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三年前为了平定西疆,他迎娶了雍州兵马总督的女儿为皇后,但他却在有生之年遇见了霍时英,这个世间独一无二的女子,这个大燕朝唯一的女将军。她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关注了她整整二十年,从他六岁的时候,第一次听见她的名字被母后和长姐提起,他就在想一个两岁的女娃娃被带到边关是多么的神奇。
十多年后他再次在战报上看见她的名字,霍时英三个字瞬间在他的眼前勾勒出一幅苍凉的画卷,大漠飞烟,骏马奔驰,金盔卫甲,立马横刀的英武女子,荒凉而充满生命的张力,残酷而柔情,如此强烈的冲击。只因为一个名字就给了他如此多的幻想,怦然心动。
后来他悄悄地给了她很多的机会,她的名字一次次地出现在战报上,一次次的功绩,鲜血淋漓,杀戮决断,他无数次幻想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后来他知道了她的小字叫安生。安生?他如何能给她安生,他已经没有资格了,他大婚的时候挑起皇后盖头的那一刻,心里在隐隐地后悔,直到最后真正地见到她,那一刻滔天的悔意能盖天灭地。
没有人知道,他关注了她整整二十年。
情之路那样漫长艰难。她像雄鹰一样翱翔天际,天空是她的羁绊;他似巨龙深潜海底,皇宫是他的牢笼。一个是燕朝第一位女将军,一个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同样强势而又隐忍的两个人,要如何才能走近对方,将思慕进展至婚嫁?
01
霍时英站在城门口,和她爹隔了两丈远,一身灰突突的短襟布衣,脚上的布鞋一只前面戳出一个洞来。
霍将军骑着高头大马,鲜衣铠甲,眯着眼睛看着她半晌:「卢龙寨守三日行吗?」
霍时英舔舔干裂的嘴唇,西北的日头烈,她也眯着眼看她爹,她爹霍真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纨裤,在西北边关混了二十年终於混成了一个老兵痞,他是她的上司,而且还是她爹。
霍时英垂下眼皮,用没露脚趾头的那只鞋踢了踢脚下的灰土:「羌人的大军只要开到这城底下,别说三天了,三个时辰都守不住。你就给我留了两千的兵,站城头上刚好填满,羌人这次来了二十万,他们就是叠着人梯一个个上来踩都能把我们踩死了。」霍时英这话说的闷突突的,一点都没有人家跑路她留下垫背的激愤,她蔫头耷脑闷闷的几句话,霍将军听着就有点不舒服了。
霍将军手里的马缰绳稍稍紧了一点,那匹马原地踏出几步,他手里的马鞭烦躁的一挥:「那就不打了?也不守了?你这能守三天大军就能多撤出五百里去,出了甘宁道,到了凉州府,那才算有点胜算,你这里要是守不住羌人的大军破了卢龙寨,一出嘉定关,他们的骑兵一泻而下,占了甘宁道劫了粮道这仗还打什么打?」
霍时英仰着头,不紧不慢的说:「我七天前就给你送回来信了,嘉定关有多少兵?七天还撤不完?你们从七天前开始撤这会至少应该到凉州府了。」末了她又疲惫的加了一句:「真不行!」
秋日干燥的西北风里,霍时英顶着一张灰扑扑的脸,额头和脸颊上灰尘和着汗水,汗被风吹干了,留下几道黑黑的痕迹,一把枯草一样的头发用根布条绑着,两人马上马下的互相看着。
霍将军从霍时英的脸一直看到她露着脚趾头脚,来回扫了她几遍,最终眼底一抹狠厉之色闪过,抬了抬马鞭指着她道:「守不住也要守,少一个时辰我亲手把你的头砍下来。」
将军留下这句话,扬起马蹄绝尘而去,身后跟着他的一群亲卫,一群彪悍的大马奔驰而去,扬起一阵灰尘呛了霍时英一鼻子灰。
霍将军的马队跑的没影了,霍时英像个遇上灾年的农民窝囊的蹲在自家的地头上一样,泄气的往城门口一蹲。
捡了根草棍,霍时英蹲在在城门口的地上左一道又一道的画了起来,半盏茶的功夫,前面又传来一阵马蹄声,她抬眼望去,她爹猩红的斗篷在风里一扬一扬的又飘了回来。
霍将军在霍时英的面前刹住马势,灰尘中父女两马上马下的对望着,霍真四十多了,还是很英俊的一张脸,他没像现下流行的是个男人都蓄这一把美须,白净的一张脸,边关二十年的岁月也没破坏他脸上多少的美感,这个中年美男子定定的看了霍时英半晌最后忽然贱兮兮的笑着说:「时英,最后一仗了,打完了爹带你回家。」
霍将军说完看了她脚下杂乱无章的一堆涂鸦一眼,然后忽然就笑了,笑得有点狡猾,笑完了,又看了霍时英一眼,再次马蹄飞扬潇洒的跑了。
比刚才还要大的一堆灰尘,霍时英裹在弥漫的尘土里,眼前闪过一堆堆雕梁画栋,金粉佳人,「家?」她两岁多时来到边关整整二十年她回去过一次,那年她十二岁,给她奶奶请安,在屋外面跪了三个时辰,那次还正赶上她一个姐姐出嫁,她和那个姐姐一句话没说对,又被她奶奶罚跪了半天,最后还是他爹得到消息,进屋踢翻了她奶奶房里的一个花瓶,她爹跟她奶奶干上了,这才解放了她。
可那个家也真漂亮啊,那么大的宅院,一进套一进的院子,边角旮旯都摸不到灰,连仆人都干干净净,一个个整齐漂亮的,还有她二哥的手可真白啊,还有早上白定桥边的早市的味道真好闻,雾蒙蒙的早上,空气里飘着阵阵水汽,霍时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马上一口灰吸进嘴里,狠狠的呛了她一口。
一边咳嗽着一边站起来拍拍屁股往回走,霍时英进了城门迎面和六条大汉碰上,是她爹的十八个亲卫中的六个,打头的还是她师傅,她迎上去问:「师傅您这不跟将军走,在这干嘛呐?」
牵着马站在最前面的汉子,抱拳行了一礼,半张脸埋在胡子里,那剩下的半张也瘫着,瓮声瓮气的说:「禀都尉,将军让我们留下来做你的护卫。」
霍时英走上前拍拍汉子手里的牵的马:「我爹还行,『飞龙』都舍得给我留下了,这是让我逃跑的时候用呐。」
「将军说了,卢龙寨守不住三天哪怕少一个时辰就把飞龙砍了,再绑了你去见他。」汉子接着瓮声瓮气的说。
霍时英摸着马头的手僵在半空,她张着嘴看着汉子,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最后把手拐了个弯朝着他们挥了挥:「行了行了,那你们就到军营里自己找个地方窝着去吧,等羌人一破城你们就砍了飞龙,绑了我跑吧。」
霍时英说完懒得再搭理他们自己往城里走去,走出十几步后面一阵滚雷一样的铿锵之声跟着就来了:「将军还说了,此乃国难,卢龙寨一役至关生死,拜托都尉了!」
霍时英往前走不了了,一回身笔直射向那几个人的目光锋利如刀,可人家那几位也没搭理她牵着马扭身走了,估计真是到军营里找个地方窝着去了。
霍时英知道她这个师傅脑子有点憨,可这憨蠢到这个地步也实在让人生气,这种事是能站在城门口吼的吗?这乱了军心是个多大的事。
霍时英气的直哆嗦,看着边上巡逻的两队兵走过来了,最后还是窝囊的甩甩袖子走了。
卢龙寨原来是个小边城,位於鹿麂山脉西北面,夹在脊山和关云山的中间,它的身后五十里就是嘉定关,由此入关走一百里沿山而行的官道就是就是一马平川的甘宁道,甘宁道过去就是凉州府,自古就是军事重地。
四五十年前的时候卢龙寨还是个半军事管理的边贸小城,随着近二十多来年羌人逐渐强盛,边关战火不断,边贸全部断掉,这里的居民也全部被朝廷迁移到了关内。
霍时英在卢龙寨占了一个原来居民留下的小院做了她的都尉府,黄土泥巴垒成的院墙半人高,三间半的瓦房,院里两口大水缸,一棵大枣树,据说这还是原来城里最大的地主的房子,霍时英在这里住了七年。
原来霍时英回来,离着院门还有两丈远月娘就能听着她的脚步声开门出来迎她,可今天她都走到院门口了,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家里两个小厮加上月娘三个大活人,按理说怎么都该有点人声,霍时英耳朵好,到了院门口就知道这屋里没人了。
等她推开院门进了屋,当时就给气笑了,这屋里跟遭贼了似地,这贼还太不厚道了,什么都没了,她几个屋转悠了一圈,发现凡是原来摆在外面的东西一件没留,堂屋里八仙桌上有套粗瓷茶具,原来她回来,什么时候都有壶热茶给她备着,现在,没了,桌椅板凳还留着,估计这东西是大件搬起来费劲,那贼才没动。她屋里睡了三年的那套寝具,连被子带枕头,都没了,给她留了一张空床板,衣柜里她几件常服,不用看了,柜门就那么敞着,什么也没有了。
霍时英进了厨房,估摸着这贼连她那破衣服旧被子都不嫌弃,那家里的厨房估计也得被扫荡了,果然揭开米缸一看,除了缸底一点米灰啥也没有,她抱着一线希望揭开灶上的锅盖,锅冷灰灭,行,剩饭都没给她留一口。这整个一个坚壁清野啊。
霍时英从厨房出来,在院子里的水缸那舀了两瓢冷水喝了,回了堂屋,摊在一张太师椅上,屋里扫了一圈,发现原来堂屋供着一尊观音的佛龛也没了。
霍时英觉得月娘挺好笑,她不记得月娘是啥时候信的佛,这观音像摆在这屋里反正有年头了,平时也没看她吃斋念佛的,这好几年了,那佛龛里香炉的香灰都没填满过,这佛她信的三心二意的,可跑路的时候都还不忘把这带上,真有意思。
外头的日头还是很烈,霍时英估摸着这个时候应该是未时了,她估算着她跟她爹在城门口遇着的时候应该是午时,她爹说卢龙寨要守三天,也就是卢龙寨的城楼上在大后天的午时以前都还必须插着大燕的战旗。她在心里估算着羌人的行军速度,然后从卢龙寨的军备,士兵,到脊山和关云山山头上的每颗树都在心里捋了一遍。
霍时英住的这个地方原来是这个卢龙寨的富人区,一家一家的都有个小院盖着瓦房,这里的居民迁走以后,便宜了卢龙寨的一干边军小将领,什长都能在这占一间房。这会日头还没偏西,这些人都在军营里。外头静的只剩下偶尔一两声土狗打架的叫唤声,霍时英想着,想着就有点要迷糊着了。
院子的大门有年头了,每次一开门门轴就跟着「吱拗」着叫唤出老长一声。进来的脚步声,轻手轻脚的虚虚弱弱的透着胆怯。
半天门口犹犹豫豫的露出一个身子,青衣小帽的装扮,生嫩的一张小白脸,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小孩正在变声,粗哑的嗓音配着一张怯怯的小脸有点怪异:「都,都尉,您回来了。」
霍时英撑着下巴往小孩脚上看,小孩脚上一双千层底布鞋崭新崭新的,连鞋帮都是雪白雪白的还没来得及沾上灰,霍时英心里很不舒服的问小孩:「月娘什么时候走的?」
小孩礼不敢上跟前去,站在门口回道:「大将军今天巳时来接走的。」
霍时英挺无奈的扭头往窗户外面看,月娘原来是他爹的通房丫头,霍时英的祖上和燕朝开国的皇帝一起打天下,后来入京后太祖做了皇帝,霍家的被封王祖上去了西北边关守国门,她家是世袭的公卿贵族,燕朝开国一百三十多年,霍家出过五个大将军,历代镇守西北边陲,一向以家风严谨,作风强悍而立足於大燕的朝堂,但霍家到了霍时英她爹霍真这一代出了一个另类,霍真在年轻的时候是个十足的纨裤,二十多岁的年纪就娶了十一房姨太太,当年霍时英的爷爷霍老王爷回家省亲,气的大刑伺候了他一顿,说这都是养於妇人之手留下的祸害,然后用鞭子抽着霍真来了边关。
霍真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就带上了只有两岁半的霍时英,霍真当时其实有两个嫡子,谁也没琢磨出来他为啥会带着死了娘只有两岁半而且还是女娃的霍时英去了边关。
她爹前脚到西北来了,月娘一个姑娘千里迢迢的也后脚偷着跟来了,据说那时候她才才刚断奶没多久,当年的老王爷没把她赶走就留下照顾她,这一留就留了二十年,生生从一朵娇兰熬成了不值钱的芭蕉叶,还是跟她爹没名没分的,月娘今年得有三十七八了吧,见着她爹还是找不着北呐,估计看着她爹亲自来接她都乐糊涂了,家里的东西能收的都收拾跑了,早把她出去半个月回来吃的穿的都没有的茬给忘了,霍时英一直觉得她爹在对这女人方面其实挺不是东西的。
霍时英起身拍拍身上的灰问小孩:「小六,军营里还有我的衣服吗?」
小孩赶紧着回:「有有,您半个月前一走,月娘就收回来给您洗干净了,前天我刚取回去。」
「行,那咱就回营里吧。」霍时英往外走,小六在后面跟着出了院门。
两人一前一后的往军营里溜躂着走,霍时英走的不快,小六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霍时英也不管他。
小六正经的身份应该是霍时英的亲兵,平时在军营里伺候她笔墨,日常起居的,可霍时英的亲兵得有讲头,她是个女的,找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做亲兵,关系太近孤男寡女的说出去不好听,找个女的近身伺候她,那女人又是不能进兵营,所以霍时英的亲兵一直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十三四岁跟着她,两年以后一长开立马调离。但是十三四岁的又还能能识文断字的娃娃兵不好找,所以霍时英的亲兵都是霍真从京城本家调来的家养奴才,小六上个月才来,他一来,霍时英又去草原做了半个月的探子,两人相处了没几天,他还没摸准霍时英的性子,很怕她。
到了军营霍时英换上她的军服,总算把她脚上的那只烂布鞋换了下来,这时候不是饭点,军营厨房里的灶头都熄火了,小六勉强给她找来了一张油饼。
霍时英出关半个月在草原上来回奔袭了一千六百里,一路上都是啃干粮,小六给她的饼被他放在火炉上烤了一下,虽然看着黑乎乎的,可咬在嘴里挺香还冒着热气霍时英挺知足。
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把留守的校尉找来问了问城里的情况,然后又溜躂着去了军库,守库房的伍长告诉她,嘉定关昨天给送过来了十万支长箭,五百张硬弓,刀枪长矛若,还有一百桶的桐油。
