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难军中,不乏强弓劲弩,然藩镇之强弓劲弩,比之禁军如何?大唐打造重骑,平素训练,乃以禁军弓弩相磨砺,今既面世,当能破禁军弓弩大阵,眼前以藩镇军之箭雨应对,于重骑而言,何异于隔衣扰痒?
所不同处,唯重骑更近,而其冲破箭幕之威武状,更加清晰入目而已,箭幕之疲软无能状,更触目心惊而已。
“放箭,快放箭!”药罗葛阿咄欲在马背上弓身大呼,其状也疯狂,其神也惊慌。在他身后,回鹘三千马军,将士惊骇,坐立不安,战马嘶鸣,马蹄起落。所谓纵横河西,悍不畏死之军,于此刻间,目睹大唐重骑步步逼近,以席卷天地、摧毁万物之势,寸寸临近眼前,只觉自身弱小如蝼蚁,当不得对方一轮践踏,轻则粉身碎骨,重则血肉无存,是时无不惴惴不安,神色慌乱。
其人也,见雄武远胜于己者,则心生惬意,其兽也,见强壮远胜于己者,则有退避之心,世间生灵,遇弱而欺,遇强则避,岂非常理?
回鹘、吐蕃、党项兵马之不安噪杂,与重骑奔驰间之人马无声,形成鲜明对比。
终了,三矢之后,重骑压近。
巨浪当头,雪山崩塌,浪走千步,雪卷百里,千帆俱进,万人争发,若论摧城拔寨,移山填海,唯我重骑铁甲,洗净铅华。
定难联军前阵,大盾如墙,长矛如林,防备不可谓不严密,军阵不可谓不坚固,然重骑奔驰而至,其势早已攀至顶峰,数千精甲轰隆碾压,根本无需变更战法,也无需将士格外拼杀,将士所为,不过躬身坐稳,屈身马脖之后,握紧平端之长槊而已。
重骑入阵。
杨光远大汗淋漓,张目倾身,紧望阵前。
药罗葛阿咄欲浑身冰凉,握紧缰绳,嗔目结舌。
当头的大唐重骑,面对抢林盾墙,马蹄踏大盾,合身入枪间。
相撞间,马上骑兵只觉如被大锤猛击,马身一顿,身躯抖颤,差几飞离出去,全身肌肉都在刹那间收缩,五脏六腑如给大手揪住,在一瞬间给狠狠往外一拽,扯得人头晕目眩、目不视物、直欲呕吐,嘶吼声如电流般冲至咽喉冲破牙关,从嘴中炸响,电光火石间的难受与痛苦,撕心裂肺到直让人求死不能,仿佛身躯已经爆炸开来,化为万千碎肉血沫洒在当空,每个毛孔如有血液激射,每根汗毛如针刺入骨。
轰的一声,盾倒枪歪,重骑如疯牛,冲撞入阵。
柳暗花明拨云见日只是眨眼之间,极度的艰涩到极度的顺畅,极度的痛苦到极度的舒爽,如同一脚踏入地狱即已升入天堂,从恶鬼尸海血火深渊,到月明千里白云拂面,人间所有极乐男女一应高潮,都不及此番体验之酣畅淋漓。重骑将士眼见盾开人倒,身下马前的敌军将士倒飞出去,吐血惨叫,撞入人群之中,再无可以阻扰自己的本钱,那一刹那间灭杀挡路者所有战斗力与战斗可能的成就感,如登金銮殿亲眼见君颜,而自己就是世间最勇猛最无敌的战士,屹立在绝世顶峰。
宽过百步的定难军步卒大阵,原本盾墙枪林密不透风,每一面盾牌后面,皆是数人前后以脚相抵、肩手相连,为的就是稳住盾墙,其后还有一根根长枪斜插地面,枪锋斜指前方,以阻塞骑兵冲阵,再后才是步卒应战、反击力量,这番布置并无奇特之处,贵在细节完美没有破绽,乃对敌之良策,而此时,却毫无作用。
禁军数千重骑前后相继,以雷霆之速冲撞而上,破墙而入之时,人仰盾翻、枪矛四散,虽也不乏有重骑跌倒阵前,就此饮恨的,但绝大部分成功冲入阵中,他们气势千钧,速度不减,就如河水决堤,洪流冲破河堤涌入田舍,盾后的定难军步卒难以抵挡,或被长槊刺倒,就此重伤、殒命,或被战马撞飞,在空中便吐血不停,跌落之后更是全无动静。
