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来说,这些人都不是死在妖魔手里,而是被碎星团杀死的,是碎星团无可辩驳的罪证,背负的血腥和原罪,但……即使不死在碎星团手里,他们又能在妖魔眼皮子底下活多久?
时值乱世,前所未有的大难来时,整个世界都没有无辜,追究是死在谁的手里,真的有意义吗?人命的意义又到底是什么?
这些问题,一直让自己非常困惑,特别是……碎星团里的这些人,和传统的凶手也不一样,他们……也不是都那么心安理得的。
碎星者的构成,有许多罪犯与盗匪,但并不是罪犯就个个都没人性,全是嗜血好杀的人魔,当手染同类的鲜血,亲眼看着前一秒还天真无辜笑着的孩童、妇孺,因为自己的作为或不作为,瞬间烧成焦炭、成为大水中的一具浮屍……那份心灵冲击,除了极少数的变态,绝大部分碎星者也并不只是当下看看就算了。
虽然从没有外人晓得这些,但自己混迹在碎星团的营地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有时候,自己是一个头发短短,身形瘦弱的小兵;有时候,自己是个蓬头垢面,穿着粗布衣裳的老大妈;有时候,自己是个白巾遮口,穿着灰布袍的光头女尼……变换着种种不同的形象,自己一直与碎星团同在,伴随他们一路征战,看着他们的一路悲欢。
这些战士……他们的压力一直很大,不光是每日都在与妖魔搏杀,没有歇息的余韵,不知几时会丢性命的压力,更还有为了胜利,不得不屡屡将屠刀波及自己人时,亲眼目睹的一幕幕带来的直击心灵的拷问。
有人说,亲手杀死的人,他们临终时的面孔,那痛苦、惊惶的表情,会常常在凶手面前闪过……这话确实是真的,因为自己也杀过人,数目不少,那感觉并不好受,而碎星团中的这些战士,他们的情况还要更严重些,经常会在半夜惊叫,或是本来好好的,忽然就崩溃痛哭、大叫,后悔之前的作为,创伤症候群的现象非常强烈。
没有谁天生就是杀人无感的变态,杀妖魔和杀同类的感觉,更是完全不一样的,哪怕在下手的当时,是为了追求胜利的大义,为了周遭的集体氛围,可以下手下得义无反顾,夸耀自豪,可每逢夜阑人静,孤单、寂寞、宁静时,歉疚与自我怀疑就会涌上心头,那些死者临终的面容会在眼前,在脑海中徘徊不去,反覆提醒他们背负的罪恶,让他们忘我痛哭,崩溃惊叫……
这场妖魔掀起的战争,是将整个世界都化成地狱,老百姓活在地狱里,而碎星者们……无疑也身在无间,反覆挣扎,至死不休……
在这种高强度的精神折磨下,想要不发疯,必须要有非常强的意志,能够坚定自身的道路,决不后悔,或是需要将目标寄托於精神信仰,但碎星团却并不是一个有信仰的军事集团,他们中大部分人的理想不过是升官发财,没有半点高洁远大,能让人为此轻看自身生死,释放压力的东西。
他们没有可以承受压力的信仰目标,就只能将这份信仰寄托於个人,转化为对英雄的盲目崇拜,深信只要跟随着团中的偶像走,踏着与英雄相同的道路,自己的脚步就不会错,自己的所行所为就皆是正义。
而团中承受他们这份信仰最多的,自然就是山陆陵了,他是整个人族的第一武神,是那个人刻意营造出来的偶像,既以众生愿力提升修为和战力,也肩负凝聚碎星团士气的重任,所担负起的东西,可不光是白天杀敌,半夜不睡搞科研那么简单……
那一次,为了焚杀魔军大队,部分碎星者负责断后拖延,惨被咒火波及,其中一个手脚成炭,半个身体都被焚烧熟透的士兵,在他怀里断气时,眼神迷惘,充满着面对死亡的恐惧,颤抖着声音问他。
“……队长,我们作的那些事情……真的是对的吗?我们……真的作对了吗?”
最多不过十四岁的小战士,颜面焦黑,口中溢血,用惊恐的声音这么问着,所畏惧的东西却并非死亡,而是死了以后,所要面对的罪与罚,是对自己过往所行的质疑。
而承受这个问题的他,一时虎目含泪,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地点头,肯定己方的作为的正确,让自己的部属能够走得安心。
看着他肯定的动作,小战士露出了欢喜的笑容,断了气息,却没有看到,巨汉紧咬着牙,右拳更握得死紧,刺肉流血,直直流下。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自己又何尝不日夜旁徨, 不止为何?
一直站在旁边的白发老大妈,默默放下手中的脏衣盆,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手绢,上前帮巨汉的手掌裹伤,没有多说一句话,而巨汉也像彻底失了魂,只是静静看着怀中屍骸,沉默不动,直至裹好,臃肿的白发老大妈轻轻抱起屍骸去安葬,巨汉才终於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谢谢!”
“……不谢。”
龙仙儿这么回应着,抱走了屍体,心里也有相同的震动。
……这些碎星者,确实是不该死的。他们的所行所为或有不妥,但是这笔帐,不该算在他们头上……
……后头那个人要肃清他们的时候,自己定要奋力反抗,不能让那个人称心如意,以为什么事都能为他所控,甚至应该让那个人自己来受这一番报应……
当时……
……自己确实是那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