霍时英在库房里看了看,里面全部被填满了,补给充足心里稍稍有了一点谱。
从军库里出来,拐了个弯上了城墙,城墙上士兵十步一岗。霍时英上去的时候正好赶上一部分换岗的士兵,城头上风沙大,士兵们站了半天岗一个个都是灰头土脸的,霍时英一路走过去,「都尉,都尉。」的叫了一片,霍时英僵硬着一张脸,挨个点头走了过去。
卢龙寨的城墙依着山势而建,呈一个凹字型,两个侧翼夹着一片笔直的主城墙,侧翼和主城的夹角处是个死角,横着看过去,一般看不见那里站的士兵,这个位置一般老兵油子们最喜欢,因为只要没有遇见巡视的长官,随便你可以窝在城墙后面干点什么。
霍时英走到城墙拐角处,站在死角的地方先干咳了一声,然后脚下又停了停这才走了出去。
两个墙角的夹角处,一个士兵抱着长枪蜷缩在那里,霍时英来之前他应该是在睡觉,听见霍时英的咳嗽声刚抬起头,眼神还呆滞着,等看清是霍时英,这人没说话之前忽然就大大的笑了起来,他一笑额头眼角就挤出一堆褶子,本来很刚毅的一张脸,马上就看出猥琐来了。
「呦!奇葩,你回来啦。」那士兵笑嘻嘻的歪歪扭扭的站了起来,往城墙一靠。
霍时英走过去,往他身边一站,也是后背懒懒散散的往城墙上一贴,两人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姿势站在一起:「秦爷,昨晚上干嘛去了?我这一路过来动静可不小,这都不醒,睡得可够沉的。」
那汉子搓了搓脸,又挠挠头,扭脸比较烦躁的说:「我说奇葩,你个女娃问这些让我怎么跟你说啊?」
霍时英笑笑:「发饷了?入关去了?」
叫秦爷的汉子嘻嘻的笑,没说话,卢龙寨是军事要塞,一切民生这里基本没有,但它身后五十里的嘉定关却是一个很大的边城,那里酒楼妓院很多,卢龙寨这边的兵发了饷银就到那边去造一通,这已经是惯例了,霍时英心下了然也从来不过问。
秦爷问霍时英:「你找我有事啊?」
霍时英站忽然直了转身面对着外面,城墙之外一轮红日挂在巍峨的关隘上,申时了。
霍时英半天没说话,秦爷也转过身和她并排站着,扭脸看见她一脸的凝重。
「是有事。」过了很久霍时英才说。
秦爷收起脸上嬉皮的神态,口气也正经起来:「那你要是不方便在这说,等我换了岗去找你。」
霍时英转过身,秦爷看着她,担心的脸上的褶子又都皱起来了,她拍拍城墙说:「你一会晚饭别在营里吃了,直接过来,我和你聊聊。」
「行,我一会就过去,你先下去吧,这风大。」
「嗯。」霍时英应着走了。
「时英,回去睡一觉。」
霍时英脚下顿了顿,背朝着秦爷摇摇手:「你也别睡了,刚才我看了今天是冯峥巡查。」
回去的路上,城头的士兵腰背笔直,面朝关外,背靠祖国,面孔庄严而肃穆,这是一支经历百战煎熬出来的精锐军队,整个西北边军里能和关外狼虎一样的蛮族军队一战的士兵基本都是出自卢龙寨。
临下城头之前霍时英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关外,红日镶嵌上了一层金边,两山之间的关隘不知巍峨的矗立了几百年,西北干燥的秋风里夹杂着苍凉气味。她再转头望向秦爷位置,凸起的城墙挡在那里,已经看不见他了。
霍时英一直觉得只要是个人就都要有点毛病,就像月娘一见着她爹就腿软,就像她每次大战之前一定要跟秦爷聊一聊才能心定。
秦爷这人从正常角度上来说不是个好兵,他这种兵每个军队里还都有,这种兵都有很长的军龄,甚至做过很多种兵种,非常熟悉军队的编制制度,善於转空子,上层将官不好管理,却在低级士兵中有不小的威望,而且这种兵都有一个通病不求上进,好酒,好女人,所有的军饷基本都贡献在了这两方面。可也就是只有这种兵才会在面对羌人铁骑的正面冲击时不会腿软,不会逃跑,他们见得的多了,打的多了,神经早就被磨得麻木了,他们知道怎么拚命,也知道怎么打仗。
霍时英和秦爷认识了有十年,是秦爷教会了她在军队里怎么立足,怎么活下去的。
当年霍时英十二岁守城门,一个门洞里两队兵,十二个人,没人愿意理她,因为谁都知道她是将军的女儿,军队里忌讳有女人,可她出身高贵又不能明着欺负她,所以所有人就都孤立她,当时只有秦爷敢欺负她,秦爷当年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老兵油子一个,偷懒耍滑,喝酒打架,抢她的吃的骗她的军饷,很坏很贱的一个人。
当年燕朝的军队积弱,各个关口全依靠着坚固的城池打防守战,原来的时候羌人在嘉定关周边的村落抢掠,燕朝巡逻的军队碰见了,望风十里就开始逃。可就是这个很坏很贱的一个人,却在几次巡逻的遭遇战中,拉着霍时英装死,带着她逃跑,几度救她於生死之间,也是他带着霍时英跟人打群架,偷喝酒,跟小兵耍钱赌博,让军队里的下层士兵都习惯了有这么个女人的存在,也不当她是个女人,也是这个人告诉霍时英打仗的时候冲的狠的是死的快的,想博出功名先要知道怎么活下来。
霍时英跟秦爷认识了十年,秦爷从当年的秦哥变成了秦爷,还是老兵油子一个霍时英和他的关系亦师亦友,每逢大战霍时英都要跟他聊聊心才能定下来。
霍时英回营房,小睡了一觉,掌灯的时候小六把她叫了起来,洗漱完小六刚把晚饭摆上桌,秦爷踩着点跟着通报的小兵就进来了。
军营里没什么精致的吃食,一大盆油焖羊蠍子,一盘白馍,秦爷进屋就自己奔着饭桌去了,小六很知机的悄悄带上门出去了。
霍时英洗干净手,收拾停当坐下来的时候,脸盆大的一盆羊蠍子已经下去了小半角,秦爷吃的满嘴油,抽空抬头看了一眼霍时英,又低下头跟狗抢食一样使劲往嘴里扒拉。
当兵的吃饭都一个毛病,用最少的时间吃下最多的东西,咀嚼功能有时候对他们来说是多余的。霍时英做了多年的小兵,知道下层士兵的伙房里是怎么回事,她没跟秦爷抢,自己干啃着白膜,看着秦爷吃。
秦爷吃饱了,起身跑到霍时英的公案上到了一大杯茶水,一口灌下,站那撑着腰满足的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然后端着杯茶水慢悠悠的走回来,往那一坐跟个大爷一样。
霍时英就着盆底的一点肉汤沾着馒头吃,抬头瞥了他一眼问:「秦爷,想过以后要是不打仗了,有朝一日你解甲归田了,干什么吗?」
秦爷嘻嘻一笑:「那感情好,这要是不打仗了啊,朝廷有规定,服役二十年以上的老兵退伍以后有二十两的抚恤银,脱了军籍回乡还能分几亩地,到时候我有钱有地盖上两间瓦房,娶上个媳妇,再给我生个儿子,这辈子我也就知足了。」
霍时英被他逗笑了,奚落他:「就你这样的,有姑娘愿意嫁给你吗?」
秦爷脸皮厚的一点也不觉得丢人:「这你就不懂了吧,小姑娘娶不到,那寡妇我还娶不到一个嘛?」
霍时英被他的厚脸皮逗得哈哈大笑起来:「是是是,你能娶个寡妇,寡妇。」
霍时英笑着笑着,脸上忽然就风云忽转,她定定的看着秦爷道:「秦爷帮我去把凛河上的水坝挖了吧。」
秦爷愣了一下,然后从椅子上跳下来,紧了紧腰带说:「行啊,什么时候?」
霍时英吃完手的我馒头,站起来悠闲的拍了拍手里的馒头渣说:「羌人的大批人马正集结着往卢龙寨这边过来,今夜子时之前,他们的前锋会到达脊山和关云山的关隘处,你要看准时机掘堤,伤他们的人不是最主要的,关键是要把路堵上。」
秦爷想了想很为难:「脊山和关云山关隘宽有二十丈,入秋以来卢龙寨就没有下过雨,山上的泥土干,吸水,要引起山体塌方滑坡不好办,把水坝挖了能冲掉他们一两千人马没问题,但是要把路堵上,不好办,估计水过了能留下些碎石,稀泥,马不好走,但他们清理一下还是能过来的。」
霍时英点点头:「我知道,堵路是堵不住他们的,就是关隘全部封死了他们翻山也一样能过来,只要在关隘那里留他们到明天的卯时就可以了。」
「那可以。」秦爷什么也不问,向霍时英一摊手:「令牌拿来吧,我不能一个人去挖吧?」
霍时英笑着把腰间的令牌摘下来,放到他手里:「什么也不问?」
秦爷直摇头:「我知道,军机,问了你也不会告诉我的,不过有一点我倒是真想问问,你是不是三年前就知道有今天啊,凛河离着卢龙寨可是隔着一个山头呐,三年前你说怕卢龙寨缺水,带着人在上游修了水坝,可卢龙寨可是不缺水的啊,城里自己就有水井。」
霍时英长吁出一口气,回身望着身后悬挂着的地图说:「打仗哪里有那么多投机取巧的,很多的时候打仗就是看哪方准备的更充足,卢龙寨这个地势,敌军来犯没有开阔的地势迎击,只能占城死守,能用的能想到的都要因地制宜的用上,修水坝我前面两任边军都提出过,但那时候朝廷的注意力放在了西疆,这边的边军军饷都发不出来,哪来的钱修水坝。再说这种修了就是为了将来拆掉的工事,谁给你钱修啊。」
霍时英说完回身推了推秦爷:「行了,你赶紧去吧,到你营里点一百人马,卫放要是问,你别告诉他,让他来找我。」
「行。」秦爷把霍时英的令牌揣进衣服里,走到门口忽然又回转身:「奇葩,你刚才说以后要是不打仗了,是不是以后真能有不打仗的一天?」
霍时英望着他但笑不语,秦爷一拍门框道:「奇葩,我信你,我们都信你。」
霍时英玩笑着抬手向秦爷扣了一礼:「时英承蒙各位军爷多年不弃,多谢了。」
秦爷也嬉笑着抬手扣了扣:「不谢,不谢。我们可都想看着你成大燕朝的第一个女将军呐,奇葩这名可不能白叫了这么多年。」
「奇葩」总算把秦爷打发走了,霍时英嘴里嚼着这两个字摇头直笑。
军旅生活清苦,将官一般都会容忍士兵在背后搞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奇葩这个外号是秦爷给霍时英取的,大燕朝宗制慎严,女子不能考科举不能入朝为官,虽然朝廷还是会有一些微末小吏的职位留给女子,比如监狱中看管女犯的牢头,各王府还有大内那些世袭的御厨,还有一些医官,但能有小吏职位的女子已经是凤毛麟角了,至今女子在能在小吏上熬出头的燕朝开国一百三十多年以来就只有大内的一个四品女医官。
霍时英是个女人,虽然只是一个边城守卫从五品的都尉,但已经是前无古人了,奇葩这名号她也担得起。
秦爷走了,霍时英马上打发小六去召集人手来开会,卢龙寨常驻守军有两千,还有一个编外的骑兵营三千人,骑兵营每三个月跟嘉定关换防一次,霍时英平时有训练权,战时没有调遣权。
来开会的是常驻两千守军的最高将官,一个算是霍时英的副手,守御冯峥,两个校尉卢齐和卫放。
霍时英办公的地方有一张长形的会议桌,霍时英趁着他们没来之前,坐在主位上喝茶,等他们,卢齐和卫放霍时英带了他们两年,这俩人反而来晚了,最先进屋的是冯峥。
冯峥是个文弱青年的样子,身材高高瘦瘦的,脸上的皮肤常年呈现一种只有多代的贵族才能养出来的青白之色,不像个边关的武将,比较像深宅豪门里的贵族公子。这人也确实出身豪门,家里是淮东的豪族,父亲在朝中任同知枢密院士,官拜正二品。
冯峥这人,他家原来是从小请着西席,灌输的都是四书五经,按着文人路子培养的。可这孩子到了十七八岁的青春期,忽然就叛逆了,有一天忽然幡然醒悟,要弃文从军了,冯峥家这一支子息单薄,只有冯峥这么一个独子,家里闹翻了天,最后老子没折腾过儿子,冯老爷子实在无法拉着老脸求到了霍真这里。
原来冯峥一直在嘉定关霍真身边做着文职,但文人都有个毛病,好清高,这人律人律己都严,身边将官和他来往的少,下层士官他毫不通情,惩办起来不知道个迂回,结果就落了个下面的人都恨他,上面的人都不喜欢他,人缘差到了极点。
上个月冯峥写血书呈请霍元帅让他到第一线去打仗,动静闹得老大,霍真碍於冯家的面子也着实拿着他头疼,最后干脆把他踢到霍时英这里来了。
冯峥进门来,隔着老远先朝着霍时英行了一礼:「霍都尉。」
说起来冯峥的官阶比霍时英还高着半级,霍时英立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回了半礼:「冯守御客气,这边请。」
冯峥严肃着一张青白的面孔,走动间彷佛带着一股寒气,在霍时英的右守坐下,中间还隔着一张椅子。
小六看准时机赶紧给冯峥上了茶,两人都一致的动作闷头喝茶一时无语。
霍时英一杯茶喝完,卢齐和卫放也来了,这两人进来气氛要轻松很多,也没那么客套的行礼,和霍时英打了声招呼就坐了下来,两人坐在霍时英的左手边,挨着她的位置,一个首脑团开会,从坐的位置上就看的出,谁亲厚谁疏离很有学问。
卢齐和卫放都很年轻,一个二十,一个二十三,卫放壮一些,蓄起了短须,卢齐偏瘦,皮肤黝黑。两人坐下谁也没跟冯峥说话,气氛有点冷。
霍时英等着小六挨个给他们上了茶,带上门出去了才干咳一声后道:「要打大仗了啊!」
三个人明显在她话音落地以后,腰杆挺了挺,霍时英很满意。
霍时英端着茶碗喝了一口才慢条斯理的接着道:「嗯,这个羌人的乌达部落出了一个人才,原来他们二十多个部落都是自己打自己,没粮过冬了就入关来抢一通,去年乌达部那边出了一个叫赣冬的首领,这家伙用半年的时间在羌人各部落进行游说,一个月前羌人的王庭忽然集结了大批人马,七天前他们已经祭天开拔,往卢龙寨这边来了。」
看起来应该最沉得住气的冯峥先皱眉问道:「来了多少人?」
「估算着能有二十多万吧,精锐尽出,他们这是举倾国之力,某图整个中原。」霍时英说着把茶碗往桌上一放,抬眼挨着扫了他们一遍。
三人都沉默了一会,最后卢齐先问:「嘉定关那边对咱们这有什么打算?」
「上峰有令『卢龙寨坚守三日,差半刻提头去见。』」
「援兵呐?」
「没有。」
卫放嗤笑:「二十万对两千,嗤!他们不用打,上来踩都踩死我们了。我看见城里的三千骑兵营今天可都全换防回嘉定关了。」
霍时英斜靠着椅背说:「不是换防,是撤走了。整个大燕朝能和羌人一战的骑兵就在嘉定关和卢龙寨,大将军不到最后是不会用上他们的。」
