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1 / 2)

第418章 渤海三月复三月,过三月再无三月

幽州、渤海联军与契丹军会战于鸭渌府,历时半旬之后,出乎很多人意料,首先支撑不住的,不是位于鸭绿江畔、将泊汋城与西京切断的恒州,而是处于西京西面、拥有渤海军现今第一将大明邢主持防务的正州。

正州告急,危在旦夕,坐镇西京的李从璟不得不发兵救援。否则,一旦正州告破,契丹军面前将再无险隘、重镇可守,耶律阿保机便能长驱直入,直达西京城下。

军议议定,由孟平率领百战军中军,汇合丁茂、史丛达所部,共计八千余人,由李绍城统领,驰援大明邢,挽救正州危局。

让李绍城与孟平一同出征,所领又皆百战军精卒,虽只八千之众,却是一股殊为可怖的力量,用得恰当足以左右战场形势。只不过,他们的对手比他们更加可怖。

“耶律阿保机的主力都集中在正州一带,将近十万之众,除却大部兵力围攻正州城外,其所分出的偏师,连克正州辖境内过半县邑,至昨日,正州城以北、以西之地,皆已沦落敌手。如今正州城也危在旦夕,契丹军声势正盛,你们这回驰援正州,要打破僵局,免不了大战、恶战,甚至是惨战,便是连吃败仗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李从璟的帅帐中,摘下头盔的孟平正对着一桌丰盛饭菜狼吞虎咽,小案旁火盆里炭火烧得很旺,发出些轻微的声响。不比前帐的人来人往,后帐里就李从璟和孟平两人,但因了眼前这幅景象,并不显得冷清。李从璟望着寒冬里一顿饭也能吃出汗水的孟平,眼神复杂,平缓的说出这些话。

孟平随口嗯嗯以作回应,夹菜的动作没有半分停滞。他将菜肴丢进婴儿脑袋大小的木碗,和着白饭一起倒进嘴里,快速咀嚼,又迅速咽下。小案上饭碗已经空了两个,四五碟大份菜也有一半进了孟平胃里,但他却没有半点儿停下来的意思。

李从璟看着眼前这个打小便伴随自己左右的年轻人,目光里流淌着他这个年龄不该出现的沧桑柔和,然而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绝无半分柔情,反而带着一股让人望而生畏的寒意,“卫国之战当战于国门之外,守城之战当战于城池之外。眼下要扼守西京防线,就得将契丹军拒之于防线之外,一旦让他们撕破了以正州、恒州为中心,构建起来的防线,兵锋威胁西京,这一战也就输了大半。所以无论如何,正州不能丢。正州丢了,西京丢了,我们也就回不了大唐。”

坐在孟平身前的李从璟眼神又犀利了几分,他抬了抬头,似乎是不想说出接下来的话,但他还是说了,“救援正州,我只能给你们八千人,给多了西京就应付不了接下来的局面。但这八千人,你和李绍城就算给我拼掉一半,也要将契丹军,挡在正州!”

一直没什么反应的孟平,在听到“拼掉一半”这四个字的时候,才忽然抬起头,嘴里和手上的动作也停了,怔怔看向李从璟。但仅仅是一刹那,这位比李从璟还要年少的百战军将领,就低下头,恢复了常态,继续快速消灭眼前的食物。他的动作很快,如同有人在跟他争抢什么一样。

百战军自淇门建军以来,不是没有遇到过局面极端不利的战斗,但伤亡从未触及过那道生死线,别说“拼掉一半”,便是意思相近的话,也从未从李从璟嘴里说出来过。

百战军里每一个将士,哪怕是最普通的士卒,都是李从璟极为珍视的存在,说是他的心头肉也不过为。孟平亲耳听到李从璟说过这样一句话,“百战军的将士,是这个世上最优秀的军人,折损一个,都是莫大损失。”

埋头扫荡饭菜的孟平,手上的动作似乎更快了些,幅度也更大了些,就像有一股决然的意味充斥其中。额边几缕长发垂在眼前,挡住了他的双眸,一丝发脚随饭菜喂进嘴里,他却没有在意,亦或是根本没有察觉,牙齿间的咀嚼机械而快速的持续着。

李从璟清楚看见了这一幕,他想提醒孟平,却陷入犹豫,最终只是闭上眼,轻轻深呼吸。然后他以近乎无情的口吻,接着说道:“渤海战事已经持续快三个月,但我等不了下一个三个月。下一个三个月之前,不仅是渤海战事,我军与契丹的战事,都必须要有一个结果。而这个结果,只能是胜,不能出现第二个局面。”他盯着孟平,“为此,付出再大的代价与牺牲,都在所不惜!”

孟平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

李从璟不再说话。作为此战的最高统帅,作为下达军令,让孟平出征死战的百战军主帅,作为那个大唐卢龙节度使,他要表达的意思已经表达完。虽然这并不代表他的话就真的已经说完,然而有些话,在某些时候说出来,会让他更加厌恶自己。

终于咽下最后一口,孟平放下碗筷,打了个饱嗝,朝李从璟露出一个孩子般的灿烂笑容,轻松地说道:“我吃完了。”

李从璟站起身,“我送你。”

帅帐所在,即为大军核心所在,前帐里的各级官吏,组成了指挥、调度、保障整个军队运转的组织机器,他们忙碌而又安静的处理各种事务,交流都是用最低的声音、最简洁的语言。在征战中,帅帐就是镇治,就是另一座节度使官衙,就是一个幕府。

掀开大帐帘幕,冷风扑面,两人这才发现帐外不知何时又开始在飘雪。这一刹,天地如同一片杨柳林,柳絮如风。

所谓送别,至此而止。

因为帐外这幅出人意料的景象,李从璟和孟平得以同时驻足,一起停留片刻。

身着柳叶甲的孟平,将头盔夹在腋下,哪怕已是双手沾满鲜血的沙场宿将,他脸上似乎仍有还未褪尽的稚色,望着眼前风雪中的连营,他笑了笑,看似无心地问道:“公子,战死于国门之外,和战死于国门之内,哪个更可取一些?”

