为狠决的,梁军竟然站在山崖上向大营射火箭,杀伤不大,危害也不严重,但却也不能放任不管。而每当唐军整军备战时,梁军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有时候甚至只是呐喊声和鼓声,而没有梁军踪迹,但唐军却不得不防备,闹得一晚上众将士都不曾合眼,翌日行军的时候,很多军士都有气无力。

然而唐军很快就发现,戴思远的手段,这才刚刚开始。

第191章 八仙过海显神通,天下大争在我侧(三)

唐军再次踏上行军路程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个令人感到恐惧的事实:他们的行踪,戴思远完全清楚。比这个事实更让他们感到战栗的是,他们发现,戴思远的行踪,他们完全不清楚。

斥候时常被以各种稀奇古怪的方法捕杀也就罢了,道路两旁的林子中,不时就会飞出一波波利箭,撞进唐军行军阵中,给唐军带来一定的伤亡,而当唐军追进林子里时,梁军已经没了踪影。即便是在平地上行军,前方的道路也会突然塌陷,冒出一个大大的深坑来,而失足掉落其中的唐军将士,则会被大坑中耸立的尖木桩尖刀戳死。更让然难以忍受的还是夜晚,大军将士根本就睡不着觉,这让唐军的精力越来越不济。

戴思远的手段层出不穷,虽然并不能给唐军带来成百上千的伤亡,但也挡不住他出手的次数多,在任何一个非战场的地方死亡,任何唐军军士的非正常死亡,都会给大军将士心中蒙上一层阴霾,让唐军时时都处在恐惧和焦虑之中。两天下来,虽然唐军伤亡加起来不过百人之数,比起一万人来无异于九牛一毛,但大军的士气已经跌落到了谷底,因为他们发现他们跟待宰羔羊并无太大区别,面对困境,除了眼睁睁看着同袍身死,他们只能束手无策。军中出现躁动的求战和厌战两种极端情绪。

面对这种情况,李嗣源也不禁忧心忡忡,“千余梁军,前日还只是一群残兵败将,不堪一击,想不到今日已成虎狼之师,竟给我大军造成如此困扰。打又打不到,追又追不着,防不胜防,戴思远这一招着实不容小觑啊!”

他说的不假,前日为了应对梁军夜里袭营,大军在营外设下了埋伏,但是梁军的鼻子很灵敏,还未入套就跑了,只丢下区区十几具尸体。这些梁军一击出手,不管成与不成,立即一哄而散,不时又来上第二次袭击。

李嗣源话说完,平直的大道上突然出现一群梁军马军,依旧是那两三百人,对着大军就冲过来,手里还捏着斥候的人头,好一阵挑衅辱骂,到了跟前,与骑兵对射一波铁箭,立即就拐弯逃跑,伴随着哈哈大笑声,极度嚣张。

这几日被梁军折腾的灰头土脸,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李绍荣,再也忍不住,朝李嗣源喊道:“直娘贼,老子们是来打仗的,不是来受气的,一万人还能让一千人骑在脑袋上拉屎?我就不信这些梁军还打不得了!将军且稍后,容末将追击,定要斩下这些梁军的人头!”说着,也不等李嗣源阻拦,调集了本部五百骑兵,立即就尾随追了上去。

前番李嗣源和李从璟曾合计过,对待梁军袭扰,但守之,一律不得追击。而此时,李嗣源再想拦李绍荣,已经来不及了,连忙召集了马军要去追回李绍荣,顺便接应。

李从璟制止了李嗣源,他看着李绍荣离去的身影,也不知是什么表情,“父亲不必去追了,李绍荣已经憋得够狠了,快到了崩溃的边缘,要是再让他这么憋下去,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这会儿让他去追一追,吃吃苦头,灭一灭他心中的气也好。”

李从璟劝说半天,李嗣源悻悻作罢,也是气恼。而李从璟看向前方的双眸中,目光深不见底。

不久之后,李绍荣灰溜溜跑了回来,损兵折将,平白多了数十人的伤亡。

“这些梁军当真阴险,竟然在前方设下了路障,埋伏了弓箭手,什么没捞到,反而惹了一身腥!”李绍荣垂头丧气的说。

李从璟笑了笑,“吃亏了还知道回来,没有一心求战要与对方鱼死网破再入险境,还有得救。”

被李从璟调笑,李绍荣也没有如何反驳,只是不服气道:“照此下去,大军不仅行程受阻,锐气也尽失,一个个都没了精神,便是到了梁都,恐怕也打不下城池了!”

