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1 / 2)

放下茶杯,李从璟悠悠道:“我听说梓州之战最后一日时,军师曾对玄武捷报传回时机、东川兵将投诚甚至是打开城门的时辰都算得分毫不差,惜乎彼时我不在梓州,未能目睹军师出世之姿,一直颇觉遗憾,不知今日军师可否再算算益州战事,对李绍城、李从珂等人的战况进行一番准确预测?”

莫离并不上当,乜斜李从璟一眼,将皮球踢了回去,“益州战况何其复杂,离纵然有心却也无力,不过观大帅这份胸有成竹之色,似乎智珠在握,想必心中已有了丘壑?”

李从璟哈哈大笑,自然也不会上莫离的当,笑骂了一句臭狐狸就算翻过了这篇儿。

莫离沉吟片刻,忽而正色道:“蜀中战事虽然进展顺利,但西川也并未走到绝境,未虑胜先虑败,成都东南、西南州县颇多,不可不防。”

李从璟摆了摆手,“孟老贼叛国造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且不说西川东南、西南各州县本就没多少兵力,就算是有,此时也只会持观望态度,孟老贼虽然颇得人心,但还没得人心到这个地步。此间情况,昨日我在军情处已经查看得清楚,军师不必担心。”

莫离微微点头,默然片刻,忽的喟然一叹,感慨道:“昔年庄宗年少有为,晋地英雄皆以为天下平定可期,却不曾想早慧易夭,最终空留许多余恨。孟老贼虽说并无显赫声明在外,观其言行举止,再看其心智性情,却是老而弥坚之辈。此番孟老贼聚兵造反,是携一甲子心血积累,欲要一展凌云冲天志啊。离虽不耻老贼叛国造反的行为,却不得不感佩老贼的坚韧心志,昔年桓温也不过如此。”

莫离有魏晋古风,李从璟向来知晓,故而不觉得他这话如何大逆不道。彼时桓温图谋造反,虽然事败身死,但他的风流英姿却被时人所称颂,这在当下看来似乎难以接受,却是当时寻常的风物人情。

莫离感慨完,李从璟并无异色,近日他没有出征打算,故而没有披甲,只是青衫羽巾,身上少了些杀伐威严之色,不过挺拔的身姿依旧英气勃发,倒显得多了几分风流傲然之气,他浅浅尝了一口茶碗中新斟的清茶,放下清香四溢的茶碗,平和的目光中忽然闪过一抹闪电般夺目的光芒,“彼有凌云冲天志,我当跃马横斩之!”

第615章 莫离巧思献三策,三城战事起异变(四)

在议定由李绍城、夏鲁奇支援东阳,李从珂、石敬瑭牵制成都的策略后,李从璟并没有着急将既定计划过早的暴露在人前,他先是率领大军后续主力从汉州开进新都、新繁一线,然后才令李从珂、石敬瑭为开路先锋,先行领军进逼成都,摆出了一副王师要置东阳于不顾,全力攻打成都的架势。

在李从珂、石敬瑭与成都军队已经交锋多次、成功吸引了成都许多注意力的时候,李绍城、夏鲁奇这才隐蔽向东阳进军。

成都、东阳的兵力合在一起虽不及王师多,但互为犄角之势本就不需兵力占据优势,只要能相互配合,袭扰进攻方,使其无法全力攻打其中任何一地即可。

若是进攻一方兵力占据绝对优势,可在这种情况下仍旧同时攻下两地,那便是兵力碾压,已经不存在两城互为掎角的余地了。

但是很明显,如今王师兵力虽然多于成都,但除却把守各地的驻军外,进攻益州的兵力合在一起也不过四万左右,还形不成完全碾压的优势。

因此,王师在攻打东阳与成都这两座要塞时,必须集中兵力先破一处,而后全力攻打另一处,故而用兵之法重在一虚一实,虚处争取时间,实处拿下战果。

比之成都,东阳敌军的实力明显弱上不少,柿子先捡软的捏,李从璟不惜集中万州军、静难军并少量武信军,以接近一万五千的兵力攻打东阳,就是要以狮子搏兔之势,快速将其攻克。

这些勿用多言,且说益州境内,地势平坦,河流纵横,新繁、新都之南有名沱江者,沱江之南,又有毗江——这毗江本是发源于祁连山的一条大江(长江)支流,在进入益州西北时分为一南一北两条河流,又在成都城前再度合流——故而此时的成都城,便处在了两河之间。

新都至成都之间虽被两条河流隔开,但实际上二者之间的距离,总共也不过五十里左右——新都距离东阳倒是远些,有百里路程。

李从璟到了新都,又不免领着百余骑,向南探查一番,上回他虽说也到了新都境内,到底没有越过新都城再往南,倒是不曾见过沱江。

只不过这回来到沱江边的时候,为了周全起见,莫离和第五姑娘却是都不许他再往前了,连过江都不允许——免得遇到麻烦事,需要逃命的时候出现意外。

李从璟虽然心有不甘,但也没有强行置自身于“险地”中的意思。沱江水东流不息,他就在河边停马四望,那河岸上垂柳依依,万千丝条在秋风中萧萧瑟瑟,不过江面上却没有渔樵人家,显得有几分冷清。

河水南北,都是极好的农田,一望无际,田里的作物虽然都被孟知祥抢收了去,眼下不能看到多少庄稼,却也能想象得到每到夏日,这里必是一片绿油油的粮食海洋——西川盛产小麦、芸薹(油菜)等物,李从璟是知晓的。

李从璟与莫离讨论西川的粮食作物,如数家珍,很是内行,随行的“本地人”孟延意不禁纳罕,免不得出声道:“殿下竟也知农事?”

