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松柏押起宋娇,这就准备拉到一边去砍了脑袋,李从璟的命令说得很清楚:就地正法。
“等等!”院中房门被打开,一袭红裳出现在门前,缺少血色的手扶着门框,苍白的小脸望向李从璟,显得很是虚弱,“殿下,罪不在她,请免其死罪!”
言罢这话,第五就要下跪请命,不等她弯下身,只觉面前一阵风吹过,一双有力的手便已扶住了她娇弱的身躯。
第五抬起头,看到那张一贯都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脸,正在发生着跟心痛、哀伤有关的一丝扭曲,一时间她心头震颤,仿佛眼见雪山消融、春暖花开。
“依你就是。”第五姑娘从未听见过面前的这个杀伐果断的男人,用这样温暖柔和的口吻跟她说话,这让她如同置身五彩斑斓的世界中,仿佛有无数蝴蝶正围绕她飞舞,不等她察觉到自己小脸上的羞红,就听到那个声音又故作责备道:“早就叮嘱过你,这几日不得下榻,好生安歇是最紧要的,怎么不听?”
第五姑娘被帝国最显赫尊贵的年轻人搀扶着走向床榻,只觉得脚步轻浮得很,身子也仿佛在飘,完全不知道力气去了哪里,连说话都不能了,只能嗯上一声。
多年以来,她还从未被这个男人如此对待过,初次经历这样的“礼遇”,才知道面对这些梦寐以求,而又总以为是奢望的东西,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晕晕乎乎半晌,第五姑娘都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完全是凭身子的本能在应对,这怪不得她,自长和城开始,她的生活中便只有危险、算计、厮杀,何时体会过这些温暖?
等第五姑娘的神智回到身体里,她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坐到榻上,而大唐帝国备受尊崇的秦王,正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着汤勺给她喂药,对方满脸都是认真甚至是凝重之色,最叫第五姑娘不能想象的是,这家伙手中的汤勺喂给她之前,竟然还放在嘴前吹了吹……
“啊!”如同噩梦诧醒一般,第五姑娘一声尖叫,一阵手舞足蹈。
噼啪一番清脆响声传来,第五终于恢复了清醒,她这才发现她方才一阵乱动,竟然打翻了李从璟手中的汤药,不仅碗勺在地上摔碎,汤药更是溅了李从璟一脸。对方那身威严庄重的盘龙异文袍,也给弄得不成样子。
第五姑娘发现李从璟愣愣看着自己,目瞪口呆的模样,竟是一副完全没弄清楚什么状况的样子。门外的青衣卫士、孟松柏等人,闻声奔进屋来,看到屋内场景,也都怔在门口,不明所以。
眼前这幅景象,让第五姑娘又急又慌又羞又愧,小嘴情不自禁就瘪下来,眼泪顿时不受控制在眼眶里打转。
坐在床头的李从璟摆了摆手,示意孟松柏等人退出去,换上温和的笑脸,柔声宽慰第五姑娘道:“无妨,让他们再乘一碗就是。”
方过破瓜之年没多久的第五姑娘,一直以来都是她照顾李从璟的起居、安全,何时被李从璟这般照料过,心中正如小鹿乱撞一般,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泼了对方一脸药汤,她就抑制不住想哭,“殿下……”
见第五姑娘这番模样,李从璟把脸一沉,“打翻药碗也没用,这药还是得喝!”
第五姑娘:“……”
好不容易伺候第五姑娘喝完药,本来还打算陪她说会儿话,但见对方神态举动颇为异常、一直要哭的样子,李从璟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余,着实不知该作何应对,只得嘱咐她好生歇息,并保证晚些时候再来探望,这就离开了院子。
李从璟不知道的是,他离开院子的时候,第五姑娘是趴在窗口望着的,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月门,第五这才离开窗子。回到床榻上的第五姑娘,抓起被子蒙住脑袋,的的确确大哭了一场,不过,那跟痛苦与悲伤无关。
两日后,石首大捷的军报传回江陵,李从璟在读完林雄在信报中对石首一役战况的描述后,默然良久,随后命人往石首传令,让马怀远来江陵一趟。
此番李从璟平定荆南,对大唐而言,不仅意味着在对蜀地、江南、吴国等地的军事行动中,可以获得许多便利、优势、先机,荆南的资财也将充实国库,对国力也是一种直接提升。而论及付出的代价,郭威的房州军、刘训的襄州军都微乎其微,唯独马怀远的复州军,牺牲可谓巨大。
马怀远到江陵时,刘训、林英已率襄州军抵达江陵,李从璟召马怀远来,便是让他亲自复述石首之战的经过,在看过林雄的军报之后,李从璟才意识到,马怀远率领复州军于石首抗击柴再用的战役,艰难程度远超他的预料。
若是放在常人身上,汇报功绩乃是邀功述难的大好机会,少不得大肆渲染一番,但石首之战经由马怀远之口叙述出来,却显得平淡无奇,甚至远不及林雄描述的惨烈、凶险,饶是如此,李从璟也从细节处推断出了石首之战的情况。
“也就是你马怀远,才会以如此口吻、措辞禀报战况。”听完马怀远的叙述,李从璟摇头而叹,马怀远还真是对为官之道一窍不通。也难怪,若非如此,当初他也不会有赫赫战功和卓越才能,而只能在檀州做一个不得志的小校了,对此李从璟早就心知肚明。
李从璟沉吟着继续道:“原本孤还在斟酌荆南节度使的人选,眼下看来却是不必烦忧了。其它姑且不言,你在复州不到一载,以复州之有限财力物力,能训练出一支这样的军队,这就是朝廷眼下最需要的荆南节度使人选。孤稍后会向朝廷建议,让你来出任荆南节度使。”
荆南地理位置特殊,的确需要一个“不会为官”之人,来担任节度使。此番马怀远出兵石首,顶着荆南东面招讨使的职衔,立功又殊大,升任节度使并无不妥。
对近在眼前的提拔,马怀远没有谦让,谢过李从璟之后,说的第一件事,颇为出乎李从璟意料,“望殿下能亲至石首,祭奠此战英灵。若得如此,往后荆南之地必然固若金汤!”