李嗣源也想不出好的计策,只能安排一些防范措施,无法从根本上扭转局面,他看了看李从璟,李从璟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知道这厮在想些什么。

“最糟糕的不是到了梁都打不下城池,这时候若是有周边梁军驻军帮戴思远一把,让他有与我军正面交战的力量,以我军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形成有效战力,实力大打折扣,极可能被一击而溃了!”

“他娘的,就没碰见过戴思远这么打仗的!”

……

在与李从璟等人相聚四十里的某城。

戴思远站在城墙上,望着城外疾行而至的大军,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绷得紧紧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他脚下的大军,人数五千,尽皆骑兵,打“段”字大旗。

大军入城之后,一员小校奔上城头,在戴思远面前下拜,“末将幸不辱命,借来段凝马军五千,现来交令!”这个在段凝面前一直神情木然的小校,此时竟然眼圈通红,隐约带上了哭腔。

他只看了戴思远一眼,便不忍再看,低下头,伸手抹了一把泪。他面前的戴思远,与他不见只不过几日时间,却已是瘦成了几近皮包骨头的境地,脑门上甚至出现了缕缕白发,几乎没了人形!

戴思远将这名小校扶起来,道:“刘道贵,辛苦你了。”

“将军……”简简单单四个字,让小校刘道贵泣不成声。

“有了这五千马军,唐军先锋必败无疑了。”戴思远转过身,身子站得笔直,视线远放在城外,面对一片辽阔的江山,不知道在看些什么,“这两日以来,唐军夜不能寐,日不能休,在我千余将士的重重打击之下,虽没有太大的伤亡,然则实际已成真正的疲敝之师,更兼人心惶惶,士气低落,有草木皆兵之态。今日李绍荣擅自追击本将的马军,就说明唐军已经乱了阵脚,完全被本将牵着鼻子在走。其悲惨至斯,我等的预期目标已经达成。”

刘道贵拭去眼泪,闻言精神振奋,他看向戴思远的目光里,是炙热的敬佩和忠贞:就是这位将军,让他这些残兵败将,在九死一生的绝境中,奋而起身,不仅保住了性命,更让唐军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有了一举击败唐军的机会!这样的将军,难道不是军之魂魄,国之栋梁?

“将军谋战睿智,古往今来有几人可比?仅是眼下使用的战术,别说应对了,恐怕都没几人能够看得明白。将军之才,旷古烁今!”刘道贵说道,这些话虽然可能不尽其实,但却是他发自肺腑的想法,“将军下令吧,末将愿随您死战!”

“不急。”戴思远淡淡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唐军既然已经入瓮,我们便要有耐心一些。传令下去,让今夜出战的将士,继续执行既定谋划。从河上而来的五千马军,但且休息一夜,等到了明日,与唐军决一死战!”

传令兵领命而去。

戴思远突然转过身,他一直面朝东方,现在他面朝西方。西方百里之外,就是梁都。那里,有朱友贞,有整个大梁的朝廷,是世间权力和功名的极致之处。戴思远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他伸出手,放在空中,对着虚空,缓缓抓了一把,就像抓住了什么在手里。而后,他笑了起来,大声笑了起来。

刘道贵不知道戴思远在笑什么,他一脸迷茫。大人物的心思不是他这种小兵能够理解的,刘道贵并不以为意,他只要跟着眼前这个将军去战斗就可以了。那是他今生战斗的意义所在。

戴思远复又面向东方,喃喃自语:“李从璟,时无英雄,空使竖子成名。你的百战军不是号称逢战必胜吗,在面对我戴思远短短几日练出的虎狼锐士时,感觉如何?”

“你以为你胜了我一场,就能一直胜下去?你错了。李从璟,今番我戴思远就来教教你,如何打仗,如何用兵。”戴思远笑意盎然,“而代价,就是你那颗项上人头!”

……

唐军先锋大军营地。

营外,旗鼓震天。

营内一座军帐中,诸将皆到,而气氛沉静异常。李嗣源是先锋大军主将,居中而坐,李从璟为副,左上而坐,在他对面坐着的,是李绍荣。

“谋战之计,攻心为上。夫战者,士气为先。戴思远这几日对我大军使用的游击战,其立足点就是摧毁我军将士的心理防线,击垮我军将士的士气,再疲敝我军将士的精神和躯体,如此,他方能以弱势兵力,挫我军锋锐,达到一战而胜之目的!”开口的不是李从璟,而是李嗣源。

李嗣源一番话,说得李绍荣稀里糊涂的,他站起来问道:“将军,你前面说得有理,这几日我也琢磨着戴思远可能是这么个用意,但是戴思远只有一千兵马,就算我军疲惫,他也不能指望一千人胜我万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