至于所谓长枪阵,更是难有建树,那长枪兵刃刺中重骑将士,虽有零星收获,但重骑甲胄坚固,在其急速奔驰的雷霆之势下,不是滑过甲胄偏离方向,就是抢折矛断,在此期间,定难军将士手折人跪,亦是常事,再被重骑撞到碾压,变成死尸肉饼,有那气运不好的,被长槊贯穿身躯,挂在长槊上,随着重骑奔驰,惨不忍睹,一片人仰马翻中,重骑如狼入羊群、猪踏菜园,风卷残云般,直将军阵冲杀的面目全非,那严整的步卒军阵,在重骑奔杀而过后,如同被收割了的庄稼地,留出整片的空白,随着重骑兵甲染血,他们身后的路便是黄泉路,各种兵刃散落在尸体碎肉与血潭中,野草一般毫无生机,浓烈的杀戮气息与血腥味,弥漫了整个战场,让人肝胆欲裂双股震颤,如处十八层地狱。
冲阵中,重骑速度虽有减缓,但仍旧维持在水准线上,雷霆之势让定难军无法应对,便是斩马蹄都做不到,眼间禁军重骑呼啸而至,如移动之山峦,联军渐失斗志,大呼小叫,惊慌后撤,丢盔弃甲,争相后逃。
杨光远僵硬的望着海水绝提般席卷了军阵的禁军重骑,已是好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站得位置高看得远,所以能见到重骑之后,已有禁军步骑从矮山后赶来,顿时手足都不听使唤一般,不能有任何动作,他早先就料到禁军战力非凡,这一仗恐怕不好打,但却不曾想到,禁军竟然如此悍勇,仅是一轮冲阵,直接就破了他的军阵,并且大肆屠杀如神如魔,近万将士连抵挡一阵都做不到,那数千重骑他从未见过,只是听过前人旧事,知道这种存在,他怎么都无法料想,朝廷已经组建了这样一支武装到牙齿的重骑,作为良将,他深知重骑一旦起势,冲入阵中,若无特别应对,根本毫无破绽,断然不是寻常军队能够抵挡的。
“完了,全完了……”这时间,杨光远想到,他的部曲今日没救了,同时,他更加知道,他没有能抢先一步赶到温池、安乐构筑防线,让这样的禁军进了灵州,那灵州城的战事只怕也凶多吉少。
药罗葛阿咄欲在步卒大阵两翼,位置靠前,原本他激将杨光远,领部曲至此,打的是先行冲阵,给在他眼中战力疲弱的唐军迎头痛击,将他们一举杀败的主意,但来到阵前,做好准备,正欲大展身手之时,却发现从矮山后冲出的唐军精甲,根本不是他部所能应对,当时他便僵住,完全不知该怎么办,他好歹不傻,没有率部冲上去硬碰硬,作为自视甚高的将领,他也无法临战脱逃,背负战败的罪名,所以只能采取防御姿态。
然则,孰料唐军根本不讲道理,锋矢阵当头冲进步卒大阵后,两翼就分出两个小的锋矢阵,直奔他的部曲而来,一番交战之下,药罗葛阿咄欲所部被冲撞的找不到北,时间不长的交锋中,他布置在两翼的部曲,经历了一遭彻头彻尾的血洗,药罗葛阿咄欲记得最清楚的感觉,也是最让他遍体生寒的场景,便是唐军那人高马大周身披甲的重骑,从他两侧呼啸而过,而血腥味就钻进他的鼻孔里,让他闻之欲呕,耳畔响起的金戈声与部曲的惨叫声,则让他来不及担心部曲的处境,唯独恐惧自己也会死于阵中。
唐军重骑已经冲杀而过,药罗葛阿咄欲回身看向战场,眼见自家部曲只剩下零星的游骑,死伤大半,遍地的尸体与血流,到处都是无主战马,不禁心如死灰,再见主阵被重骑冲杀的毫无还手之力,已经开始崩溃,顿时打了个冷颤,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忽然间,他举目四望,觉得四野都危机重重,山峦村舍与一草一木,都显得面目骇人,这时候,药罗葛阿咄欲猛然反应过来,他现在是身在大唐境内!
