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是逃跑,倒像是在引导她去某个地方。
她一路跟着,街巷越来越狭窄寂静,最后到了一处无人的庭院,安金藏终于转过身,她正要拔刀,对方却瞬间移到她跟前,冰冷刀刃抵上她脖颈。
刀口平直,双开刃,有血槽。一把旧陌刀。
“大人,在汝心中,叁司的律法,与丰都市的规矩,哪一个更重。”
刃口锋利,再近一寸就会要她的命。她想着含冤的孙夫子、失踪的王将军,想起家破人亡的李崔巍,又想起阖家罹难的十叁娘子,认真答道:
“叁司的律法。”
安金藏冷哼一声,刀刃却移远了一些:
“叁司的律法,如今不过一张废纸。”
她不动声色,眼睛却瞟着他手腕的动作:“若是无人遵守,律法从来只是一张废纸。”
安金藏与她僵持了一会,突然卸了刀上的力,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在下有冤屈,须面陈鸾仪卫。此前时机未到,多有唐突。”
他带她走到庭院另一侧,花木清幽,院墙上爬满紫藤,墙下有一个简陋祭坛,上有木牌,刻着南市春九娘。
“九娘是狐族。”他低下头去,认真拨弄炉里的香灰。
“我与她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后来她被选入教坊,我即去了太常寺做乐工。不久她因舞技超绝,得太子青眼,征召入府,我为她高兴。”
“谁知她猝然横死,却是因为听了不该听的,看了不该看的。豫王说她是贼,我不信。”
他用手朝脸上抹了抹,像是被香灰迷了眼睛。
李知容想起在春九娘宅中发现的商路图,豫王一直在寻找它的下落。如果说她真偷了什么,应当就是那幅图。
“豫王于我有知遇之恩,我阿耶又是大唐的忠臣,故而为了结后事,拖延到此时。”
他突然开始刨九娘祭坛前的土,把李知容吓了一跳。难不成土里埋着谁的尸首?
他用刀、用手刨了寸许,又拂去浮土后,她看见太阳照射下,坑中闪着微光。
她上前又深挖了一些,终于看清,那土下埋着的不是人,而是陌刀,层层迭迭,不知其数。
“阿耶死后,豫王善待归化长安的沙陀军遗孤。故而,我自入太常寺起,即为豫王府门客。留守长安的数百沙陀军余部,皆归豫王暗中驱使。”
“谁知就在四月,留守长安的余部全军覆没,听说是被人下了迷药,自相残杀而死。毒药正是我曾亲自为公主府采买过的阿芙蓉。”
“我去时,弟兄们全被扔在龙首原外的乱葬岗。我将他们的刀带回,做了个衣冠冢。”
长安四月,也是鸾仪卫折损大量线人与暗桩,又亲眼看见裴伷先被毒死之时。
她单手拎起安金藏的衣领,声色俱厉地问他:“马钱子这味药你可知道,可也曾经手过?”
她话音刚落,院角却传来另一声回应:
“李中郎,鸾仪卫审案,都是这样滥用私刑的么。”
她回头,看见一个熟悉身影翻过墙朝她走来,显然已经是听了不少墙角。
“牵机毒案,尚与安金藏无关。人我须扣在此处,李中郎不能带走。”
(叁)
垂拱叁年九月,虢州人杨初成诈称郎将,伪造手诏,募兵迎庐陵王复辟,二十八日伏诛。
能如此迅速地获知谋逆消息,却是因先前嗣雍王在鬼城中密会时,走漏给鸾仪卫的风声。
比起嫁祸父亲的仇敌,这位旧皇孙似乎更恨他的叔父——昔日短暂在位即被废的庐陵王李显。
李家父子相争、兄弟阋墙,早已是天下皆知的秘密,因此鸾仪卫也并不大惊小怪,只是按部就班地搜集余党消息、平叛战报,再抄送给太后。
李知容手上的牵机毒案,却又陷入停滞。不是因缺乏证据,而是因牵连甚广,再查下去,怕会有大祸乱。
那日她在丰都市撞见安金藏,又发现了几百把陌刀。她后来将那陌刀上的姓名与高宗朝的将士名册比对,又去了趟长安龙首原,四处寻访尸首下落与死者的亲友,收集到的证据虽不完整,却足以构成圣人在皇子时期即私交外臣、豢养重兵等数条死罪。
然而此案若要查明,势必提及丰都市的所在。她不愿走到那一步,故而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将牵连的范围划至最小。
那天她遇见安府君,他主动提起牵机毒案,让她起了警觉,可安府君毕竟是老狐狸,十分狡猾,始终没有让她找出地下城与牵机毒案的确凿证据。
他们二人如今相见,都十分淡然。他对于先前扮成颇黎接近她的事闭口不提,她也就暂时不去追究。
兴许,他是真的寂寞,只是想换个身份寻开心而已。这样想,她会觉得轻松一些。
翻检埋藏的证物时,安府君就静静站在一旁看着她,突然开口:
“人与狐终有一战。到那时,你还要与我为敌么。”
她收拾好证物,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土:
“如果真有那一日,不用再对我手下留情。”
安府君跨上前一步,低头怒视她:
“人族都贪生怕死、薄情寡义!你这样维护他,他又何曾珍惜过你?依我看,他不过是个心口不一的伪君子,我等着看你再一次被他抛下的好戏。”
他话出口之后,才发觉不小心连自己也骂了进去,眼里闪过一丝懊悔。
李知容早已发觉,下意识就要揶揄回去,笑着问他:
“狐狸讲话,怎么都不顾前后呢。”
洛阳五月,花开到荼蘼。墙外传来孩童吹笛,歌谣咿呀。墙内两人都觉得气氛太过自然亲切,像回到他还是颇黎的时候,不禁都默然。
她抬头看向墙角的祭坛,终于先开口:
“这世上,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狐族擅幻术,又长寿,本就是强者。若一朝得势,今日对你俯首帖耳的丰都市旧族,亦会借你之名,屠尽仇人。你今日是替六国灭暴秦的西楚霸王,明日即是天下人避之不及的无道昏君。”
“权柄在手时,正邪异位,只在瞬刹之间。”
安府君此时看见她腰间仍佩着从前他送的那把刀,眼神一动。
“我不跟随任何人,我有自己要行的道。”她转身要走,手无意间碰到他的手,残留的余温一点点消失。他张口要说什么,却终是未说出口。
李知容离开后许久,长寿寺门前停着的一架牛车也缓缓离开。车前垂着皇亲所用的紫色丝绦,车中坐着一位面容俊美的僧人,看着李知容远去的方向:
“此人留不得,府君杀不了她,我就替他出手。”
车中另一人拿着雪白拂尘,手比拂尘还要白,一双狐狸眼滴溜溜转动:
“时局未定,莫要打草惊蛇。况且……明堂大宴后,鸾仪卫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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