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1 / 2)

“大概是因为对契丹的恨吧,小全想要为他的两位哥哥报仇。”周娄葑以前总是这样想。

大火的温度很高,扑面而来,让人觉得难受,有种快要被烤熟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无疑很不舒服,没人想要被做成烤肉。

“我们,都快要死了吧?”周小全忽然低声问周漏风,自嘲的笑了笑,好像对死并不畏惧。

不惧死,是因为对生不再留恋?

周娄葑看着自己的儿子,欲言又止,他有心想说什么,但是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他很愧疚,今日,他的第三个儿子,还是要死在战场上,他这个做父亲的,怎么看都不算称职。他觉得自己很没用,不能保护自己儿子的父亲,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些没用。

周小全的声音显得很虚弱,他的神色有些凄然,说道:“老爹,我很没用吧?”

“怎么会?”周娄葑立即出声否定,他有些急,“你是堡子里身手最好的军士,谁不敬佩你,叫你一声小哥?”

火光中的周小全抬起头,浩瀚星海落在他眼眸,银河是一条忧伤而有悲哀的束带,他在这头,仰望着那头。沉默了好久,周小全目光恍惚的说:“老爹,你知道我恨你么?”

周娄葑默然,“我当然知道。”

周小全笑了笑,“那你知道,为何大哥死后,二哥还要跟着你从军么?”

周娄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似乎答案很简单。在这个霍乱的世道,在这个烽烟不息的边境,死人跟吃饭一样平常,战争像下雨一样频繁,每个人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边军虽然风险不小,但好歹也能吃上一碗饱饭。但对于周娄葑而言,因为他从了军,在他大儿子战死的情况下,他稍小些的两个儿子,完全不用从军,都能分到不少良田的,饱暖不是太大问题。

“大哥及冠后,跟二哥、我和老娘说,你从军拼命,用刀口舔血的日子,为这个家换得几亩薄田,让我们能有饭吃,他一直都很崇拜你,但你年纪也不小了,腿脚也没年轻人那么利索,他害怕,害怕有一天,你会死在战场上,所以他要从军,要跟在你身边,保护你,不让你受伤,不让你马革裹尸……”周小全断断续续的说着,他的眼中饱含着某种深情之色,在头顶那片似乎伸手可及的星海中,他似乎看到了当时对他说这番话的那人的脸,“大哥走的时候,告诉我和二哥,老爹就交给他了,让我们放心,好好照顾老娘……后来,就是你带着他巡边,然后他战死,你活了下来。他死了,但他是没有怨言的,因为他做到了他想做的事情,他将你保护了下来,也保护了我们这个家。”

周娄葑布满皱纹的脸,流出两条滚烫的热泪,他想起了当日那场遭遇战,或许和今日周小全遭遇契丹游骑的情景是一样的,那天,在被契丹蛮子围攻的时候,是他的大儿子,为他挡下了从背后斩来的马刀。他回头时,他的大儿子,已经没了脑袋。

周小全声音沙哑的继续说道:“大哥死后,二哥说,你的身边不能没人,他该去顶替大哥的位置了,让我好好照顾老娘,他和你一定会平安的,让我相信他。我当然相信他,二哥的身手是我们三兄弟中最好的,他一定能够保护好你。”周小全惨淡的笑了笑,“但是身手再好,又有什么用呢,面对千军万马,能斩下几颗蛮子的脑袋?”

周娄葑已是泪眼滂沱。

周小全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像一个故事,还没有结束,一个没有到达结局的故事,总是要继续发展下去的。周小全继续讲述着,他的声音很微弱,因为他所剩的力气已经不多,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戍卫在这座堡子里,很少说话,今天突然说出这么多话,他都觉得有些不太习惯,“后来,二哥也死了。老娘听到二哥的死讯,大病一场,几乎丧命。从那个时候起,我恨你,为什么,我两个哥哥都因你而死,他们是那样的让人敬重,又有着那样的热枕,尤其二哥在离家的时候,已经说好了隔壁村的一个小娘,那个小娘是那样可爱,那样喜欢着二哥……是你,周娄葑,是你毁了大哥,毁了二哥,我恨透了你!”

“但是老娘说,你的身边不能没人,老娘说,你一天比一天老了,一天比一天需要人照顾,让我从军。我不愿意,老娘就拖着扫帚追着我打,我哭着喊着,说老娘你也需要人照顾,老娘却说,你才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老娘还说,子承父业,天经地义。所以我被逼无奈,只能来到这座让我痛恨的堡子,和你朝夕相处,守着这块边境之地,日复一日的巡边。”

周小全咳嗽了几声,他的话说得太多,他孱弱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但他仍旧要说,因为有些话,现在不说,就真的再没有机会了。

他缓了口气,接着道:“我恨你,这种恨从未消减过。直到……直到今日,我带着阿成阿力巡边,当我们遭遇契丹游骑,当我想要带着他们平安归来,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阿成被射成刺猬,看着阿力被马刀剖开胸膛,我却无能为力的时候,我终于能够体会到,当年,你是怎样一种心情。老爹,大哥二哥相继战死,最伤心的那个人,最痛心的那个人,还是你吧。所以我想,我应该像他们一样,保护你,让你从接下来的战斗中活下来,活到回去跟老娘团聚。”

他的泪,从他的眼中滚珠般落下,“但是很可惜,我是三兄弟中最没用的一个,他们都做到了,都保护好了你,而我却不能。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火烧山,看着你即将葬身火海,却没有一点儿办法。我是个没用的人,即便是下到黄泉,也没脸去见大哥二哥,没脸……”

他呢喃着,一遍一遍的重复,眼神涣散,失了魂一般。

周娄葑一把将周小全搂住,老泪让他面目全非,他苍凉的喊声悲痛欲绝,“儿啊,我的儿啊……”