三个人都同时皱眉,一边的冯峥忽然猛的起身往挂在霍时英身后墙上的地图冲去,还没等他冲到跟前,霍时英也跟着站起身,朝着他道:「行了,别看地图了,都上城楼去,看着实物比对着地图强。」
霍时英带着卢齐和卫放出了屋,冯峥在他们身后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缓了片刻最后也跟了上去。
卢龙寨的主城墙有五丈於厚,分内外两层,第一道防线攻破了依然有第二道防御阵线可以利用,两道城墙之间建有一个城楼,用做战时将领督战之用的,四人上了城楼,周围站岗的士兵被屏退在两丈之外。
城楼里,四人面朝着关外,黝黑的夜色里,关隘处的脊山和关云山如蛰伏的巨兽,山峦处吹过来的风带着冷意,霍时英身旁的三人都面带凝重。
回身间,霍时英挨个眼神扫了他们一遍道:「羌人的前锋,最晚今夜子时就会到达关隘处,都说说吧,咱们这仗怎么打?」
霍时英的眼神落到卢齐身上,卢齐指着右手边的关云山道:「此战不在怎么打,而是怎么守,其实守也不是关键,关键是怎么拖延时间,关云山旁的凛河如果掘了堤,可冲毁他们一部分的前锋,在关隘处形成大量的泥沙淤积,能拖延他们的行军速度。但这次他们来的人数二十余万,前锋至少会有两万人,清理出通道大概也就三五个时辰足以了。」
霍时英点头:「嗯,我已经让人去掘堤了。」说完她把询问的眼神转向卫放。
卫放接着道:「关键是没人,卢龙寨易守难攻,和嘉定关本应是遥相呼应,但没有援兵,要守足三日,难!」
霍时英抬手指指卫放笑骂道:「卫放属你最奸猾,你这话说了等於没说,官腔打的到不错。」
卫放一下子脸涨的通红,霍时英没再管他,转身望向一边的冯峥问道:「冯守御,可有一法?」
冯峥有一张常年苍白的脸,整个人瘦的眼眶深凹,他沉默着,眼睛里亮着两簇诡异的光亮望着城墙外矗立的关隘,霍时英看着他耐心的等待着,冯峥抬起手指向远方,话音里压抑着兴奋:「烧掉它,烧掉这两座山。」
霍时英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冯峥指着前方继续道:「羌人这次大军来袭,势必早有准备,他们多次攻打过卢龙寨,知道这里易守难攻,身后还有嘉定关支援,小股攻坚势必难以拿下,定会驻紮下来徐徐图之,卢龙寨前方没有宽阔的地势可供大军安营紮寨,他们只能驻紮在山上。现在是秋天,山上天干物燥,大火一起烧上两天绝无问题,火势可以烧掉他们的前锋部队,又阻拦了他们后面的大军,我们不费一兵一卒,守三天应无问题。」
冯峥一番话说完,卢齐和卫放相对露出惊容,霍时英却慢慢踱到冯峥的身前,冯峥是个瘦竹竿的身材,他很高,霍时英也是不矮的个子却需微抬着头看他。说话之前她先低头沉吟了一下,抬头时脸上带上了一种本来不想说却又实在忍不住又要说的神情,她说:「冯守御,虽然人家都说你是书生入军营来错了地方,你也总是做出一副清高冰冷的姿态来掩盖你的在乎,但是我觉得其实你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将才。」
霍时英说完,冯峥脸上的一贯阴郁的面具有种松动之兆,望着霍时英面上露出惊异之色。在他们身后的卢齐和卫放却齐齐看着地面嘴角抽了抽,霍时英平时御下宽厚,严惩的少,鼓励居多,这是她惯用的手段,卢齐和卫放跟了她两年,这种手段早就见她玩过多次了。
「你们俩还好意思笑吗?」霍时英豁然回身望向两人,语调里压抑着怒火。
「人吃的虽都是五谷杂粮,但生长的环境决定了一个人的秉性,是人都有个毛病,可我们是生活在一个战壕里的同袍,你们不相互包容扶持,到学会了排挤,冷漠,我卢龙寨是这么一个阵营吗?我平时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霍时英的音调不高,声音不重,卢齐和卫放却听的胆战心惊,两人不自觉的就往一起凑到了一堆,眼神一致往地上看,头都不敢抬。
霍时英训完他们没再多言,留了点世间给那两个反思,转而声音一肃道:「卢齐,卫放听令。」
「卫放,点兵五十,着羌人军服,各带一桶桐油,今夜子时之前埋伏在两山上,明日听战鼓号令点火,记住,去的每个人手间系红绳,明日城门将被封死,你们回来红绳就是你们的标识,到时会有吊篮接你们上来。
「卢齐传令伙房,把所有的存量全部做成干粮,明日早饭时分发到个士兵手中,传令全军,所有将士明日起,军服里面穿常服,另命你带营中士兵在城门修筑工事,明日卯时之前务必将城门封死。
卢齐卫放各立身行礼,领命而去。
等两人都走远了,冯峥慢慢踱到霍时英身后道:「霍都尉御下果真好手段,原先我因你是女子而心存轻视之心,在下惭愧。」冯峥说着还对躬身行了一礼。
霍时英回身虚还了一礼说:「冯守御这样说,时英真的是要羞愧了,我从小生长在军营,多为耳闻目染,前辈们怎么做,我跟着学罢了,御人之术实在不敢当。」
其实霍时英倒真的没有耍什么手段,她这人从小就在底层士兵中一刀一枪的拚杀出来的,她吃过苦,又因家世也接受过当时那个年代的高等教育,她见识过下层士兵的生存方式,也知道军中中层将官的人情世故。她看人不自觉的会带着一种居高临下而又宽容的审视。
在霍时英看来冯峥身上那点毛病真的不算什么,不过就是因为自己的秉性人际交往方面出现了问题,他本质其实没有什么问题,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样的人更生性耿直一些。所以她对卢齐卫放排挤冯峥确实是有些生气的。
冯峥轻轻一笑转而说道:「在下有一事相求霍都尉。」
「冯守御请讲。」
「我想带人烧山之事,可否由我去。」
冯峥话音落地,霍时英眉头深锁在了一起,她望向冯峥良久无语,冯峥并不与她对视望着脚下,等着她答覆。
霍时英转身走到楼门前望着远处站岗的士兵道:「冯峥,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压着事情,以前我只是觉得你是郁郁不得志之感,却没想到原来你是想要寻死。」
冯峥低头轻笑:「霍都尉何出此言,冯峥不过是想给自己挣个军功罢了。」
霍时英也不回头背朝着他道:「明日烧山,火势一起,势必就阻断了羌人前锋的退路,到时候,他们回不去,只有朝着卢龙寨冲杀出一条活路,我军为了拦截会采取不计目标的箭阵压制,卫放他们去的五十个人回不来几个,冯守御你以为你的身手,能回得来吗?这点考量,我知道你应该计算的很明白。」
冯峥在后面低头不语,霍时英指着城头上的士兵接着道:「我没读过什么书,也不会劝慰人,可我知道,我们作为一个将官在他们面前没有资格因为自己的不如意而轻言生死。他们这些人,包括十二万凉州所有的边军普通士兵,他们背乡千里来当兵,他们绝大多数人目不识丁,朝中无人,能够出人头地的只有凤毛麟角,他们绝大部分人一生只能做一个士兵,他们要么战死埋骨边关,能回乡除非边关安定,皇上大赦天下,或者身体残疾,又或者服役满二十年,他们可以领二十两的抚恤银回乡。二十年,二十两纹银,这就是他们的人生。」
「我们对他们有责任,虽已我们一己之力担起的有限,但我们必须要做。」
冯峥一直沉默不语,始终低头望着脚下,霍时英回头看他一眼,走到城楼正中的战鼓下,手指在鼓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状似不经意的说:「冯守御,卢龙寨明天有雨,最晚明日入夜会下下来,卢龙寨到最后依然会是死战。」
冯峥终於震惊的抬头,一脸的不可置信:「不可能,你就怎么知道了?」
霍时英背手踱到面向着城墙的窗下,伸头望望天空说:「农民种一辈子庄稼,也能弄清楚寒暑秋分,知道谷雨之后立夏之前插秧,寒露前后要收割,差不得时辰这就跟天气有关,而打仗首要一条就是天时,所谓的天时里面包括天气等诸多原因,嘉定关,卢龙寨,前后五十里,我在这里过了二十年,刚会走路我爹就拎着我跟他上了战场,在一个地方住久了,经历的多了,我闻着空气里的味道就知道了,嘉定关入秋以来就没下过雨,是时候了,这场秋雨憋的时间长了,小不了。」
冯峥站在原地一脸难以置信的望着霍时英,霍时英却背着手,一派轻松走出城楼给他留下一句话:「冯守御你不是想立军功吗?后天守城就由你督战吧。」
霍时英一人走下城楼,边走边捏下巴,跟文人说话太酸,和冯峥纠缠这半天,她腮帮子都要酸掉了。
城门那里卢齐正带着兵在修筑工事,木方,沙土,石块陆续的运到城墙下,正干得热火朝天,霍时英隔着老远看了一会,回屋睡觉去了。
这夜最是更深露重的时候,卢龙寨的正前方传来阵阵沉闷的轰隆之声,地面隐有震感,马嘶人鸣之声持续经久,卢龙寨里的的官兵起了一点小骚动,霍时英躺在床上,睁开眼睛听了一会,外面的声音渐小后,她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天色微亮,霍时英起床,小六伺候着她洗漱完,早饭上桌之前她打发小兵去吧秦爷叫了来。
饭桌上秦爷把令牌还给了霍时英时,说了一句:「这次他们来的人可是够多的。」说时他注意看着霍时英的脸色。
「嗯,我知道」霍时英接过来应了一句就再无下文,秦爷也就没再问,两人都闷头西里呼噜的吃饭。
正吃着,房门忽然被「光」的一声推开,「都尉!」门口站着卢齐,脸上还有一些灰土,显是劳作了一夜。
「来了?」霍时英问他。
「山头上已经看见人马了。」
霍时英起身随手拿了一个馒头,往外走:「走,看看去。」
霍时英嘴里啃着馒头,溜溜躂达的上了城墙,城墙上早就围满了士兵,正是早饭的时侯,不少兵手里都拿着吃食,扒着城头往外看。
霍时英上去扒拉开两个小兵,也伸头往外面看,基本和他们一个姿势。
霍时英身边站着一个老兵,嘴里啃着干饼问她:「都尉,乖乖的,这回来了多少人啊?」
远处的山头,人影绰绰,更远处的关隘处,黑压压的一片人马望不到尽头,霍时英嘴里随口应着老兵:「不少,吃饱点,一会有力气砍人。」
战鼓还没响,主城墙上站满了士兵,这帮在卢龙寨常年驻守的兵,身经百战,知道还没到要打的时候,全围在那跟看热闹一样,七嘴八舌的议论,霍时英也围在那看了一会,黑压压的人马到了关隘处就不再往前走,队伍从中间一分为二上了两边的脊山和关云山,他们的动作很快,没多久的功夫,山上就传来阵阵伐木的声音,很快两山上炊烟四起,羌人在造饭了,伐木也是在做撞城门的桩子和云梯了。
霍时英看着前方的动静,手里的馒头已经变得冷硬,她几口吃完,拍拍手里的残渣,回身豪迈的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卢齐,何在?」
卢齐从人堆里挤出来躬身抱拳:「末将在。」
「传令,击鼓!备战!」
备战的鼓声由缓而急,鼓声一响,城头上的士兵全在瞬间抖落一身慵懒的皮,小跑着鱼贯下了城墙,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留下当班站岗的士兵腰背笔直面孔肃穆,目视前方。
鼓声中霍时英继续向卢齐下令:「开库房,把箭羽搬上来,传令弓箭手全部上城墙。」
鼓声持续半盏茶的功夫,鼓声一歇,城墙上已经准备就绪,两排射手在三道城墙上一字排开,他们身后的盾牌手,手持盾牌手握单刀,他们的军服在风中咧咧作响,冷冽而肃穆。
两座山上的炊烟渐熄,羌人要吃早饭了。霍时英站在城楼上目视着前方对卢齐说:「击鼓吧。」
身后的战鼓随着卢齐的一声令下,忽然就如同暴风骤雨一样骤然响起,这是冲锋的号令,两个侧翼城墙上的鼓声呼应着同时响起,一时鼓声震天,灌响整个天地间。
随着急促的鼓声响起,卢龙寨前方的两座山上起了多处浓烟,只片刻的功夫,浓烟之后就看见了明火,很快,用眼睛能看得见的速度,火依着风势在小范围内连成了几片,两山上开始出现人嘶马扬的混乱之声。
城楼是卢龙寨的制高点,对面距离百米两山上的情景看得清楚,火势已经呈水漫之势在两山间迅速散开,羌人开始还试图组织救火,但很快乱了阵脚,满山都是惊慌乱跑的士兵,火海里阵阵惨叫呼号之声不绝,前面快要蔓延成火海,有人开始往后山跑,但很快后山也窜起了滚滚浓烟,火势最大最先燃烧起来的关隘两侧,树木倾倒,泥沙树枝滚滚而下,堵上了那里的关口,第二道阻截羌人往回撤的防线已经烧起来了。
漫天的呼号着往山上冲去的人群中,稀稀拉拉的逆流而下几个人,速度很快,从山脚的浓烟处钻出,飞快的向卢龙寨扑过来。
霍时英手扶着城门的窗棂冷冷的下令:「弓箭手上箭,准备。」
陆陆续续的跟着从火海里又冲出十几个人,都是着羌人的服饰,手臂上艳红色的布带随风飘扬,他们埋头狠命的狂奔,卢龙寨前方百米空地,无遮无拦,他们目标明显,霍时英在城头看的清楚,浓烟背后的树林里一只黑色的箭羽忽然破空而出,跑在最前面的人胸膛一挺,长箭贯胸而过,他带着奔跑的冲势,往前又跑了几步才轰然倒下。
这彷佛是羌人混乱的转折点,呜呜的冲锋号角四处响起,一对骑兵以悍然之资冲出火海,当先一人身着羌人将领的皮革军服,手提一把单刀,呼喝着冲向前面奔跑的一队人,他冲入几人中间,手里的弯刀如收割一样瞬间结果了几个人的的性命,每一个都是一刀砍头,一刀毙命,鲜血如泼墨般飙射上天空,染红了土地,吊篮已经从城头放下,但是他们不再射程之内谁也救不了他们。
卫放的胸腔如同一个风箱,他觉得世界如此的慌乱又如此的寂静,他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充斥着耳膜是如此清晰,身边杂乱的鞋底与地面摩抆的沙沙声是他的战友,噗噗的闷响是他的兵倒下的声音,尖锐的破空声是背后的箭羽夺命的声音。
已经能看见前方城上掉下来的吊篮,他知道自己体力好,卫放知道自己能跑过去。他爆喝出一声:「跑之子形。」
