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璟心善,再者王朴毕竟是跟他混的,不好太忽视,他在自己的半边兔肉上撕下一条腿,递给王朴。
王朴立即跳起来,感激涕零的接过。
然而不等他将兔子腿放进口中,便被不忍李从璟吃不饱的第五姑娘一把蛮横的夺了过去,抱在怀里。但第五姑娘也不欲违背李从璟的意愿,她索性将自己那只兔腿掰下来,递给王朴,将原本属于李从璟的那只腿还给了他。
李从璟在哑然失笑的同时,看到第五姑娘认真而固执的眼神,心头又有些发热。
吃完,众人继续上路。
“我等此番西行,虽说是为谋求丰、胜二州,至不济也该联系上鞑靼部,试探有无与周边诸夷结盟应对契丹之可能,但军帅你擅离卢龙,真的妥当?”路上,王朴问李从璟。
“无妨,我又不带大军前去,隐蔽些总是可以的。”李从璟坦然自若道。
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事若不成还能隐蔽行踪,若是谋事有成,还怕日后世人不知李从璟此行?王朴也是胆子雄壮的,反正他又不会有多大危险,万一不行仗剑跑路即可。但他还是问:“丰、胜二州,鞑靼领地,现有无数契丹军队,我等至彼处,不带大军,若遇险境,该当如何?”
“无妨,虽无大军相随,却还是有些骑兵接应的。”李从璟语气平淡道。
王朴无语凝噎,心道你这还叫不带大军,难道骑兵就不叫大军?打死王朴也不信,李从璟带着骑兵只是为了接应。要谋取丰、胜二州,虽然不太可能,但努力却是需要的,否则对不起此行,而要从契丹军手中谋取丰、胜二州,又或者帮鞑靼等部走出困境,以让他们跟己方联盟,需要的骑兵数量又岂止是“有些”?
李从璟不明说,王朴也不好追问,他接着道:“西线地域广阔,我等初至何处?”
李从璟道:“听闻契丹在占据丰、胜二州后,大军肆虐云州边境,云州的大同节度使有些麻烦?”
王朴惊讶道:“军帅,你擅离卢龙西行已是犯忌,举兵西征已是大罪,如今又要插手大同军政?”
李从璟没好气道:“我们这是去帮大同节度使的忙,如何便叫插手大同军政?”
洛阳。
李嗣源与郭崇韬已经许久不曾坐在一起宴饮,此时两人推杯换盏,饮酒无数,饭菜却是没怎么动筷。
李嗣源放下酒杯,笑道:“上回你我对坐饮酒,还是从璟尚在洛阳,我等方灭伪梁之时。转眼间,已是时逾一年,岁月悠忽,让人不胜感慨!”
如今的李嗣源,身上有一连串头衔:竭忠启运匡国功臣、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傅、中书令、天平军节度使、开国公,彰显着他在大唐王朝的不凡地位,整个大唐朝堂,也仅有同有开府仪同三司之殊荣、枢密使之高位的郭崇韬等寥寥数人可与其比肩。
“当日国公父子为大军先锋,率先为大唐攻破大梁,功绝群臣,威重天下,韬与国公、从璟对坐畅饮,一时风流,至今感怀不尽。”郭崇韬顺着李嗣源的话往下说道。
李嗣源摇摇头,笑道:“若论灭梁之功,满朝谁能与大人相比?若非大人在陛下面前定下大计,我等粗莽武夫,哪里会有攻克大梁的后事!”
“国公过谦了。”郭崇韬言辞谦逊,但神色里却无多少恭敬之态,显得不卑不亢,他放下酒杯,好整以暇的坐好,问李嗣源:“今日国公与韬相聚,不会仅为说这些旧事吧?”
话至于此,李嗣源也不再顾左右而言其它,直言道:“大人应知,契丹蛮贼大军西向,攻克丰、胜二州之事。丰、胜二州之地,土地膏腴,水草丰美,实为养马之良所,历来兵家必争之地。昔年汉朝旧事,匈奴窃据此地,武帝奋发,用卫青北征,二战便是收复此地,因有此地马场之供,方有之后屡败匈奴,封狼居胥之壮举。今契丹蛮贼占据此地,使我朝顿失良马无数,实为我朝大患,不能不复夺之。奈何我之前数次上书,皆无回音,大人久在中枢,可知此乃为何,陛下又是何意?”