李从璟负手立于帐前,望着漫天风雪,缓缓道:“两者区别,不在于国门内外,而在于为什么而战。”

孟平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复又扬起脸笑道:“上回吃到公子亲手做的饭菜,还是在晋阳的时候,现在想一想,才发现竟然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有句实话不得不说,公子你可别怪我,你这手艺真的生疏了很多啊!”

李从璟一脚踹在孟平屁股上,笑骂道:“得了便宜还卖乖。全军上下,就你有这个待遇,莫离在我面前唠叨好久都没这个机会,你还不满意!”

挨了不轻不重的一脚,孟平跳开两步,却笑得更欢了些,撇了撇嘴,道:“莫哥儿打小就嘴馋,自己又老爱念叨什么君子远庖厨,哪能跟我比,我可是服侍了公子你十一年的饭菜啊!”

这本是很温情的话,然而听到最后一句之后,仅仅是一怔的时间,李从璟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荡开,就忽然完全敛了起来。不只是他,孟平面上的笑意也忽然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动了动嘴唇,孟平最终还是没有将有些话说出口。他只是默然将头盔戴好,向李从璟行了一个严整的军礼,“公子,我出征了!”

李从璟点点头,以军礼回应。

孟平转过身,大步离去。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将连营完全包裹其中,渐渐模糊了帐篷的轮廓。同时模糊的,还有走在连营中人的背影。

李从璟静静站在帐门前,一动不动,任由连营在眼前朦胧。哪怕他知道有些话这回不说,极有可能再无说出口的机会,但他仍然沉默着。

男人就是这样,有很多话永远都不会说出口,也说不出口,正因此,那些话背后的东西,才愈发显得厚重。

为救泊汋城,彭祖山血战重伤,至今昏迷,生死未卜。李从璟很想以此言告之孟平,要他务必凯旋,至少,要保证自身周全。然而在这场胜负未分的战役中,当出征者要以性命相搏,死战克敌的时候,这样的话说出来,未免显得太无力了些。这种决策者无法改变的无力,让那样的一些话,让决策者自身都感到一阵令人憎恶的虚伪。

十一年。作为伴读,孟平跟在李从璟身侧十一年,也服侍了他十一年。谁都希望能再有一个十一年,两个十一年,更多十一年,然而今朝若死战,明朝便无期。

只是,倘若往后再无那个伴读在侧,那个公子可要记得好生照顾自己……

这世界兵荒马乱,这世道礼崩乐坏,但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有多少面目狰狞的丑恶,就有多少弥足珍贵的良善,有背叛就有忠义,有小人就有君子,有卖主求荣就有精忠报国,有贪生怕死就有杀身成仁。而这些,就是分崩之后还有统一,动乱之后还有平和,毁灭之后还有重建的底气。

慈不掌兵。然而有几人能够理解,在这四个字背后,有多大的无奈与心酸,又有多少不堪消受的血泪?

雪花落满肩头,李从璟久久没有进帐。

他抬起头,凝望这片异国他乡的白色天空,眼前早已模糊一片,终究是忍不住,用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轻轻的呢喃:“孟平,一定要凯旋啊!”

第419章 万人布局成天网,横死三个臭皮匠

渤海国扶余府北部,小城惠安,春风赶冬风,撵过城墙去。

一支甲兵锐利的军队在傍晚驰进城郭,旌旗严整,整齐的硬质军靴和马蹄在老旧的街道上碾过,敲打出的沉重声响,让街道两侧的民居门窗紧闭,小城的空气为之一凝,竟比隆冬的寒流更加让人不敢露头。

一间破烂的民房中,聚集了三个衣衫老旧的年轻人,有补丁和裂口的袄子,露出的不是雪白的棉花,而是蓬松的枯草,其中一个尖耳猴腮的儿郎,缩着身子,双手夹在腋下,在打开了一条门缝的窗口往外瞄了一眼,回头对屋里的同伴挤眉弄眼道:“这是哪个地方的军队,这样的装扮咋个从未见过,难不成是从上京来的王师?”

一张破了角、没有漆色的小木桌前,一个细眉年轻人哼了一声,“麻五你装什么大爷,除了咱们惠安县城外的那些不中用的驻军,你还见过哪支军队?这支军队要是你能分辨得出打哪儿来,那才真是见了鬼了!”

被揭穿老底的麻五顿时恼羞成怒,“说得好像你见过一样,你要能说出这支军队的来处,五爷跪下来给你舔脚!”

“嘿,麻五,老子跟你说,今晚我这脚还真就不洗了,就等你来给我添!”细眉年轻人嘿嘿笑了起来,骄傲的昂起头,睥睨着麻五,好似在做一件极为了不起的事一般,“不妨实话告诉你,这支军队,根本就不是我们渤海国的军队!”

“你就瞎扯吧,信你我就是你孙子!”麻五撇嘴回到桌前,眼神中充满轻蔑,“再说了,你那脚向来都是上月不洗,别以为老子不知道,还跟这瞎咋呼啥。”

细眉年轻人立马急了,“麻五你这龟孙子还真别不信,我这消息来源可准确得很!”说罢,朝身旁一位浓眉大眼的大郎示意道:“这消息,可是虎哥告诉我的!虎哥的表兄在县衙当差,这事儿可是他亲口告诉的狗哥,那还能错了?是吧,虎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