奔跑的人忽然变换互相穿梭着用之子形奔跑,虽然前进的速度慢了,但伤亡不那么大了,就在这分秒计算的瞬息之间,后面的火海里已经陆续冲出一些骑着战马的骑兵,他们绝大部分人已经意识到后无退路,只有往前冲杀拿下卢龙寨他们才有活路。蝗虫一样的箭羽向着前方奔跑的人射过来,卫放身边的人成片的倒下,前面几个终於冲进这边射程之中。
卢齐站在城头上狂吼:「放!」
早就紧绷弓箭士兵,同时放手,瞬间,卢龙寨的上空飘出一片黑云,黑云撕裂空气呼啸而去。
「放,连续放,不计目标连续放。」卢齐嘶吼着。卫放在下面他是急眼了,其实这样着急放箭浪费了不少,羌人的士兵还没有完全冲上来,一片箭阵过后只前面只应声到了几个,但是倒是成功的阻截了卫放他们后面的追兵,冲过来的几个人性命算是保住了一半。
后面的羌人依然在射程外用箭射击前面几个烧山的人,又有几个人倒下后,卫放带着冲击的速度猛的跳上吊篮,绳索荡了几下,迅速被收紧,快速的被拉了上去。
回头望去,身着黑甲的羌人骑兵疯拥着成群冲出火海,有些人冲出来身上还带着火,惨嚎着,马嘶着,人疯了,马也疯了,后面冲击着前面的人,混乱拥挤着,毫无阵型,进了卢龙寨的射程范围,统统迎来一阵乱箭的射杀。卫放知道,这批羌人的前锋完了。
一起被放下去的五十个吊篮,收上去的只有四个里面坐着人,他们望着来路,全部脸上一片麻木。
卫放被接上来后,一度缩在墙角处,闭上眼大口的喘息,霍时英没给他收惊和缓冲的时间,马上下令:「冯峥,卫放,卢齐各守一段城墙,有失着,斩!」下完命令后,她自己倒是下了城墙,回屋喝茶去了。
这一天卢龙寨的的前方战场成了人间炼狱,那是一场毫无悬念的人命收割,羌人的军队,没有防守,没有阵脚,山上的大火烧掉了他们半数的人马,剩下的人从山里冲出来,在后有大火前面就是卢龙寨的射程之中的一块空地上根本挤不开,他们开始时没有组织的混乱的进攻,卢龙寨这边不记目标的狂射,一场压倒性的战争从清晨一直打到日上中天,卢龙寨前方的空地上屍首战马层层叠叠累积成山,横屍遍野,血流成河。
到了午时,羌人那边不畏死的冲击力开始变缓,死的人太多了,那块大山和卢龙寨射击范围之间的空地上终於不再混乱拥堵,羌人那边的冲锋号角终於停歇,隔着遍地的屍体那边安静了下来,剩下约还有三四千的羌人,勉强挤在那片空地上开始休整,吃午饭。
卢龙寨这边也随之偃旗息鼓,他们也要吃饭了。成筐的白面馍馍,大桶浓稠的稀饭被抬上城墙。霍时英上城墙的时候,士兵们正疯抢着围上去,随便吃随便拿,整个凉州,尤其是身为最前锋的卢龙寨,这四五年来的边军待遇还是非常不错的,随着两年前朝廷平定了西疆,在军事上开始往西北偏移,至少当兵的这些年能吃饱穿暖了,军饷也充足了。
霍时英一路走过去,找到卫放和冯峥他们三个将领,三人正蹲在城墙的避风处围成半个圈,一人手里拿着一个馍在啃,面前地上都放着一碗粥,看样子这三人好像是跟昨天有点不一样了。
霍时英也要了一个馒头一碗粥,蹲过去正好把那半个圈堵上,三人一起抬头看她一眼,都没说话,低头接着吃,他们在城头上来回跑了半天,都累了,三人昨天晚上又都被她收拾了一顿,不怎么想搭理她。
霍时英也没说话,吃了几口馒头喝了半碗粥,然后拿着馒头端着碗站起来,靠近城墙,望着远处的羌人,羌人黑压压的坐了一片,没见炊烟,可见都在啃干粮,几千人那边几乎不闻人声,显见他们的气势是非常低落的。
霍时英没转身对后面的三人说:「他们人死的差不多了。现在能站住脚了,下午才是真正的进攻。」
说到正经事,后面蹲着的三人自觉的都站了起来,围拢到她的身边,霍时英指着远处的羌人道:「现在他们那边的情势是这样的,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兵力是不够出去跟他们迎击的,如果我们出城,他们只能被动挨揍,没有援军到时候他们战死,生擒,都是死路,而且他们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士兵间势必抱着极大的仇恨心理,他们的将领应该会利用这点振奋军心,坐在那会死,战,冲击一下还有一点希望,他们会战。」
霍时英转身看着他们三人口气一转道:「上午他们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很一大部分死的人是被自己推挤踩死的,要不就是被自己人挤到你们箭下的,他们慌乱没有掩护,你们射杀他们跟平时射击时练习一样。现在他们站住脚了,至少还还有三四千人,最起码可以组织三次有效的进攻,要顶住三次我们才能有一点希望,城墙决不能失,明白吗?」
三人齐齐躬身领命。
羌人这个民族,他们世代生活在草原上,生存环境恶劣,内部争斗激烈,经常会出现屠族,灭部的情况,他们的民族基本没有历史文化,他们信仰的是的他们祖祖辈辈祖先流传在血液里的杀戮与征战,他们的男人上马能战,全民皆兵,好战与杀戮是他们骨子就流传的民族特性。
下午,羌人的进攻呈波浪式,前面力竭,后面跟上,一波跟着一波,们其实不太擅长打攻城战,放弃了骑兵的机动性和速度的冲击,上午死在战场上同胞的屍体成了他们的掩体,摸爬滚打着挨到城墙下,中途死了一半,另外一半,没有云梯木桩,他们赤手攀城墙,一个个羌人士兵肌肉纠结,面孔凶悍,眼里燃烧着仇恨,嘴里横咬着单刀,悍不畏死的往上攀爬。
冯峥坚守着主城墙,第一个爬上城墙的羌人士兵瞪着鲜红的眼睛,挥刀跳下城头,立刻,站在弓箭手身后盾牌兵举刀揉身飞扑过去,打到现在这是两军第一次正面交锋,更多的羌人士兵站上墙垛,一直像标杆一样挺立着的冯峥,抽出腰间的长刀,大喝一声:「杀!」耸立在弓箭手后面的长刀步兵齐齐抽出长刀:「杀!」吼声贯彻天地间,血战悍然开始!所有卢龙寨的士兵都是身经百战锤炼出来的,他们是一只顽强的军队,只有他们才敢在这支凶悍杀戮的民族进攻下,腿不发软,只有他们才有与之匹敌的杀戮之气。
霍时英站在两道防线间的城楼上冷冷的看着。
「去,守着他,别让他出事了。」她的身后,站着六个身着铠甲的高级将领的红巾亲卫兵,其中三个躬身领命,转身动作灵敏的飞扑出去,所到之处像切菜瓜一样,羌人士兵无不横死刀下。
「钢弩,可以用上了。」霍时英身后,前日里她在城门口碰见的那个络腮胡大汉立说。
「不到时候。」霍时英头也不回的甩了他一句。
三道城墙,主城墙因为长度短,守卫的兵力有限,平时战时都是两边辅墙,互相支援呼应,今天主城墙在第一道防线已经被人攻上来的情况下,霍时英依然没有下令调动辅墙的卢齐,卫放过来支援,她一直站在城楼上冷冷的观战,城墙上已经是近身血战,羌人天生的身体强壮,体格彪悍,他们经过上午自己人的推挤踩踏,能活下来的都是他们队伍中最彪悍的人,他们今天死了太多的人,仇恨激发出他们身上血腥之气,悍不畏死,燕朝的军士在战鼓的催动下,坚守着保家卫国的最后底线,与之死拼。惨烈之状随处可见,狭窄的城墙之间血流成河。
冯峥已经被一个羌族士兵逼到背贴城墙,他硬接了从头顶劈落的弯刀,狠狠一脚踹到对方的小腿骨上,铁塔一般肌肉纠结羌族人,身上带着一股天生的檀膻恶臭,丑陋的面容扭曲着半跪下一条腿,冯峥一刀横削出去砍掉了对方的脑袋。还没等他收住刀势,眼角刀光一闪,接着一股热流就喷了他半身,惨烈的嚎叫充斥着他的耳膜,一个失去了胳膊的羌族士兵就倒在他的身边,他的手臂齐肩而断,喷溅出来的血撒了他半身,一个颈系红巾铠甲亲卫兵从他身边一晃而过,还容不得他回神,前方又有一人高举着弯刀狂吼着向他冲来,他是贵族子弟,从小学过简单的搏击之术,他看得出对方空门大开,举刀奔跑着直刺过去,利刃割破皮肤,刺穿柔软的东西,他甚至在一片嘈杂之声中清除的听到「扑」的一个轻微的声响,他贴着一张扭曲变形的脸轻声的说:「老子,杀死你们。」鲜血盖满他半张脸颊,如同恶鬼。那一刻冯峥觉得身体流动起一股热流,一种他从生而为人起从没有过的生死豪情流遍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主城墙上已经攻上来几十个羌族士兵,有的盾牌手参与到贴身的肉搏战中,弓箭手失去了掩护,更多的羌族人正在爬上来,形式即将失控,主城墙守卫危急,霍时英依然站在城楼里不动如山,下面血肉横飞,形式失控,她的目光冷漠,浑身充斥着一种如山的坚毅和沉稳气质。
下面的冯峥忽然跳上两道防线之间的墙垛,声嘶力竭的狂吼:「盾牌手,前队变后队掩护弓箭手,长刀手,听我号令全部后撤,快!」
城墙上的情势忽然间急转,盾牌手丢下手中的敌人,瞬间后撤到弓箭手前面竖起一道盾墙,还在厮杀的长刀手听到号令几乎同时撒手,趁着敌军愣神的功夫翻身一滚,就跳到后面的第二道城墙后面去了。
空气中传来阵阵衣衫摩抆的布帛之声,「唰唰」的是弓箭上肩的声音,两侧对着主城墙的辅墙上,主城墙的第二道防线城墙后面,鬼魅般的立起一排弓箭手,剑尖直指攻上城墙的羌族士兵。
「射!」城墙后面冯峥大吼一声,万箭齐发,大部分羌族士兵是在惊愕中倒下的,箭羽过后是短暂的一片死寂。
冯峥在瞬间又扭转了战局从新掌控了主城墙。
这是羌人力竭前最凶猛的一次进攻,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天下午他们再也没有攻上过城墙,傍晚时鸣金收兵,城墙那方的收兵号角衰弱隐有颓败之势,卢龙寨这边熄鼓收兵,士兵们有条不紊的收拾着城头的战场,这里是整个帝国北疆的第一道防线,他们打过太多的仗了,胜利与失败他们都经历过太多,不太见有群情激动的盲目的激情。
霍时英走出城楼,与搬运屍体的士兵抆身而过,一滴水珠迎风吹落在她的眼皮上,眼角冰凉了一下,她站住脚步抬头望向天空,烧了一整的天脊山和关云山,依然火势汹涌,滚滚浓烟遮蔽了整个卢龙寨的上空也盖住了上面黑压压的乌云。
霍时英站定脚步,和她同站在城头上搬运屍体的士兵也同她一样收住手里的动作,同时抬头望向天空,脸上都是麻木的茫然,微微的细雨如雾一般在空气里随风飘落,不一会人的头发和睫毛上就带上了一层水汽。
「真的下雨了。」冯峥像鬼魅一样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杵在霍时英跟前。
霍时英望着他,这人脸上一直以来的阴郁之色又更重了几分,可脊梁那里似乎被什么撑了起来,阴冷中隐隐带出了一种霸气。
霍时英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与他错身而过,天上响起一个炸雷,瞬间的功夫雨水猛然间呈爆发之势,汹涌的砸落下来,拍在人身上辟啪作响,雨水中霍时英留给冯峥一个漠然而□的背影,高墙外的羌人爆发出巨大欢呼,墙内的士兵在短暂的茫然过后,又行动起来,该般屍体的搬屍体,该打扫战场的打扫战场,鲜有人探头去看那边要乐疯癫了的羌人,秩序井然。
冯峥望着他们,低头沉思,瓢泼一般的雨水灌浇在他的身上,一点点的冲刷干净了他脸上,身上的血污。
大雨下了一整晚,却在天明时天空放晴了,卢龙寨这边一晚安静,始终秩序井然。
卯时,霍时英上城头,天空碧蓝如洗,远处的高山像毛没拔干净毛的山鸡,灰突突的一片,卢龙寨的前方,昨夜雨水如幕帘,影响了视线,羌人冒雨抢走了屍体,战场被他们打扫了个七七八八,一夜雨水冲干净了血污,昨天残存下来的羌人早跑没影了,一洗碧空下,对面连鸟都没有一只飞过的,安静的异乎寻常。
霍时英带着她的三个将领站在城头上,身后的三人对眼互望,眼里很是茫然。
霍时英道:「昨夜羌人打扫了战场,真正的大军已经来了,造饭,吩咐厨房,早饭做好点,让士兵们都吃饱了。卫放带一百兵,把库里剩下的桐油全拿出来,在城中沿着房屋的墙根洒,派人守着,到时听号令点火。」
辰时,所有在吃早饭的卢龙寨士兵涌上城墙,远处的关隘处,黑压压一片如涌动的潮水,黑色的盔甲,高大的异族马种,整齐划一的马步,行至关口,四散而开。
「黑甲军!」卢龙寨的士兵惊叫。
黑甲军,直属羌人王庭的一只主力骑兵,从霍时英一直收集到的情报显示,这只骑兵一直是羌人王庭对各个部落威慑,镇压的存在。很少对外作战,但声名显赫。
百丈外几千骑兵散开在两山前方,几千的人马,鸦雀无声,骑兵过后,关隘处缓慢出现五顶巨大的黑熊皮的辂盖,辂盖下是三十六人抬的一张巨榻。
熊皮辂盖,三十六人榻,他们的王来了。
从内心来讲,霍时英是看不起羌人这个民族的,这个民族没有什么内涵,他们觊觎中原的奇珍异宝,飞檐画栋,但他们却只看到了表面的繁华,而整个中原民族,其繁华昌盛的背后通过多少圣贤多少代人数百上千年,积累沉淀下来的文化,礼教,宗法,制度,他们却不懂。
我们建一城需要几年,十几年,甚至是几代人的时间,而他们毁掉一座城也不过是旦夕之间,一个嗜杀的民族,汉人称他们为蛮夷,这些蛮夷野蛮无知,未经开化,确如不知平安盛世的野兽一般。
但这个民族生命力却异常顽强,如韭菜一般割了一茬又一茬。纵观整个历史,汉人所统治的中原每朝历代都受其困扰,他就如卧榻之侧潜伏着的一匹狼,一旦你积弱他就会崛起来犯。涂炭我百姓,毁我河山。
今天羌人的王旗再次出现边关的土地上,对面铺面而来的肃杀之气,霍时英也心境沉沉。
脊山和关云山已经基本被烧秃了,辂盖上了正对着卢龙寨的关云山,两边的黑甲军也跟着上了山,光秃秃的山上一览无余,两对兵甲整整齐齐的形成两个方块,如一盘伏的巨兽。
卯时一过,关隘处开始出现大批的军队,骑兵在前,后面是大量扛着云梯手握弯刀,推着撞车的步兵。
卢龙寨这边,士兵占守城头,所有箭羽全部分配到各处,所有弓箭手,盾牌手,全部到位,清冷的风吹的他们的军服猎猎作响。
城墙上,冯峥成了全面督战的主帅,站在主城墙的第一道防线前,霍时英站在他的后方,隔着一道城墙站在第二道防线上,她的身后跟着小六和六个红巾护卫,一只沙漏放在她前面的墙垛上。