李嗣源这话大体不差,但他问及的问题,郭崇韬却不能回答,即便是今日李嗣源专程造访,与他饮酒至此,他也无法给对方实在的答复,只是道:“陛下之意,为臣者不能尽知,也不敢多问。”
李嗣源见对方如此惜字如金,心头恼怒,却也无可奈何,他虽地位与郭崇韬相差无几,甚至隐在对方之上,但论实权,论与李存勖的亲密程度,以前他自然胜过郭崇韬,现在却是不及了。
末了,李嗣源不无悲愤的叹息道:“今天下纷争不休,契丹袭边不停,以陛下的雄心壮志、雄才大略,难道竟无逐鹿群雄之意了么?”
这话有些犯忌,郭崇韬深深看了李嗣源一眼,淡淡道:“陛下不缺雄心壮志,不缺雄才大略,缺的,只是兴致!”
李嗣源默然。
皇宫,大明殿。
醉醺醺的李存勖手持烛台,摇摇晃晃走到一张挂在木架上的巨大舆图前,伸手拍了拍舆图上的灰尘,凑近了舆图,用宿醉的双眼瞧了好半晌,最终视线停留在某处,久久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李存勖退后几步,一把丢掉烛台,随意的坐到地上,不满的嘀咕道:“契丹蛮贼胆大包天,竟敢夺我疆土,难道不惧我大唐雄师?!……朕有那么多良臣虎将,竟然无人与朕分忧,去将这帮蛮子逐出此地,岂有此理……一群饭桶,都是饭桶!”
第294章 西行云州会良将,夜火起时奔逃忙(四)
“朕于马背上凭双手得天下,天下都是朕的,谁人敢不服?今朕坐拥中原,一令之下伏尸百万,谁人敢不畏惧?那吴越王钱缪、岐王李茂贞、荆南高季昌,哪一个不是世间豪杰,但谁不是争先恐后臣服于朕!区区几个草原蛮子,便是再能闹,又能折腾出什么浪花来,苍蝇也似,徒惹人厌!耶律阿保机为老不尊,朕早晚要摘了他脑袋上那顶帽子!”
李存勖自言自语,嘀咕完,沉默下来,他那双曾让人不敢直视的虎目,此时浑浊不堪,没有丝毫神采。
大殿空旷无声,足需三人合抱的廷柱如一柄柄笔直的剑,在李存勖的呢喃声中横眉冷眼,烛火摇曳中帷幔虚影幢幢,更显得殿堂空旷如原野。在这片无人与之分享风景的原野中,李存勖安静的坐着,他看着自己的影子,眼神迷恋而茫然,许久不曾挪动。
哒哒哒的脚步声忽地有节奏的响起,一下下敲击在李存勖心口,熟悉的脚步声让他抬起头来,向来人望去。那是一个美到极处的女子,端庄的面容不失娇媚,富丽堂皇的锦服金线玉边,任何人一眼看去,都会知道这是人间最尊贵的女子。
她是李存勖的妃子,大唐帝国新册立的皇后,刘氏。
刘氏轻柔的走到李存勖身边,从宫女手中拿起一件披风,蹲在地上为他披上,声音柔弱无骨而格外温醇道:“陛下,夜里谅,为何独自一人坐在这里?跟臣妾回去,好生安歇吧。”
李存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抬头茫然看着刘氏,眼神空洞,就像没有看到面前有人一样。
皇后刘氏脸色微变,连着推了李存勖好几把,对方都没有反应,她不禁有些焦急,还有些隐隐的害怕,“陛下,陛下……”
刘氏呼唤许久,李存勖才从出神中回过神来,他看着不知所措的刘氏,浑然不知发生什么,一如既往地笑道:“皇后,你这是怎么了,如何这番模样?”
李存勖恢复正常,刘氏却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她从后怕中恢复过来,泪水溢出眼眶,瞬间成了梨花带雨的模样,可怜兮兮的望着李存勖,猛地扑进李存勖怀里,哽咽道:“陛下,你可不能这样吓唬臣妾,臣妾好怕,你再这样臣妾的心会受不了的,臣妾怕臣妾会疯掉!”
刘氏惨兮兮的模样让李存勖心中顿时升起莫大爱怜,他为刘氏擦去脸上的泪水,“朕是天下之主,朕不让你疯掉,谁又能让你有事?有朕在,你什么都无需担心!”
刘氏重重点头,露出一个可以融化一切的笑容,扶着李从璟站起身,腻声道:“陛下,这里凉,臣妾服侍你回去休息可好?”
李存勖嗯了一声,随着刘氏走出大殿。
在众人背后,那张刚被李存勖拍落几许灰尘的舆图,显得格外孤零,在人眼所不能见的时间,它再次被灰尘蒙上。
什么天下,天下哪敌美人一笑?
在跨出殿门的时候,刘氏忽的回头看了一眼,宽阔而威严的殿堂,在她眼中仿佛有整座江山那么大,她嫣然一笑。
她不需去征服天下,她只需征服那个征服了天下的人,天下便是她的囊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