这里没有他的同伴,只有他的敌人,听说大唐禁军有二十万,此番正在进入灵州,他越想越惊骇,在这无边无际的国土中,到处都是唐军,都是眼前这些杀穿他军阵如履平地的精甲,他怕了,他感到了孤独,他感到了无助,他感到了被窥探,也感到了杀机与危机正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要将他包裹吞噬……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矮山后奔来的唐军后续兵马。
“跑!跑!快跑!”药罗葛阿咄欲发出凄厉的嚎叫,此刻他顾不得还未完成的交战,也完全遗忘了他的美好幻想,他只知道,唐军不是绵羊,而是能在片刻间让他身首异处的悍勇,他再也不想呆在这里,面对更多的唐军。
第914章 旦为私利百般斗,暮见禁军万事休(五)
李从璟接到的温池军报,言说的便是李彦琳率重骑击败杨光远部的战况。抢先一步赶到温池的李彦琳,在得知杨光远部的行踪后,经过对地理地形的研究,选择过城而不入,直接向北部挺近。是日,李彦琳在温池城北三十里左右处,集结部曲严阵以待,并且设下哨位监视杨光远所部,在对方进入大军攻击范围后,趁其不备,以重骑为先,发动雷霆攻势,一举将其部击败。
当然,过程也并非毫无波澜,其中就有个小插曲。原本,李彦琳是要等杨光远部进入矮山后,再行出击,彼处的地形地势不宽不窄,正适合最大限度发挥禁军优势。孰料杨光远及时察觉到危险,将行军兵马停了下来,并且派人接近了山头隐藏的岗哨。情急之下,李彦琳部当机立断,下令重骑出击,这才有了后面的战事。
如此,此战的结果虽仍是大胜,但碍于地形广阔,大军没有形成合围,倒是让杨光远和药罗葛阿咄欲得以逃出生天,并且带走了不少马军部曲,没有达到李彦琳事先制定的,全歼杨光远部之战术目标。
“李彦琳是个心思大的,战术部署很合朕的胃口,虽然最终没有达成目标,让杨光远逃了回去,但此一战之战果超过七千,斩首之数甚至超过了俘虏数,也算打出了禁军重骑的威风,没有让朕失望。”李从璟在大帐中看完军报,笑着跟孟平说道,言语中对李彦琳的器重之色,已是分外明显。
孟平坐在下首,在将士面前愈发不苟言笑、愈发有不怒自威之统帅气象的孟平,此刻满面笑容,“重骑冲阵,势若千钧,且双方兵力相差不太多,杀敌数超过俘虏数,也是常情。李彦琳有‘演武院三杰’之名号,性情豪烈有其兄李彦超之风,此战也算对得起自家身份。”
李从璟点点头,自同光年间他在幽州创立演武院,至今已有十三年之久,打演武院出来的学生,早已成为军中的中坚力量主要力量,禁军有今日精锐之貌,本也与演武院有极大关系,其中一期的双雄赵弘殷、安重荣,五期的三杰史彦超、李彦琳、石重贵,都是代表人物。
放下军报,李从璟忽而沉吟:“温池、安乐既然已无贼军,依照先前谋划,大军该有序挺进灵州城,这倒没甚么值得说道的地方……开往河西的大军,现今到了何处?”