城头上鸦雀无声,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无不肃穆,霍时英回头看看小六,这孩子一直没穿上军服,还是青衣小帽的装扮,生嫩的小脸倒是镇定,霍时英问他:「害怕吗?」
小六看霍时英的眼神还是虚虚的,但回答的还是稳当:「不怕。」
「杀过人啦?」霍时英问。
「嗯,来的时候,大管家犯让我练过手。」
「嗯。」霍时英知道但凡武将世家出身的子弟,上战场前都会用死刑犯来试炼,杀过人了,胆魄和气质都会不一样。至於他们霍家让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去杀人,不知道选给她送来的人会是一个多么残酷的过程,这些她从来没打听过,小六这孩子能被选出来也自有他过人之处,所以她也从没看轻过他。
霍时英再回头在小六身上来回扫了一眼问:「我昨晚上让你准备的东西呐?」
小六慌忙着从后腰抽出一叠整齐的布捧到眼前:「回都尉,准备好了。」
霍时英满意的点点头:「嗯,收好了,等会,什么时候看见我把刀抽出来了,你就把它举起来,听见了吗?」
「是。」小六躬身回道。霍时英回头看向前方再没理他。
辰时,前方传来「呜呜」的号角。卢龙寨的城头战鼓缓缓擂动,霍时英轻轻拨转面前的沙漏,死战终於开始了。
卢龙寨的地面上猛然响起了排山倒海的马蹄声,羌人的军队如黑色的潮水,奔涌而来,牛角号「呜呜」的吹响,羌人展开阵型,弓弩兵和骑射兵开始向前推进,突击步兵每十人一组,携带八丈长的蹬城梯,每个蹬城梯后面还有二十人的突击小队,这些小队士兵一手拿刀,一手持盾,个个面容凶煞,「杀!」千人发出巨大的吼声,呼啸着冲向卢龙寨。
卢龙寨的城头,弓箭手举箭上肩,羌族士兵逐渐接近射程范围,冯峥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吼:「上盾,射!」
两方阵营同时飞出两片黑云,箭支撕裂空气发出凄厉尖锐的叫声,卢龙寨这边的箭阵有压倒性的优势,箭支落下,羌人那边虽也有盾牌防护但他们防护不了全身,有人应身落马,卢龙寨这边也有「噗噗」的箭支落地上,大多射在了盾牌上或者射在城墙上被挡了回去。
前方城下,羌人还在继续推进,更多的人进入射程范围内,城墙上的弓箭手,两对交替,一刻不停的往下射击。
羌人悍勇,前仆后继,关隘处还有源源不断的兵马补充过来,他们像蝗虫一般,大面积不知力竭一般向卢龙寨扑来。
辰时三刻,终於有羌族一对士兵扑到城下,第一架蹬城梯架上了卢龙寨的城头,卢龙寨的前方战场,布满兵勇,黑压压的,到处都是,冯峥立身高呼:「上钢弩!」
三面城墙上五十台钢弩发出「卡卡」的声响,同时离弦而出巨大的嗡鸣声贯彻耳膜,一丈多长的巨大箭支夹裹着劲风一箭能把人和马一起钉在地上,射在人身上可以连着射穿几个,有巨大的威慑力,羌人的攻击在巨努下缓了一缓,卢龙寨伸出长勾掀翻了搭在墙垛上的云梯。
战场下如同一个巨大的绞肉机,黑血渗透地下三尺,这种攻城战其实就是消耗战,敌我差距至少要一比十才能勉强拿下一座城池,羌人依然前仆后继,无数的人冲到城下,又被箭阵射杀。
卢龙寨这边的伤亡并不大,到现在霍时英身后的要塞广场上还有一千士兵没有投入战斗。
霍时英知道,以羌人这种攻击方式,她这边补给充足支撑到晚上甚至明日破晓都应该可以,但是真要打到那个时候就真的是死战了,以卢龙寨这帮的官兵是一定会战到最后的一兵一卒的。但她不能这么打,她舍不得这帮兵,这帮兵别看只有两千人,却是百战之兵,这次羌人举全国之力来犯,这里绝不是主要的战场,对两个国家来说,将是一场长期的,战线极长的战争。
整个燕朝疆土辽阔,广阔的内陆百年来未经过战争,各个州府的兵马平时镇压个山匪流寇还行,真正面对羌族正规军恐怕不堪一击,她的这些兵留存下来,将来是要打散了安□真正的朝廷大军里面的,以她多年的战场经验,哪怕一个卢龙寨这样的老兵,带领十个新兵组成的队伍,一个老兵带给新兵的战场经验,对战气魄是多少训练都难以达到的效果。
巳时,三架云梯同时搭上卢龙寨的主城墙,下面喊杀声震天,卢龙寨这边伸长勾也顶不出去了,下面的人死死的顶着,卢龙寨用箭射杀,他们一个倒下两个顶上,实在是太多的人了。霍时英面前的沙漏一边的沙子漏完,她翻转了一面。
巳时过去一刻,第一个羌族人蹬上卢龙寨的墙垛,来人一身皮革军服,挥刀砍到一个盾牌兵,大吼着跃下城墙。
霍时英忽然伸手一捞,一把将小小的沙漏抄到手里,往怀里一揣,右手豁然抽出腰间的长刀,一跃身翻过城墙,这时三五个羌族士兵已经上到墙垛,她行动间身形大开大合,几个大步迎着一个刚刚跳下墙垛的羌族士兵,一刀斜砍出去,刀锋从羌族士兵的肩头横穿过整个胸部被劈成了两半,她看都没看一眼那个轰然倒下,惊愕的要爆出眼球羌人一眼,上前挤开城头的弓箭手,朝着下面的战场喊道:「卢龙寨要求停战,我方不打了,投降了!」她的声音如普通的喊话音量,却带着绵绵不绝之势,传出去几里,在吼声震天的战场上,压倒了所有声音,每一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每个人在那一瞬间都停顿了片刻,云梯上还撅着屁股往上爬的羌族人都停了一下,抬头惊愕的看着上方,卢龙寨这边也停止了射击。
瞬间过后果然在卢龙寨的城头上飘起了一块白布,卢龙寨这是不打了?那我们还打吗?几乎所有刚才还在拚杀的羌族人一起想着。
霍时英站在城头上继续喊话:「下方是哪位将领领兵,请到城下说话,我方愿意投城。」
城下的战场上,士兵具是一脸茫然,很多人回头望向关隘处己方将领战旗飘扬的地方,一直激昂的冲锋号角也停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恍惚过去一刻钟的时间,卢龙寨这边卫放带着一队士兵猫腰在城楼各处墙根下码放干柴,倒上桐油,连那五十架钢弩也被浇了个透。城头下忽然忽然一阵兵马嘶扬,人群蠕动散出一条通路,一高头大马托着一个人向这边疾驰而来。
来人身材肥硕高壮,脸蓄蛮须,头上纠结着一根羌人古怪的发辫,这人到了城头下向着城楼上的霍时英高声喊道:「霍时英,你要投降?胡扯吧,老子不信你。」
霍时英站在城头缓声道:「乌泰利,我就知道是你,往年你们族里遇到灾年,我年年拨粮救你,我救了你多少回?你现在到来打我,你也好意思?你可知,每年给你的粮食都是我卢龙寨官兵口里省出的口粮?你现在却举刀来砍杀他们,你良心何在?」
城下那大汉,似乎被说得不好意思了,他红着连挠挠头皮向着霍时英说:「霍时英,不是老子没良心,你也是当兵的,你们的皇帝让你开关出来杀我们你能不杀吗?」
那大汉抖着马缰又往城墙边靠近一些,仰着脸问:「霍时英你说你投降,真的,假的?我怎么就那么不相信你霍时英是能投降的人呐?」
霍时英在城头轻笑:「为什么我就不能投降?我一介女流镇守边关十多年,回乡无望,朝中也无我等女流之辈立足之地,此次你们大举来进,你们的族人,铁骑蓄势百年,而中原刚刚经过西疆大战,又连着两年柳州,梧州,冲州大旱,三洲连着两年几乎颗粒无收,各地叛军蠢蠢欲动,中原朝廷经历西疆十年大战,又连着两年干旱,内忧外患,一直没有休养生息过来,你们铁骑一下可直取凉州一路向南,至少可以和中原形成隔江而治的局面,我卢龙寨两千士兵,后无援军,上峰命令我们死战到底,但这些兵是我一手带起来的,我舍不得,也不愿就此埋骨他乡,朝廷如此薄待我们,不如早早的降了,我也好在你们朝中谋个官位,保我将士平安。」
霍时英这边说着,一只手背到身后摇了摇,从侧翼城墙上扯下来的卢齐看见了,悄悄的后撤下了城墙,来到广场上的一千士兵中间,不一会队伍里一阵波动,排列站立的各队士兵全部脱下身上的军服,投入广场中央,有士兵上来浇上桐油,片刻之后卢齐就领着这帮兵,悉悉索索的退出卢龙寨,撒丫子往嘉定关跑去了。
这边城头还在喊话,乌泰利扯着喉咙跟霍时英喊:「霍时英我知道你的本事,你要投城,我王绝对会优待,但我还是不安啊,你守了卢龙寨这么多年,说降就降了不像你的风格。而且你若真要降我王庭,为何昨日又会烧山,杀尽我两万前锋。」
霍时英道:「昨日卢龙寨城内有嘉定关的督军,我们唯有死战,今日那狗官见你们的大军就要攻上城头,刚吓跑了,我这才能带军投诚,你若不信我现在城头的士兵就可以尽数撤去,只请你禀报你王,如接受我投诚,我立刻亲自开城门,迎你大军入关。」
说话间霍时英举手向后一挥,城头的矗立的士兵果然「乒乒乓乓」的放下手里的兵器,纷纷后撤,走下城头,片刻的功夫卢龙寨城头萧瑟,唯剩下霍时英身边孤零零站着的几个人。秦爷混在撤下去的士兵中,挨挨挤挤的挤到霍时英身边,霍时英身后的六个护卫也没拦他。
等城头的兵全部撤下,霍时英又对城下道:「乌泰利,这样你可信我?」
城下的乌泰利又挠挠头皮,似乎想了一下说:「行,我就信你。」说完他吩咐身边一个传令兵,骑马飞奔而去。
这边冯峥也带领撤下来的兵,在广场脱了军服,往嘉定关飞速撤退而去。
城下的乌泰利见卢龙寨城头撤了个干干净净,稍稍放松警惕,他和霍时英打了多年交道,和霍时英打过,霍时英也确实给他放过几次粮,关系对立,却也相互熟悉,他开始跟霍时英胡扯起来:「霍时英,回来你投诚了,我看你也别谋什么官职了,你个女人二十多岁了还不嫁人,我们羌人不在乎女人的长相,我敬重你,重礼聘你做我夫人如何,你手下的兵我也定会善待,你看如何。」
他这话一说完,霍时英身后就传来一阵磨牙声,刚刚挤到霍时英身边秦爷终於忍不住了,扯着喉咙喊道:「乌泰利,你要不要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熊样,想娶我们都尉,做梦呐?」
霍时英胳膊肘顶了一下秦爷,意思让他闭嘴,她向下高声道:「我霍时英生平最敬重威武有胆气之人,乌将军率兵横刀渭水江畔之日,我霍时英定扫榻相迎。」
霍时英话音落地,城下的乌泰利哈哈狂笑:「霍时英你今日之言可要守信,我乌泰利横刀渭水江边之时,定重金迎你进门。」
城头上秦爷一脸憋屈样问霍时英:「你疯了,这样的话你也敢说,这话传回朝廷那是有损国体,名声不好啊。」
霍时英转头特别郑重其事的先问了秦爷一句:「我长得不好看吗?」秦爷飞速的瞄了她一眼,霍时英一张面孔英武堂堂,他立刻转开脸飞快的说了声:「好看。」
霍时英自动忽略掉他的心虚,满不在乎的说:「我说就说了呗,谁还会去告啊,你啊?还是卫放啊?卫放倒完桐油正缩在墙根处,众人望向他,他把脸扭到一边看着墙角不说话。」
羌人那边这时又从后军中飞奔来一骑。马上的人,身材魁梧,古铜色的肌肤,相貌堂堂,就是脸色严肃阴沉,和冯峥有的一拼,来人驾马来到阵前对霍时英喊话:「霍都尉,你若投诚就速速开城门迎我大军入内,我王许诺你,大军入城之时你就是我族的千户,所有卢龙寨的官兵一律不杀继续归你帐下。」
霍时英站在城头微笑,摇摇一抱拳道:「多谢,我这就亲自去给你们开城门。」
霍时英最后那句话说时微露些许轻浮,乌泰利在城墙下挠挠头皮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头,他身旁刚刚过来的人扭头问他:「如何?」
乌泰利又挠挠头,呲了一下牙花子最后想不出个所以然,最后说:「我总觉得不对劲,这似乎太容易了,霍时英不像是会投降的人。」
他说着,卢龙寨方向忽然传出一声尖锐的哨声,此哨声乃是中原江湖人士互通消息之物,乌泰利作为一个常年在草原上游移居住的羌族高级将领,不知那是何物,虽心有疑虑却不知作何反应,和赣冬互望一眼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边霍时英下了城头,卫放和六个红巾护卫在她身后点燃火箭,一起射向城楼的墙根处,虽经昨夜一场大雨,屋檐虽湿墙根处却依然干燥,桐油遇火就着,很快城墙处各处就窜起了缕缕黑烟。
卢龙寨在哨声过后不久也黑烟四起,城外的乌泰利脸色巨变,大叫一声:「不好,霍时英要逃了。快吹号,继续进攻!快啊!」
冲锋的号角再次「呜呜」的响起,更多的云梯搭上城墙,成群的羌人爬上城楼,然后又统统被熏了回来,城墙上已经到处是浓烟滚滚了看,乌泰利气的在城下跳着脚问候霍时英家祖宗八代,赣冬充满鄙视的看了他片刻,扬马而去。
霍时英这边下了城楼,身后,四周浓烟开始四处弥漫,霍时英吩咐卫放带着那一百个放火的士兵先跑了,转过身来她爹的六个护卫都骑在马上等她,她师傅牵着飞龙立在当中。
霍时英过去牵过马缰绳,准备上马。往前走了一步,她师傅铁塔一样的身子立在那里不挪窝:「干啥?」霍时英抬头问他。
大汉一张方正的脸上,急赤白咧的憋得一脸便秘的样子,霍时英无奈的跟他说:「这卢龙寨,怎么也要烧一两个时辰,现在巳时都快过了,过午之前羌人绝对进不了卢龙扎,我爹砍不了我的头,你放心吧。」
大汉煽动着嘴皮,终於说:「我说的不是这个,你,你说你,好,好歹是个王府的郡主,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那,那个乌泰利是,是个什么东西。」
霍时英无限懊悔,她刚才在城头上忽悠乌泰利,怎么把这个死愚忠的师傅忘了,她这个师傅据说是某渊古武林世家的一方豪侠,年轻的时候快意江湖,好不自在,但这人有点傻,被她爹下了一个套,曾经救过他一命,从此就效命於她爹,按理说,他这种人的性格应该快意恩仇比忠义两全占得比例要大,可这人却偏偏对她爹忠义两全了,而且还特别死忠的忠义两全,霍时英晚生了几年,不太清楚她爹年轻的时候是怎么把人家祸害成这样了,而且说实在的她也不想去知道那种陈年烂事,她觉得哪天她就是知道了也会觉得丢人,因为她对她爹的人品一向没信心,只是她现在比较火大的就是,这都火烧屁股了这爷们怎么还有心思跟她扯这个?