李从璟见近来愈发沉默寡言的孟延意难得开口说话,遂笑道:“难不成在小娘子心中,我竟只是识得杀伐之事?”

“若是以殿下行军征战的本事,也只能说是‘识得’杀伐,那天底下真不知会有多少将校,要活活羞煞至死。”孟延意轻轻摇头。

按照莫离先前献上的计策,这些时日以来,李从璟让底下的人领着孟延意四处瞎晃悠,有意让孟延意多见识一番王师的“威风”,如今孟延意是否觉得王师不可战胜尚未可知,看她此时神情,倒像是已被李从璟的帅才所折服了。

河风习习,吹动黑色披风如云微卷,李从璟目视四野,道:“入蜀以来,得见两川风物,如今思之,各有不同,然就农事一道而言,西川比之东川不知要强了多少。汉州、益州境内,沃野百里,随处可见水利工事,田地也休整得很好,村舍房屋也都可观,平心而论,令堂将西川治理的不错,这是他的功劳。”

“父亲在殿下心中难道不是罪大恶极?一无是处?”孟延意偏头看向李从璟。

“罪大恶极不假,一无是处却是违心之言了。”李从璟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征战杀伐的目的不在毁灭,而在重建秩序,两者相比,后者更难,而农事无疑是战后重建的重中之重,需要依赖前人留下的基础。”

孟延意收回看向李从璟目光,望向广阔的原野,神情落寞道:“看来在殿下心中,父亲的败亡已是定局。”

“两川之乱,本就是个错误,合该早日纠正才好。”李从璟望向成都的方向,悠悠道:“眼下我只希望这场战争早些结束,也好少死一些人,少毁坏一些事物。”

孟延意肩头微微一震,眼神也黯然下来,默然良久,她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河面上,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呢喃:“沱江,沱江……”

郭威跟李绍城是老伙计了,昔年他二人在百战军中同为李从璟左膀右臂,彼此间再熟悉不过,这回见领兵前来帮忙的是李绍城,郭威既是高兴,心中也颇有些不是滋味。

高兴是因为两人配合起来很顺手,对战局有利,不是滋味是因为郭威自觉没能完成任务,如今还要老友前来帮忙,难免有些惭愧。

李绍城是趁夜赶到东阳的,彼时万州军正与东阳守军激战,城墙内外灯火通明可比白昼,甲士们往来奔驰杀声震天,双方将士都在抵死力战,攻城方不给守城方喘息之机,迫不及待想要破城而入,守城方则死守城头一砖一瓦,不给攻城方丝毫破绽。

东阳城战斗如此激烈,口衔枚、马裹蹄的静难军在黑夜中悄悄靠近时,便显得悄无声息,然而饶是如此,在距离东阳城十里之时,李绍城还是下令大军停驻,他和夏鲁奇两人只带了一队亲卫便去万州军大营,寻郭威商议战事。

“李从珂、石敬瑭两位节使领兵去了成都,为你我制造声势、迷惑孟老贼,顺带牵制成都兵马,益州近乎是一马平川之地,他二人能牵制成都的时间很有限,你我必须赶在这之前拿下东阳。”兀一见面,李绍城便单刀直入主题,半句寒暄也没有,“大帅限定的期限,是至多不能超过三日。”

刚从战场上下来的郭威,身上还带着一股腾腾直冒的热气,连呼吸都还未平稳下来,“守备东阳的两员贼将,都是孟老贼的心腹,是以东阳贼军很是齐心,多的是悍不畏死之徒。不过有老兄前来相助,要夺下城头并不难,难就难在要彻底将贼军赶击溃。”

“临行前大帅就已说过,要夺东阳恐有激烈巷战,老弟且给透个底,巷战到底会激烈到何种程度?”李绍城皱眉问。

“只怕非一日之功。”郭威严肃道,并不避讳。

李绍城望向混战中的东阳城,稍作沉吟,沉着的眸子里闪过刀刃一般锋利的光芒,“既是如此,你我二人需得身先士卒,城池不破,不离战阵!”

他这话说得毫不客气,也没有商量的意思,颇有些命令的意味,若是寻常人听了难免心中不舒坦,郭威却已顾不上这些,他本也是这个意思,遂点头道:“眼下距离天明还有两个时辰,静难军可速做准备,待到天明,你我两部合力,给予东阳城雷霆一击!”

“正合我意。”李绍城颔首,随即向夏鲁奇抱拳,“天明后某与郭将军二人要奋躯向前,坐镇中军、调度各方就拜托夏帅了!”

夏鲁奇见郭威、李绍城奋不顾身,又战意坚决,就知道他无需客套,结合郭、李二人表现,只怕李从璟遣他跟李绍城同来,本就是为了这个,遂当仁不让担了这个担子。

当世军队作战,对将帅依赖性极高,将帅带头冲锋对全军的作用也非同寻常,然则李绍城、郭威两人,一个节度使一个防御使,以如此尊崇之位而断然身先士卒,这让夏鲁奇不得不对李从璟的治军之法高看一眼。

想当年梁晋争霸时,梁帝坐拥中原国力强盛,却抵挡不住晋王兵锋日盛,以至于屡屡败绩,这与梁帝惯于稳坐大梁,而晋王每每亲临前线只怕分不开关系。

天亮前夏鲁奇已与郭威、李绍城两人交接、协调完了指挥事宜,天明后,东阳城外号角齐鸣,鼓声震天,携带各种攻城器械的万州军、静难军,铁甲海潮般涌向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