大火终究是烧上了山门,烧上了堡子,在夜风中面孔狰狞的火兽,放肆的大吼着,漫天飞扬的灰尘与飘散的黑烟,毁灭了这人间最珍贵的存在。

火海中央,那座饱经岁月侵蚀,在山顶经历数十年雨打风吹的堡子,终于沉没在翻滚的巨浪中。而堡子前坐立的边军将士,犹如一尊尊面无表情的雕像,无声无息,渐渐被吞噬。

第367章 军堡军堡何安在,边境边境局若何(中)

马怀远和马小刀带着百余骑,赶到大火冲天的地方时,火势已经不剩多少,整座山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化成了灰烬,在晚风中灰飞烟灭。在山脚下,几十个契丹蛮子正指着残山大声说笑,一个个姿态张狂而得意。火势尚未完全散尽,这帮契丹蛮子已经准备上山,却还没有行动。

看到山上火光中堡子的轮廓,在看到山脚下放声大笑的契丹蛮子,马怀远和马小刀目眦欲裂,两人同时拔刀,连弓箭都没有拿出来,瞬间将马速提到极致,也不理会什么阵型,从山道上冲杀向这些罪魁祸首。

正在弹冠相庆的契丹蛮子,明显没有料到,在这个夜里,竟然会有唐军精骑骤然出现在这里,并且杀气滔天直接向他们冲杀过来。他们中一部分下了马,正准备攻上山去,将那些大唐边军的脑袋砍下来,回去充作军功,另一部分也在马旁休息,在马背上的人寥寥无几。骤然发现这支唐骑,他们慌忙上马的上马,四处逃散的逃散,乱作一团。

马怀远和马小刀带领身后百骑,悠忽冲至,杀入契丹军中,手起刀落,将这帮契丹蛮子冲得七零八散,又围而歼之。

没片刻,契丹蛮子就被杀伤了大半,满地尸骸,剩下的仓皇逃遁,顾不得黑夜视线不好,向林子、山沟、山上、山道到处逃亡。

马怀远怒火中烧,在马背上大吼道:“一个都不许放过,一个蛮子都不许留,不接受投降,杀!”

精骑们轰然应诺,各自结队,或纵马追击,或下马追杀,或弓箭远射,誓要将这些生死仇敌一个不留的杀尽。

马怀远和马小刀,带着一队人马,向山上的堡子赶去。

一路赶上堡子,距离堡子越近,马怀远和马小刀就越是心惊,在山道上、山坡上,到处是滚落的石块、木头,烧成焦炭的尸体,越临近山门,尸体、残兵的数量就越多。在山门内外,尸体明显有累积的景象,仅是这里的尸体数量,就赶得上下面山坡上所有尸体的总和,甚至还要多上不少。

两人相视一眼,都看了彼此眼中的震惊,路上的尸体数量太多了些,加在一起不下四十来具,而这种堡子里至多三伍军士,也就是说,这个堡子里的军士,在昨日给他们的对手,造成了几乎三倍于己的杀伤!这还是在契丹蛮子有百人上下的情况下。

堡子的墙壁都烧成了黑色,不少地方都已经坍塌,一片断壁残垣,马怀远和马小刀怀着悲愤的心情走进尚有余热的堡子,虽然明知不可能,但还是希望能找到一两个幸存下来的军士。

堡子里有一处连体床榻,那应该是堡子军士睡觉的地方,现在床榻已经面无全非,而在床榻上和床榻前,七八具被烧焦的尸体倒在一起,他们身体中插了横刀,甚至有的刀,还握在人手中。

马怀远和马小刀对视一眼,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最后大火逼近堡子的时候,因为不堪忍受灼烧之苦,这些朝夕相处,并且并肩战斗,才经历过一场与蛮子激烈战斗的幸存者,他们互相喂了彼此最后一刀,结束了这种痛苦。

马小刀眼眶通红,他拔出刀,狠狠斩在墙壁上,面对焦黑的墙壁,他低着头,咬着牙,泪水从眼中掉落下来,“就不该让山下那群蛮子死得那么简单,就不该!应该把他们抽筋扒皮,折磨他们三日三夜,再将他们丢去喂狗!”

马怀远没说什么,他只是死死盯着眼前这些死状惨烈的军士,默默攥紧了拳头,浑身微微颤抖。

忽然一声呻吟在墙角响起,众人循声看去,这才发现,在那个极为逼仄的不起眼角落里,乱石堆里,竟然还趴着两个人。说趴着两个人不太准确,因为一个人双手撑着墙角,背后顶着砸下来的乱石土,为他身下撑起了一小片空间,而那个空间里,卷缩着另一个人,方才的声音,就是从那个人口中发出来的。

马怀远和马小刀等人连忙惊喜的奔过去,看见眼前这一幕,立即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墙的人已经死亡,但他哪怕是死,也没有倒下,他背后的土石,垒起了一座小土山。他的衣袍几乎都被烧焦,露出里面的焦黑的皮肤、骨头。

不同于床榻前了结自己生命的军士,这个人,临死都没有放弃挣扎,而他挣扎的目的,只是为了胸前那个人。

马怀远和马小刀等人,在短暂的震惊过后,连忙小心翼翼而又极为迅捷的帮手,将那个卷缩在墙角的人拉了出来。

这是个面容尚有些稚嫩的少年,黑乎乎的脸上看不透彻本来面目,他眉头紧皱着,似乎在忍受某种莫大的痛苦。

“救人!”

马怀远和马小刀不知道这人是谁,他们将他抬出来,为他治伤的时候,抬头的马小刀,看到这人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