对付这种人霍时英一般不跟他死扛,因为这种人自有他的一番逻辑,他也理解不了你的思路,你真跟他辩,说不定你还说不过他,她一把抓过一直老老实实站在一边小六,往她师傅怀里一推:「你带着他走,这娃太小了,你照顾好了。」
霍时英挤开她师傅,翻身上马,愤愤的想,什么王府郡主,王府郡主住的是锦绣小楼,穿的是绫罗绸缎,走个路要三丫头扶着,出个门要八辆马车跟着,她是郡主?她就是边关一个从五品的破都尉,屁的郡主。
在马上,霍时英冲着要跟着卫放跑的秦爷喊了一嗓子:「秦川,你别乱跑,赶紧找匹马跟我一起走。」
秦爷苦着脸转过身:「都尉诶,这哪还有马啊,骑兵营都走了,马棚里只剩马毛了。」
霍时英一抬马鞭指着身后几个红巾护卫:「你去跟这几位军爷商量商量,看看他们谁愿意带你吧。」
秦爷苦哈哈的皱着脸说:「不了吧,我跟他们跑一样的,五十里就一个时辰的事。」
霍时英瞥了他一眼,一夹马腹冲了出去,扔给他一句话:「快点,你敢跑一个试试?」
秦爷凄凄哀哀的挪到那几个护卫中间,其中一个大汉伸手就把他提到马上,横着往马鞍前一甩,几匹马瞬间绝尘而去,留下身后一片火光冲天卢龙寨。
燕朝景德三年,八月初八,羌族大军攻陷西北边关第一防线卢龙寨,至此被后世称为「景德国难」的一场燃烧了半个中原的抵抗异族侵掠战争正式拉开了大幕。
五十里外巍峨的矗立着的嘉定关,城头无兵把守,城门紧闭,方圆不见人烟,如一座空城,对着卢龙寨的那方天空,火光冲天,空气中有风吹过来的淡淡的烟尘味。
雨后的天空碧蓝如洗,日光炽烈,快到正午时分,嘉定关空无一人的官道上忽然冒起一阵滚滚烟尘,一群爷们在大道上挥汗如雨的奔跑而来,远远的就听见他们在嘶吼:「快给爷爷们开门,爷爷们是卢龙寨的守军!」
城头上,嘉定关的城守,捏着胡子笑骂了一句:「这帮混蛋兵痞。」转身吩咐身边的护卫:「把城门开了,放他们进来吧。」
一个个丢了兵器,没了军服,一路跑的灰头土脸的兵痞,就像一帮难民,冲进城门就找个地方一摊,歇气了。后面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城门口挤不开了,先来的就挪到后面去,最后一条对着城门的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挤满了这帮难民,这些人秩序混乱东倒西歪,但是却没有一个人乱跑,也没有一个人进入空无人烟的民居。
霍时英带着六个她爹的亲卫军压在最后冲进城门,这一路上她像赶鸭子一样赶了这帮兵痞一路。
嘉定关的城守站在城门口迎霍时英,霍时英定住马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抬手向城守行了一礼道:「王大人,情况怎么?」
城守姓王,年过花甲,身体微微有些发福,行动间右腿微跛,他迎着霍时英还了一礼道:「十日前大军已经开拔,嘉定关商户和百姓这几日也撤离的差不多了,现在城里除了自愿跟我留下来的几十个老兵外,已经基本没人了。」
霍时英看看街上空荡荡的房屋,心下了然,她又问:「大将军走时可有给我留话?」
老城守望着站了长长一条街人群,为难的对霍时英说:「大将军走时给都尉留了两百匹军马,托老夫带话给都尉,可一路向南,去追大军。可实在没想到都尉竟然据守卢龙寨三日还能带回这么多人。」老城守望着街心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满脸的焦虑。
霍时英微微抬手道:「王城守无需担心,我自有安排。」
霍时英把卫放,卢齐和冯峥招到身边吩咐了一番,霍时英从卢龙寨带出来的两千人在城门口被被分成四队,卢齐,卫放,冯峥各带一对,每对六百人,士兵各自随身携带干粮,从现在起开始急行军,霍时英带两百人,骑马断后。嘉定关通往甘宁道有一百多里官道是沿山而行的山路,是通往凉州府的必经之路,只要出了这一百里的官道,就是一马平川的甘宁道,到时候三队兵打散混进逃难的百姓中间性命就算是保住一半了。
两千兵勇随着一连串的命令,动作迅捷的分成几队,霍时英身边的一个人若无其事的要越过她走入那些要提前开拔的队伍中。
霍时英眼望着前方忽然伸手就搭在他肩上,一把把他拖了回来:「干什么去?」
秦爷一脸豁出去的转过身:「我要跟他们走。」
霍时英直直望进他的眼底:「不行,你要跟着我走,你不在我心里不踏实。」
秦爷脸上露出哀求之色:「我家在罗城的余湾镇,离凉州就二十里的路。」
霍时英冷冷的望着他:「那又怎样?」
秦爷扭头望望正要开拔的队伍,小声的哀求:「我家就我一个独儿,一个妹妹十几年前就嫁人了,家里就剩一个老娘了。」
霍时英冰冷的道:「你要做逃兵吗?你是军籍,你们乡里户籍记录在案,等到天下太平了,你想东躲西藏的过一辈子吗?」
秦爷都要给霍时英跪下了:「我就一个老娘,我当了十八年的兵了,没孝敬过她一天,我不逃,真的,安顿好我老娘,我就去找大将军的队伍。」
两人的眼神直达对方的眼底,最终霍时英薄薄的嘴唇微微一动,冷冷吐出两个字:「不行。」
秦爷抬头望天,绝望的闭上眼睛,眼角落下泪来:「霍时英,老子是欠你的吗?我是你爹啊?你就这么离不得我?」
霍时英的语气依然冰冷:「十二岁,我第一次出关巡逻就遇到羌人,全队二百人几乎全死光了,没死的也全跑了,你半夜回来从死人堆里把我扒了出来。十六岁,我们出关去做斥候,回来的时候我掉进了狼窝里,摔断了腿,几头狼围着要吃我,本来你可以跑,可你跑了却又冲了回来,杀了头狼,自己也差点死了,马被狼咬死了,你背着我走了整整七天还剩下一口气拖着我回了卢龙寨。十七岁,我们被围在卢龙寨外七十里的斩马坡,我身负重伤,援军冲冲不到,我们没水没粮,被围十七天,到最后我高烧昏迷,每每饥渴难耐之际总有温水送到嘴边,你跟我说是马血,我装不知道,心里却清楚马肉的吃完了哪里还有马血,那是你的血,我靠着喝你的血活了下来。这些事我爹从来没为我干过。」
秦爷扭曲着一张脸听完,吼道:「你既然还记着老子救过你那么多次,为啥就不能放了我一回?」
霍时英拍拍他肩,冷漠的说:「算是我徇一回私,后面的仗不知会有多艰苦,放你走了我怕你死於乱局之中,不放你在身边我心里不安,我不安就打不好仗,你也不要再想着跑,我会让卫放他们分出人手来,势必安排好你的母亲。」说完她回身一喝:「李成青,你给我看好他,他若跑了我为你是问。」接着她毫不留情的把秦爷往她师傅怀里一搡,再不理会他。
霍时英处理完秦爷,回过头来卫放,卢齐他们已经整军完毕。
霍时英对卫放和卢齐交代完秦爷的事情就没对他们说多余的话,她带了他们两年知道他们有本事活着逃出生天,她把冯峥叫道跟前,然后把小六推道他身边说:「这是我霍家的家生奴才,这孩子从生下来就是为我培养的,他还小,以后的路还长,拜托冯守御帮我把他活着带出去。」
冯峥用惯常冷漠的眼神看着霍时英,然后说:「你说的责任我懂,我不会不管六百人的死活寻死的,你不用特意把这孩子托给我。」
霍时英笑笑拱手道:「拜托冯守御了。」
小六很乖的站在冯峥旁边,什么也不说,他懂,他这个时候还跟着霍时英是给她拖后腿。冯峥对霍时英说:「都尉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要是没有我们就要走了。」
「稍等一下。」霍时英转回身朝着身后的六个红巾大汉伸出手,不客气的说:「有钱吗?有的都拿出来。」
几个大汉由霍时英她师傅李成青带头,老老实实的从怀里摸出钱来,霍时英收拢过来有几十两的碎银,还有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她全部塞给小六:「拿着,大将军的兵马你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追的上,羌人一入关就是乱世了,路上拿钱能换些吃的。」
小六一阵手足无措,小脸憋得通红,眼里憋着一泡眼泪磕磕巴巴的推着霍时英的手:「都,都尉,小六,有,有钱,您自己留着。」
小六哪里推得过霍时英,霍时英手腕一翻就把一把零碎银子和银票塞进了他怀里,然后拍拍他的肩膀挥挥手说:「走吧。」
冯峥转身就往自己队伍走去,卢齐,卫放各自给她行了一礼齐声道:「都尉保重。」然后也毫不拖泥带水的走了。
小六一步三回头,眼泪终於没憋住掉了下来,霍时英转身一喝:「上马!」两百士兵,豁然蹬马,动作整齐划一。
两百骑兵目送着一千多兵甲卷起一道烟尘,穿过长街,穿过整个嘉定关最后终於消失在视线里。
霍时英在马上与王城守道别:「我们走后王城守有何打算。」
老人布满风霜的脸上笑得温和:「都尉放心,老夫虽老迈也必定会坚守到最后一人,定会为都尉拖到最后一刻。」
霍时英蹙眉道:「王老,羌人势大,你就开了城门吧,暂且忍得一时,等我们再回来。」
老城守但笑不语,拱手向霍时英行了一礼,然后后退站到了一边。
霍时英知道再劝无用,打马奔驰而去,隆隆的马蹄声中一个苍老的声音振声高呼:「望郡主来年祭祖之时,给老将军带个话,我王守业下辈子还给他老人家牵马。」
霍时英回头的瞬间,一个老迈的身体再次躬身深深的弯向地面,一直到她再也看不见都没有起身,王守业的官阶比她大,他这个礼是行给她祖父的,她代表霍家受了他这一礼,王守业年轻时为她的祖父牵过马,十七岁参军,驻守边关四十余载,最后竟是要埋骨边关。
八月初八嘉定关破,城守王守业带领五十位残兵死战到最后一刻,终以身殉国。
霍时英带领两百骑兵断后,被破了嘉定关一路追上来的羌人堵上,霍时英在山路上和羌人打了一个小伏击,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带领残兵逃入荒山,和羌人在崇山峻岭里打了半个月的游击,直到弹尽粮绝,跟着她的两百士兵几乎全军覆没。最后一次遭遇战中,她带着的六个护卫和秦川跳进了横江。
横江是横穿整个中原的渭水一支支流,他们一路向南被冲出两百里,等他们上了岸已经出了凉州府了,几个人身无分文,混在流民里几经周折一路走到渭水江畔,等他们几个人在渭水的江北一路彪悍的横刀杀过羌人军营,冲到江对岸的时候已经距他们离开卢龙寨整整过去两个月了。
而这时羌人大军一路横扫过半个中原,和中原大军对持在渭水两岸。
02
十月初,渭水南岸,隔江几里的城外,一个地势较高的土坡上,一青袍书生面江负手而立,他面容精致而带着几分刚毅,身材修长,江风凛冽,他的衣衫在风中飞扬,此处临江面水,远观如一幅山水画,画中人有洒脱飘逸之姿,背影的线条却有僵硬沉重,无端为他染上了几分忧郁之色。
对面江畔军帐林立,黑旗飞舞,阵阵马奔,人啸之声随风传来,肃杀之气沉沉压抑而至。
韩棠面江莅临,心下沉重:「羌人军纪严明,人马彪悍,两月之中一半疆土沦丧,国之危矣,百姓苦矣。」
「老爷,进城吧。」书僮走近前来招呼韩棠。
韩棠沉默半晌,转过身来,任由书僮为他围上棉斗篷,往坡下走去,一辆乌棚马车停在路边,他蹬车,车轮辘轳而动向着扬州城而去。
韩棠其人,出身寒士家庭,凉州分宜县人,是燕朝嘉熙二十三年二甲进士,高中时年仅十八岁,后入翰林院,授翰林院编修,时三年升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再三年又升任光禄寺卿,此后新帝登基,一路平顺,历经两朝,官运昌隆,可谓年少有为。
景德三年秋,韩棠忽然接到圣旨,被任命为凉州巡察使,即刻启程,韩棠出京之前,朝中已经接到凉州府沦陷的战报,但皇命依然如故,凉州府已在羌人铁蹄之下,韩棠不知道他这个巡察使到底去巡查什么,深夜造访丞相,当朝两朝元老的韩丞相给了他两句话:「历来巡察使,巡视的都是人,关地有何事?」还有一句就是:「皇上要听的是实话,你今后是入阁拜相,还是六部徘徊端看你此番作为,望你能好自为之!」
韩棠连日出京,此时渭水以北兖州大部疆土沦陷,官道上南逃的贵族百姓成山成海,他被拥堵在路上,等他赶到扬州时已是羌人横刀渭水江畔形成对峙之局。
韩棠到扬州已有三日,三日里往驻紮在扬州城外的凉州军营里递了三次拜帖找霍真,没见着一次,霍真很忙,羌人来得快,朝廷的反应也不慢,两月之内各州府兵马陆续集结而来,扬州城外军帐连绵,几十万大军,各派林立,霍真的事情很多,今天这里,明天那里韩棠没堵住过他一次。
韩棠今日依然没有见到霍真,从城外回来,他决定去一趟扬州的太守府,他听闻这几日霍真时常在太守府出入,想试着在那里碰碰运气。
扬州水路发达交通便利,自古繁荣,太守府自然也是相当的气派,门口两具硕大的石狮镇守,朱红色的府门大开,比较奇怪的是门口守卫有两拨,一排是铁甲峥嵘的红巾护卫,腰佩长刀,显然是军营里的亲卫,而另外一排也腰佩长刀,却是普通的衙役服饰,这才是太守府的守卫。
韩棠从马车上下来,身穿衙役服的那拨正斜着眼睛瞟另外一拨人,眼神里竟是源自自卑的愤怒和妒忌,另一拨巍然不动,面容肃穆,管你八方风动,他们依然挺立如雕像。
韩棠站在那里半天没一个人搭理他,正准备拾阶而上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本以为来人定是个勇猛之士,结果回头一看,骑马奔驰而来却是个中年青衣文士。
那人骑术极好,本是奔驰而来却在挨到近前时堪堪勒住马势,那马原地转了半圈就定住了身子,文士跳下马,扫了韩棠一眼,直直的向他走了过来,拱手道:「这位可是凉州巡察使韩棠,韩大人?」
韩棠拱手回礼道:「正是在下。」
那人又道:「可是要寻霍大将军?」
韩棠一惊回道:「正是。」
来人看着有四十多岁的年纪,中等个子,穿长衫,通身穿着朴素却极为干净,面容五官有种豁达,随和的气质,他立刻就说:「正好,我也有事找他,我们一起进去吧。」
韩棠微微一怔,随后立刻拱手道谢:「那真是多谢了,不知大人怎么称呼?」
那人一笑,率先往前走道:「我可不是什么大人,在下是大将军府内的幕僚,我叫唐世章。」
以常理来讲唐世章对韩棠的态度是及其无礼的,不说韩棠巡察使的身份,光是他平时的官职就已经是从三品的朝廷大员,放在地方一任知府见他都要行大礼参拜,而唐世章无官无职却不拜不扣,是及其说不过去的,韩棠若认真计较治他一个不敬之罪都绰绰有余,但这人态度从容,举止有度,并无狂狷之态,韩棠反倒觉得此人通达,很是欣赏。