灵州是朔方,不在河西范畴,禁军进军灵州,本质上是要往河西用兵,在河西之地尽为诸族占据的情况下,进入河西之地,除却北边的凉、甘、肃等州外,还有南边的河、鄯、廊等州(兰州、西宁一带),此番李从璟领兵出征西北,便是兵分两路,一路北进灵州,解决诸族犯边并及夏州问题,另一路自秦州出发,西进克复河、鄯、廊等州之地,而后再寻机两相合军,一同进入凉、甘、肃一带,直至归义军所在的沙州,朝西域而望。
“据报,李彦超日前正离开秦州,其先锋安重荣、赵弘殷所部,已经攻入岷州,高行周、王思同所部,已攻入会州,若是战事顺利,不日便会有捷报传来。”孟平主管军中事务,这些事情都知道得很仔细,李从璟只理战略大局,并不事事亲为。
秦、渭两州(天水市一带),是目下大唐最西边之疆土,李彦超是南路军主将,他既已离开秦州,是为总攻号角已经吹响。盘踞在河、鄯、廊等州的诸族,以吐蕃后裔为主,大体是昔年尚婢婢一系势力的后人,跟凉州吐蕃差不多,穷山恶水之地,军力并不如何突出,李彦超要克复这些地方也不难。
原本历史上,赵匡胤玉斧画界,一句轻描淡写的“此外非我所有也”,弃了大渡河以西之地,使赵宋疆土西绝吐蕃、南绝大理,之后赵光义图谋夏州而不得,被党项贵族李继迁,带着一帮上蹿下跳的贫穷之兵,用游击战打得找不着北,只得坐视党项人征战河西,据险要与地势高处而立西夏国,终宋一朝,军事上备受被动,严防姑且难为,更不必言反击。及至元朝灭南宋时,更是绕道吐蕃取了大理,而后南北夹击,使得南宋防线捉襟见肘,失了战争大势,最终灭亡,这等历史李从璟自然不想“重演”。
先前,郭威南征岭南后,趁着南诏内政不稳之际,一举而平,绝了大理国这个念想,如今更是准备往西南半岛用兵,而此番李从璟亲征河西,便是要打开西边门户,往后大唐禁军的长槊横刀,终归是要征服喜马拉雅山的。
……
数万大军围攻灵州城,声势浩大,远观之,如数不清的蚂蚁攀爬巢穴,密密麻麻绵延一片,看得人头皮发麻。攻城之法,最简单粗暴往往也是最实用的战术,便是蚁附这两个字。
石敬瑭和药罗葛狄银、杜论禄加等人,站在高过城墙的望楼上观望战场,艳阳高照的边地秋日和风万里,让这些人看起来倍显英武不凡,其间或者纵论战况或者指点江山,倒也的确有一派风流。
所谓风流,但凡站得高,陪衬的人多,便是卖相风骨再差的人物,也会有那么几分。
“这灵州城虽然坚固,李绍城防备也堪称严密,然则毕竟不过数千之众,久战成疲,我方兵力远不止十倍于彼,且皆悍勇善战之辈,又兼我等不吝赏赐,士气高昂,就眼下看来,不出十日,此城必破!”
石敬瑭说这番话的时候,满面红光胸有成竹,看灵州城的眼神,就像是看自家的后院。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的目光里,则尽是贪婪,就如饿狼盯着垂涎已久的食物。与石敬瑭不同,在此二人心中,攻破灵州城就意味着大加掳掠,那城中的一切财物人丁都是自己的囊中之物,灵州城虽然不是多么富庶的地方,但跟凉、甘、肃等州相比,无疑有过之而无不及,于他们而言便是一块天大的肥肉。
“攻城这些时日,多赖我回鹘骁勇身先士卒,日夜鏖战,如诸位所见,我回鹘勇士伤亡也是颇多,此番破城之后,该由我回鹘勇士接管府库才是。”药罗葛狄银说话的时候,满脸胡子都似在张牙舞爪,他的眼神有意无意落在杜论禄加身上,示威与警告之色分外浓郁。
城池虽大,府库却只有一个,乃是集中财货物资之要害,杜论禄加当然不甘心这块肥肉都被药罗葛狄银得去,依然是一副笑眯眯的神色,缓慢道:“回鹘勇士固然善战,但我吐蕃将士亦是出力良多,论骁勇善战,并不比回鹘勇士差了,真论起来,这灵州城乃是我等合力攻下,城中一应好处,都该均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