李从璟自然明白马怀远的用心,当下没有推辞,应承下来。
不过荆南事务繁杂,李从璟能抽身的时间不多,因而让马怀远先回石首安排,他到了约定日期再赶过去。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八日,石首大捷,十日后,即三月八日,李从璟自江陵出发,马不停蹄赶往石首县城。
石首一役,伤者且先不言,复州军仅是战没的,就有四百八十一人。
石首之战英灵陵园,建造在县城西面石首山下。
这一日,天色阴沉,大风卷动江涛,复州军将士,尽皆聚集于石首山下陵园,伤者能走动的,为人所搀扶,不能行动的,由担架抬着。
江风吹动灵幡,脑门上缠着厚实绷带的周小全,怀抱一坛烈酒,拖着伤腿一瘸一拐行走在陵园中,最终在一块墓碑前停下来,坐到地上。
望着墓碑上“陈延世”那三个字,周小全打开酒坛,将烈酒倒在碑前,低声呢喃:“你小子素喜烈酒,在复州军营时,就没少为此受罚,彼时我与你没甚交情,也从未与你对饮过……这往后更没机会了,今日我得敬你一坛。咱俩性情虽说不对付,我却得承认你是条汉子,可惜了,你不该死这么早。”
颤颤巍巍站起身,周小全浑然不觉伤腿的疼痛,他看着墓碑继续道:“陈延世,你生有名死有姓,死后不愿做孤魂野鬼,这件事我没忘。你放心,往后我会年年来给你捎一坛酒,直到我也躺进土里。”
说到这,周小全看向左近的其他墓碑,声音放大了些,嗓子也嘶哑了些,“还有你们,王文雄、许佑、冯二、老麻子,你们都有名有姓的躺在这里,秦王有令,往后不会断了你们的纸钱,年年都会有人来看你们。你等为国而死,国家会记得你们……你们都死得值,都安息吧!”
“周小全,赶紧下来,秦王来了!”马小刀在山下扯着嗓门喊道。
周小全转身望去,不远处,一支骑队疾驰而来,当先一杆王旗,上书一个偌大秦字。王旗下,领头之人铁甲横刀,正是那个昔日指挥幽州数万大军,越过长城,北击契丹,为倒水沟军堡的周娄葑、黑牛等人,也为幽云无数边军多年屈辱奋战,报了大仇的军帅!
时隔年余,再度见到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轻将军,周小全仍旧抑制不住浑身因激动而发生的颤抖。
周小全回望一眼陈延世等人的墓碑,握紧了腰间横刀,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坚定呢喃:“秦王殿下,我周小全,愿为你战死沙场!”
李从璟此行石首,带来的不仅有封赏名册,更有一篇祭文和一项国策。
在两千余复州军将士面前,披挂齐整的李从璟登上高台,亲自诵读这篇祭文。
“天成二年二月,杨吴兴师犯我荆州,荆南东面招讨使马怀远领复州军三千,拒逾万之敌于石首一线,自二月二十二日起,与敌鏖战七日,历经大小战阵四十余,歼敌逾千,血战不退至援军到,终败吴军,斩首六千余。此役,复州军以寡敌众,将士无不死战,伤两千余,阵亡四百八十一人,英灵留名:陈延世、王文雄、许佑、冯二……”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军为国家之盾,将士力战于外,而百姓能安居于内,军为国家之矛,王师征伐不臣,而国家能威服诸夷。复州军者,诚我大唐之矛、盾也,今复州军血战而立功于国,他日必将内励诸军奋发之气,而外警诸国畏惧之心……”
“……天成二年三月初八,唐秦王从璟,祭复州军英灵于石首城外陵园。”
念罢文章,李从璟将之递给马怀远,而马怀远又将之递给工匠,令其复刻于陵园碑石之上。
接着,李从璟面对数千神情奋然的将士,宣读由李嗣源盖玺而定的一项国策,“凡征战将士,沙场流血,皆为国为民,彼等英杰,国当铭记,民当敬仰。自即日起,凡我大唐王师征战,每战必建陵园,刻英灵姓名,录英灵功绩,以为后世传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