两人进到太守府一路无人阻拦,唐世章熟门熟路的领着他穿过三进院子,似乎是到了太守府的后堂,后来他们进了一间庭院,院内一座池塘假山,虽已将将入冬,但因江淮之地,历来温暖,围绕池塘四周依然流水沼沼,绿树茵茵。
院内一排三间正房,青瓦绘梁极是精致,正中的一间房门大敞,隐隐可见是间书房的格局,两人还没行至跟前,内里的争吵之声就远远传了过来。
「霍真我跟你说,我不管你要干什么,想下多大一盘棋,你干你的,少拖我下水。」此人声音极其洪亮,应是个底气厚实身体非常健康的人。
「我说,裴世林,想你我当年同窗之时你是多么少年英伟,豪气干云,『这才过去多少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都做到太守了,你说你得贪了多少啊?你瞧你这肚子,这膘,你惭不惭愧啊?」这人语气很轻浮,声音却好听。
唐世章和韩棠走到跟前,只见屋内两个男人贴的极近的站着,一位身着皂靴红袍,腰佩白玉腰带,是朝廷二品文官的官服,此人果然身材魁梧,面色泛着健康的黑红色泽,相貌粗犷,却也威武,但有点中年发福之兆,肚腹微凸。
另外一个也是身着官服,不过却是衣上绣有麒麟补子的一品武将的服饰,此人面白无须,五官英挺,有种中年男人特有的岁月沉淀下来的英俊,只是这人现在的气质稍稍显得猥琐了一些,他挤在那文官与书案之间,伸手戳着文官的肚子,眼角眉梢竟是调笑之意。
韩棠没见过这两个人,但也很容易就猜出这他们的身份,这两个人在燕朝的朝堂算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了,一位身份多一些,世袭的亲王,裕王,凉州兵马总督,还有先帝亲封的一品骠骑大将军这些都是他的头衔,另一个是扬州太守,太后的侄子,这二人一个是皇亲一个是外戚,身份都相当了不得。
房内裴太守一掌挥开霍真戳在他肚子上的手,气哼哼的说:「我跟你说霍真,不是我气短,你说你干的那是什么事?你要死就去死,拉着你老娘还有你那十几个老婆姨娘陪葬去,我跟你屁关系都没有,犯不着为你掉脑袋。」
房内的两人都发现了门口来了两个人,他们齐齐往外面瞟了一眼,把他们当木桩,霍真收回眼神,一把横过裴太守的肩膀,死死的勒住,歪着眼睛说:「少雍,你怕了,真像个娘们。」
「滚!」裴太守狠狠的抖动肩膀想甩掉霍真的胳膊,可惜没甩掉,嘶吼道:「你占了老子的太守府,私开州府的粮仓,喂你那帮兵崽子,你在凉州,冀州,兖州一路抢过来的粮食还少吗?还开老子的粮仓,老子都不跟计较,瞒着没往上报。你还想怎地?啊?还想怎地?」
霍真死搂着裴太守,用一种特别哀婉的语调,婉转的说:「少雍,你懂的,我一直牢记当年同窗之谊,我知你有满腔报国之志,所以势要与你共进退。」
裴太守似乎是真怒了,使劲扭动着身体要甩开霍真的钳制,可惜不能如愿,瞪着眼睛暴吼道:「死开,你个老痞子。」
「不死开。」
「你再不放开,老子揍你信不信。」
「不信。」
「老子今天就揍你了。」
「啪」特别清脆的一声,裴太守一手黑墨,霍将军脸上也开了花,浓黑的墨汁流了他一脸,里里面还隐约掺了点鲜红,裴太守一怒之下用砚台把霍将军脑袋开了。
两个封疆大员,响当当的朝廷重臣,闹得如此斯文扫地,韩棠先没被这二人吵架内容的惊住,反倒对他们的做派深感惊奇。
屋内二人闹到不可收拾了,韩棠却见唐世章非常镇定的走进门内,无视屋内二人,轻轻关上两扇门,退出来,转过身对他微微一笑:「韩大人见笑了。」
韩棠以拳抵唇微咳一声,眼神在院内转了一圈道:「在下到觉得这院内景致甚为精致。」
屋外二人相视一笑,有的事情就不要拿到台面上来说了。
闹成这个样子,韩棠今日拜见霍真可见又是不成,但好在刚才听见屋内二人的谈话,心下知道霍真最近都会驻紮在太守府里,心下已有计较遂向唐世章告辞。
唐世章也没有挽留,一直把韩棠送出太守府,两人在门口互相客气着告别,韩棠准备蹬车之际,唐世章忽然叫了他一声:「韩大人。」
韩棠回身问道:「唐兄何事?」
唐世章微微蹙眉,似经思索后方才开口:「我看韩大人如若想了解此次羌人作乱的经过,以及现在渭水北岸的事情,与其找霍将军,不如另找一人,此人应比将军更清楚情况才是。」
「哦?那是何人?」韩棠很是感兴趣的问。
唐世章手撵短须,不紧不慢的道:「不知韩大人可听说霍将军有一女。」
韩棠眼神闪烁了一下,虽然霍真子女众多,但显然他一下子就知道了唐世章说的是谁,霍时英在大燕的朝堂上可说是一个不尴不尬的存在,每次只要她的名字在朝廷的战报上一出现,势必就会有一番波澜,这人可说是相当的有名,韩棠点点头:「当然是知道的。」
唐世章微笑道:「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人,霍都尉镇守西北第一边城,她是最后一个撤出凉州的将官,凉州的军情没有比她更熟悉的人了,而且她此次与大军失散,刚刚才从北岸冲杀过来,那边具体什么情况可能再没有比她更知道的人了。」
「哦?冲杀过来?」韩棠满是惊异。
唐世章悠悠笑道:「是啊,你没听见上午对岸的动静吗?那是羌人在追杀他们呐,听说为了她,这边还放过来了一队羌人的骑兵,这会不知道杀到哪里去了。」
韩棠想起今天上午他在江边听见的对岸军营里的确实像是有骚动的迹象,心下惊讶异常。
唐世章继续道:「都尉的私宅在扬州城东的折桂巷最后一家,这会算着应该是到家了,韩大人若有心,可去那里找她。」
韩棠对唐世章拱手道谢:「多谢唐兄指点。」
唐世章也回了一礼:「韩大人客气了。」
两人再次作别一番,韩棠才蹬车而去。
韩棠的马车行去,唐世章站在原地低头思索片刻才转身入内,而韩棠在马车里左右思量,最后敲了敲窗棱,对外面说道:「去折桂巷。」
扬州城内的折桂巷既非达官贵人聚居的高门大户,深宅宽巷,也非下里吧人的棚户栏院,一条窄巷悠悠长长,巷口处就是喧闹的大街,有些院门甚至大开着,里面院落家什一眼看过去清清楚楚的,此地多聚集一些小吏或小商人居住在此。
韩棠的马车在停在巷子的最深处,门口一棵桂花树看着有些年头,树干约得两人合抱,两扇朱漆木门,门上的铜环珵亮。
书僮上前扣响门环,韩棠袖手站在门前,不大一会的功夫就听里面一声脆亮亮的声音问:「谁啊?」
等到两扇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布裙荆钗的妇人站在门内,韩棠也不好细细打量,微行了半个礼道:「在下韩棠,请问可是霍都尉的府上?」
门内的妇人脸上一愣,快速上下打量一遍韩棠,服了一服道:「就是这里,不过我家都尉不在,不知大人可有何事?」
韩棠这才抬头仔细望向门内的妇人,他见那妇人,脸盘圆润,肤色微黑,目色清明,虽布裙荆钗,周身朴素却应对合度想来应是府内的管事,遂说道:「在下是凉州巡察使,今日听闻霍都尉刚从江北归来,特来拜会。」
门内的人大大吃了一惊,慌忙让开身子迎韩棠入内:「不知大人驾到,失礼了,大人快请进。」
韩棠入得院内,见里面朴素异常,只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一间堂屋,两排厢房,剩下一个灶间和净房一眼就看过来了,妇人一边领着韩棠往里走,一边说道:「我们都尉是个女人家,不好用个男管事,我是都尉的奶娘,也就帮着她管管家事,让大人见笑了。」
韩棠客气的应道:「您客气了,不知怎么称呼?」
妇人回首一笑道:「大人叫我月娘就是了。」
两人说着话就走到了堂屋前,月娘正要引着韩棠入内,韩棠见进来就不曾看见这家里有男丁,不好直接登堂入室,就问道:「不知月娘可知道霍都尉何时回府?」
月娘敞敞亮亮的站在那里回:「晌午的时候军营里来信说是她过江了,这都快申时了,怕是应该快进门了……」月娘说着忽然声音渐小,右手还慢慢的举了起来,那手势似乎是在阻止韩棠说话,身子慢慢偏向门口的方向。
月娘神态古怪,韩棠还来不及做何反应,就只见面前的妇人忽然一扫先前稳健的作风,猛的一转身,脚底生风的跑了。
「回来了!回来了!知书,识画把烧好的热水准备上了,快点!」只片刻的功夫,韩棠就只见那妇人以疾风火燎之势冲出大门,呼喝之声在小院里袅袅散开,转眼间他身旁的厢房里同时冲出来两个青衣小帽的小厮,小厮都差不多十二三岁的年纪,一起快速的走向角门的厨房,他就被那么晾在了那里,没人招呼他了。
韩棠站在堂屋门口,进退不是干脆抄手往那一站,倒要看看这一家人接下来到底会如何,巷子里幽静,韩棠忽然就听见刚才那个招呼他的脆亮亮的嗓音拔高了腔,有点撕裂的破了音的呼喊:「祖宗?!我的祖宗唉,你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韩棠似乎都能看见妇人由吃惊转为凄惶的神色,他没听见回话的人的声音,一会的功夫,就只见敞开的大门处,刚才奔出去的月娘肩膀上拖着一个人回来了。
韩棠一下子无法怎么形容他看见的那个人,那个人身量颇高,至少高出月娘一个头去,月娘拖着她极为吃力,她半个身体挂在月娘身上,头发污秽,一绺一绺结在一起披散着,而且头上脸上全是血,根本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也看不出男女,身上的衣服勉强看出是一身粗布短衫,不知经过怎么个作践法,衣服到处破裂,还一层套着一层的如硬硷一样的黑红色的事物,像层盔甲似地一片一片的挂在身上,这人应该还有神智,被月娘拖着脚步踉跄,却也还知道自己挪步,月娘一路拖着她过来,眼里含着水光,走动间串串水珠就滚落了满脸,她顾着身上的人也腾不出手抆一把。路过韩棠的时候一阵血腥夹杂着恶臭险些熏得他当场吐了出来。
最触目惊心的是这人走过的地方,一步一个的血脚印,韩棠望见她的脚上一双夏日里才穿的敞口布鞋,鞋底磨的薄薄如一张纸一般,鞋帮处每走一步,就有血水渗出,不知是别人的还是她自己的血,一双脚肮脏都没法形容了,各种新旧的伤口,混着黑红的污渍惨不忍睹,这人其实浑身上下都惨不忍睹,韩棠看她真是没一个地方能看了,他甚至在她们近旁的时候看见那人纠结的头发里有虱子在爬动,他一阵的恶心,终於转过脸去不忍再看。
两个人进了一间厢房,随后两个小厮接力一样一桶一桶的往里面送热水,又见着一盆盆的黑色污水被带出来,还有带着血污的衣服鞋子被拿到墙角直接烧掉了,再没人搭理他,但不知为什么看着那一盆盆的黑水,他没有离开,定定的站在那里望着院子里进行着的一切,在稍稍消停点以后他甚至自己走进了堂屋,没人给他奉茶他就那么干坐着,全没离开的意思。
初冬时节白日里的日头短,约是过去了有一个时辰的样子,日头偏西的时候,黄昏的光线被染上一层金黄色,韩棠就是在这金灿灿的暖光中看见迎面跨步走进堂屋的霍时英。
暮光之中霍时英一身灰白色的长袍,跨步迈进门槛对着韩棠拱手作揖行了一个大礼:「下官霍时英拜见大人。」
韩棠从座椅上站起来,两步跨上前伸手想虚扶她一把,但忽然想起对方是个女人又只好把手收了回来讪讪的说:「霍都尉快不必如此。」
「下官招呼不周,多有怠慢,请大人海涵。」
霍时英直起身,韩棠这才真正的看清楚了面前的这人,面前这人,燕朝第一女性武官将领,此人的名字每次一出现在战报上,都会在朝堂上引起一番波澜,因为她,大燕朝所有言官的案头都会多出三尺厚的奏章,也是因为这个人,三年前已经宾天的先帝被弹劾过,现在的新帝被弹劾过,霍老将军被弹劾过,现在的骠骑大将军也正被弹劾着,所上总总皆不过因为她是个女子,燕朝的女子为官有违祖制,大逆不道,这几乎逆了天下所有文人的逆鳞,可就是这样霍时英依然还是存在着,而且存在的堂堂正正,尽管她的存在是多么的不合理,这其中原委,实在是错综复杂,这里面牵扯到皇族和霍家的种种干系,尽管御史台的言官一直弹劾着,但前后两任皇帝也一直都是漠视着,而且霍时英也远在边关,她本人和朝堂里的各种利益干系不大,还有她本人一直行端言正,战功赫赫,从没闹出过能让言官死谏的事,所以尽管她是如此的不合理,但上有皇帝护着,下有霍家挺着,她也一直就那么存在着。
说起来霍时英也是很冤,如果她是个男人,以她的资历家世绝不会到现在还是一个小小的都尉这么简单,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是女人这一条是个太的尾巴,多方势力妥协的结果就是这人被不断的打压,她多年积累的战功多数都是在报上朝堂之前就被搁置了。
这样的一个女人意料之中的有着一张方正立体的面孔,如若这人长得如大宅门里的小姐样子,怕在军营里也是混不下去,但这人也没长成五大三粗的样子,个子有一般成年男子一样的身高,身材修长匀称,小麦色的肤色,她的额头非常饱满,女子却有着一对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人中很长,到了下巴的地方却又尖了起来,她这张脸若长在男人身上稍微有点偏阴柔了,但也是俊美的,长在她身上似乎也不是不那么不合适,让人看着最起码不会觉得不舒服。
韩棠一笑接着霍时英的话道:「我来的唐突,怎能怪你?」
霍时英也笑,她头发还湿着,应是急着赶来,湿发就束了冠,带着水汽的头发,被阳光熏染上了一层柔和的亮光,面上的污渍也洗掉了,露出了光洁的皮肤,她笑容里带着点不好意思的味道,总算是带出了那么一点女人味,霍时英笑着伸手把韩棠请到了上座。
这时月娘终於带着小厮上来奉茶,两人将将坐定,端起茶碗举到嘴边垂目喝茶,动作一致端是再规矩不过,可暗地里,这两人的眼角处却又都在借着这个动作不落痕迹的打量着对方。
霍时英眼里的韩棠面相端正,行走坐立都四平八稳,一身青布长衫隐隐发白,显是旧衣,眉宇间又有刚毅之色不是个凡人,他还很白,尤其一双端着茶碗的手,光洁修长,指甲圆润饱满,泛着健康的粉红色,非常好看,霍时英忽然想起了她二哥,她二哥也有一双特别好看的手,也是瘦弱修长的骨指,但她二哥的手指要更长一些,指尖要更尖一些,肤色要更莹白如玉一般,韩棠的手指骨节分明,有力一些,没有她二哥的好看,霍时英的眼神在韩棠的手上一扫而过,转开了目光。
而韩棠看霍时英的举止衣着全是男人的做派,她这种做派不显女儿家故意模仿的姿态,看得出是长年累月的惯性,很自然,不引人反感也不会让人轻视,再他看来一个女人能修成这样的姿态真正的是不容易。
两人前后放下茶碗还不等开口,月娘又带着小厮端了两个火盆进来放到他们的脚边,月娘这会再不招呼韩棠了,甚至都不看他一眼,招呼着小厮放下火盆转身就把一张裹着肉片的油饼塞进霍时英的手里:「知道刚才两碗粥不垫肚子,你先吃着这个,灶上做着饭呐,你先垫点一会就吃饭了啊。」
月娘堵在霍时英身前,霍时英手里忽然就被塞了一张饼,她有点发愣的抬头望着月娘,月娘虎着脸,眼角却还红着,霍时英只好接了过来。
等月娘扭身再出去,霍时英颇为尴尬的举着手里的油饼,吃也不是,不吃她其实还真的是饿,其实她刚才进门的那样子不是因为受伤了,她是被饿的,她带着的几个男人横穿了几乎半个中原,羌人入关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所过的城镇粮食无不暴涨,流民遍地,民不聊生,他们几个人又身无分文,羌人捉拿她的告示还贴的到处都是,他们几个躲躲藏藏的一路走来掘草根,挖树皮,就差要饭了,最后从江对岸杀过来的时候,真是用尽了力气,还好回来被月娘按在澡盆里灌了两碗粥,歇一歇又算是缓过来了一些。
霍时英脸有点红,把油饼放在身边的小茶几上对韩棠苦笑着说:「让韩大人见笑了。」
韩棠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好几次别人对他说见笑了,可他却一次都不觉得有多好笑,他一直看着霍时英那个泼辣的奶娘,眼神有些复杂的感慨,没说话,朝着霍时英笑了一下,扭过头看向了别处。
两人一时间气氛有些冷,霍时英正要找点什么来说,她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见门口一暗,月娘又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
月娘这次进来很忙夸张的,一手拿着一根明晃晃的长针,一手还抄着一瓶烧酒,上来就往霍时英跟前一蹲,抓过她脚上的鞋就要往下扒拉,霍时英这下真的是怒了,瞪着眼喝道:「干什么?」
月娘却是一点也不怕她,抬着头就跟她吼:「干什么?你的脚要烂掉了,我不赶紧把你的脓疮挤掉,你真想等着脚烂掉了是不?」
霍时英恨不得一脚把月娘踹出去,虽然她能那么干,可她干不出来,气的直哆嗦也只能跟月娘在那挣吧着她脚上的那只鞋,这回算是丢脸丢大发了。
一边的韩棠要是这还看不出来月娘是在赶人,送客的话那他觉得自己也白混了,他也真的是很惊奇一个管家的奶娘竟然能够放肆到如此的地步。
韩棠站起来,笑眯眯的抖抖袖子朝霍时英拱手道:「霍都尉将将回府,我就来叨扰,实在是失礼了,在下改日再来,这就告辞了。」
霍时英使劲挣出自己的脚,趿拉着鞋子狼狈的站起来,慌忙拦住韩棠:「韩大人!」
霍时英拦住韩棠,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只好讪讪的收回手道:「对不住了,韩大人。」
韩棠倒是豁然一笑道:「没什么,霍都尉我们改日再约好了。」
霍时英直把韩棠一直送出院门外,最后深深作了一揖:「韩大人,在下管教无方,下人冒犯了,我替她给您赔罪。」
韩棠笑着虚扶了她一把道:「都尉,你多礼了。」霍时英起身是他忽然朝着她眨了眨眼,随后含笑着蹬车而去。
霍时英被韩棠弄的一愣,一直看着他的马车远去,最后也是摇着头笑了一笑,回身进了院子,韩棠此人也颇有点意思。
霍时英这回再回去就舒舒服服的往太师椅里一靠,伸着脚老实的让月娘鼓捣,她吃着油饼灌了一口茶说:「你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就敢那么干?」
月娘一针扎破霍时英脚上的一个脓疮,利索的把里面的脓血挤出来,嘴里麻利的回:「我才不管他是谁呐,你都那样了,谁都不能耽误了你歇着,再说他一个凉州巡察使霍家还得罪的起。」
霍时英垂着眼皮看月娘,这女人一辈子就围着她爹和她两人转悠,你也指望不上她能明白朝堂里的水多深,她也不会懂她一个管家的婆子在外人面前都敢爬到她头上了,韩棠还不知道会怎么想她,她连自己的内宅都管不好,估计韩棠以后看她的事情怕是都要打个折扣。霍时英也不想跟月娘说什么,月娘也确实被她放纵的有些不像话,但她也不想治她,她要是真的把她管的规规矩矩的,那她们之间就没了那份真情了,她看了月娘一会忽然问道:「你当初在卢龙寨走的时候怎么不给我留口吃的?」
月娘一愣,茫然的抬着头反问她:「吃的?啥吃的?你爹来的时候赶狗一样的催,我们也没吃早饭啊!」
霍时英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火大的问:「行,那我问你,你把我那旧衣服,破被褥也带走干啥?」
月娘特别有理,特别理所当然的回:「我当然要带走啊,我不带走,打起仗来你还会顾得上?别看那都是旧的东西,可旧的贴身穿着,用着舒服,大户人家在房里都捡旧的贴身的穿,绫罗绸缎啥的不稀罕,那是新富小门户里上不得台面的做派。」
「我没跟你说这个。」霍时英被月娘唠叨的颇不耐烦:「我问你我那缝在枕头里的二百两银票呐?」霍时英懒得跟月娘争论她从小在军营了跟一帮糙老爷们混,跟她说的那些习惯沾不上边,干脆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
月娘听了却是愣了一下,然后翻了霍时英一个白眼,特别看不得她上不了台面的说道:「你还能有点出息吗?堂堂一个王府的郡主弄着二百两银票还跟个农妇一样缝枕头里。我跟你收着了,就在你屋里,还在你睡觉的枕头里,没动你的。」
月娘看不得霍时英小家子气,嗔怪着倒了霍时英一脚烧酒,然后拿着白布三两下把她那只脚包了起来,霍时英低着头看着,也不吭声,月娘是不能明白的,人活一世,从生下来就被你的出身,世间的规矩拘着你一世,虽然她说起来是王府里的郡主,但她的出身并不高,她的母亲是个没被抬举过的,连妾室都算不上,她母亲的娘家是个小商户,祖上三代经营一个香油坊,二十多年前,偶一日被霍真看见了这家的闺女,一顶轿子抬进了王府,还没来得及被抬举就在生她的时候就难产死了,此后霍时英在还不明白的事理的时候就被霍真带到了边关,这二十多年里,她的存在,霍真对她的栽培,王府一钟鼎之家,里面沟坎纵横,她已经出格很多了,早就遭人妒恨上了。
王府里不是霍真一个人说了算,一大家子人,他爹虽是掌权的可上面还有一个老太太,下面还有王妃和一帮哥哥姐姐,首先第一个老太太就不待见她,她从来都觉得霍家是靠不住的,现在没人动她那是她离得远,等有一天天下太平了,她一个女人想在朝堂上立足混一个一官半职谈何容易,她自己可是身无恒产,现在她府里的开销,身边用的人都是霍真供着,那是因为她现在还有用,等将来她没用了在那个王府里,她何以立足。
她辛苦存着一点军饷,也是为将来留的一点傍身钱,而这些月娘却是都不懂的,她的眼里只有她爹,只有她眼前的这一点方寸之地。
霍时英由着月娘去折腾,脑袋往后一靠,歪在太师椅里就要睡着了。
后来她迷迷糊糊的听见月娘又在那里唠叨,似乎是她爹一会要来吃晚饭,让她到床上去睡什么的,她哼了一声不想动,再后来又感觉腰里和脑袋下被塞了东西,身上也被搭了一层盖得,就彻底的睡了过去。
霍时英再醒过来是被院子里的一阵喧哗闹吵醒的,她坐起来,看着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喉咙干的难受,自己到了一碗茶喝了一口,外面还是闹闹哄哄的,她端着茶碗慢悠悠的走了出去。
院子里各房已经掌灯,光线有些暗,院门大开着,两盏灯笼在一旁引路,她爹霍真正好走到门口,月娘已经站在了那里,向着霍真蹲了一个福道:「王爷,您来了。」
她这会倒是规矩了,霍时英捧着茶碗站在堂屋的台阶上,喝了一口,就那么看着。
霍真一路走过来,月娘就跟个乱扑腾的老母鸡一样围着他惊慌的转圈圈:「王爷,你这是怎么了?」
「这头怎么了。打仗了?」
「这伤的厉害吗?头晕吗?」
霍真走到跟前,霍时英终於看清霍真的脑袋上围了一圈白布,额角的地方还有点血迹渗出来,看样子是见血了。
父女俩打了个照面,霍真想说点什么,霍时英就那么看着他,也没有上前请安的意思,最后霍真扭头跟月娘说:「一点小伤,不碍事。」敷衍了她一句,抬腿进了堂屋。
霍时英站在外面没进去,光听着月娘在里面围着她爹扑腾:「王爷,要紧不,头疼不?」
「看过大夫没?」
「大夫怎么说的?要不要忌口啊?」
「不碍事,你别在这乱转,摆饭吧。」
霍时英听着霍真说了一句,里面一下子安静了,紧接着月娘掀了门帘,出来招呼着摆上饭,她才又走了进去。
屋里房间四角都已经掌上灯,月娘带着两个小厮摆上饭菜,打发两个小厮出去了,她留下站在霍真后面伺候。
霍时英走过去坐在霍真的对面,一桌子鸡鸭鱼肉都是霍时英爱吃的,霍时英面前一晚米饭,霍真前面一壶酒,一盏小酒杯。
什么规矩礼仪在在霍时英这里全没有,端起饭碗就开始吃,月娘从瓦罐里盛出两碗飘着黄油的鸡汤,一碗先递给霍真,盛出第二碗才摆在霍时英的面前,霍时英抬头看了她一眼说:「你也坐下吃吧。」
月娘扭捏着看霍真的脸色,霍真点点头,她才挨着他坐了下去。
霍真喝酒,霍时英吃饭,月娘就是坐下了也没真的就吃上了,不时给霍真夹菜,倒酒。
桌上一桌鸡鸭鱼肉,做法朴实,味重,油厚填的饱肚子还抗饿,霍时英最喜欢这样吃,父女俩谁都不说话,拧着一股劲,霍时英吃了个半饱才开口跟霍真说话:「我那些从卢龙寨撤出来的兵,回来了多少。」
霍真这时也喝好酒了,月娘看着他的眼色赶紧把酒壶酒盅撤掉,又给他添了一碗饭,他接过来才回霍时英:「回来了一千六百多个,林青已经全部从新编收了。」
「嗯。」霍时英抱着饭碗回了一声。
霍真夹了一口菜又接着说道:「你在卢龙寨破敌军两万的事情我已经让人报上朝廷了,看看这次能不能往上给你升一级,你先在家里歇几天,等等看兵部的意思,要是这次能顺利的话,你领那一万骑兵营也就名正言顺了。」
霍真在说话,霍时英也是照样吃,她咽下嘴里的东西才问道:「我要的人还在给我找吗?」
霍真道:「还在找,这次一路退过来搜带了三千死囚,凉州那边的军奴找了有一千多也带来了,扬州这边我再给你找找,看能不能再凑五千人给你。」
霍时英嘴里扒拉着说:「还不够,差远了。」
霍真手里一顿看向霍时英,见她一直眼睛都不抬,说道:「我再想想办法吧。」
「嗯,要快。」霍时英嘴里应着,终於没抬头看了霍真一眼问道:「你头怎么弄的?」
霍真端着饭碗混不在意的说:「下午跟你裴伯伯打了一架。」
「哦?裴太守?你怎么着他了?」霍时英问的漫不经心。
霍真拿着碗筷的两只手顿在桌沿上,语气里颇有些无奈:「前些年朝廷一直在西疆连年动兵,两年前到是终於一战定边关了,但那一仗却也把国库掏空了,朝廷只管往扬州增兵,派下来的粮草却杯水车薪,我要不从凉州,冀州,兖州三洲一路抢豪族抢过来百万担粮食,这会扬州军内怕是早就哗变了。」
霍时英端着碗的手停在半空,看着对面的霍真愣了一下,霍时英在凉州被冲上岸走了两天就明白了当时霍真为什么一定要她在卢龙寨坚守三天了,他用这三天的时间当了一回劫匪,凉州地面上的所有豪族士绅都被凉州军铲地皮一样的搜刮了一遍,这边边关一动兵,凉州军马上就放出要撤退的消息,那些豪族当然听见风声就拖家携口的跑了,他们前脚一跑霍真后脚就端了人家的钱仓,米库。他这一路下去三洲被他抢了一个遍,凉州军一战未打,跑的最快抢的最多,他们做了羌人的先锋先把自己人抢了,三洲各州府兵马倒是据城死战了几场,对凉州军是咬着牙根的恨,民意也怨气冲天。
「你还要抢扬州?」霍时英问他。霍时英一下子想到的太多了,这个时代能成为读书人非常的不容易,朝廷的官员基本都出自各地氏族的子弟,霍真抢了三洲得罪了至少朝廷里三成的官员,而扬州地处江淮一带自古就是出文人的地方,每年科考大举之年全国考中的考生十之七八都是出自这里,霍真要是再把江淮也抢了,那他算是把整个朝廷的官员都得罪完了。这本不是应该霍真干的事,这应该是坐在龙椅上皇帝干的事,可皇帝不能这么干,他要这么干国家就要乱了,可国家没有钱,还要打仗,霍真就只能替皇帝干了,那么他干了以后又会怎样?他是皇帝的替罪羊,无论他这次在对羌人的这场战争中立了多大的功,百官都会踩死他。霍真这算是舍己成人了,他这么做可能下场会非常凄惨,但他也会在在史书上留下一笔,霍时英看着霍真的眼神充满惊讶,她可从没在她父亲身上看出有名臣忠义的气魄来。
顶着霍时英惊愕的目光霍真却轻松的笑了,他也扒拉着碗里的饭菜道:「扬州肯定是要抢的,能不能把羌人赶出去这里是关键,你裴伯伯这人我还是知道的,他这人少年时就是一个激进的人,这些年官场磨掉了他的锐气,但血性还是在的,今天他要是跟我客客气气的,那这事还真不好办,但他今天砸了我一砚台,明天他就该设宴请我了。」霍真边说着还狡猾的笑了起来。
这边霍时英却心情沉重,自见面起第一次开口叫了霍真一声爹:「爹,那霍家怎么办?」
霍时英看着她无所谓的笑笑:「我们家也给他们家守了五代的国门了,到我这一代就算了吧,后世子孙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只要我下去了,皇上顾着一些旧情想必也不会为难霍家,再说你大哥是他姐夫,你二哥身体又不行,继承了爵位最多就是能守成,没有什么威胁,而且你只要能在朝堂上立足,霍家就不会垮掉。
霍时英心里发沉,对面坐着的是她爹,他就是再荒唐也是她爹,这人前前后后都想到了,却是没说他自己会如何,她闷头拔了几口饭道:「今天我这来了个人,说是凉州的巡察使,叫韩棠,我这当时有点事没说成几句话他就走了。」
「嗯。我听唐世章说了,他来了扬州好几天了我没顾得上应付他,今天他跑到太守府去正好赶上我正跟你裴伯伯闹着,唐世章就把他支到你这来了,这人不简单,你老师把他支到你这里也是想看看你能不能跟他搭上关系的意思,以后你回了京里也好有个进退。」
霍时英想着下午的情景,心下想这么个照面怕是有些糟糕,她没跟霍真说下午月娘的事情,岔开话问道:「这人什么来历?怎么个不简单法?」
霍真平时饮食很有节制,这时已经吃好,月娘给他拿来手巾,他抆抆嘴笑道:「韩棠这人啊,说起来我本应该和他有些渊源的。」
霍时英的抬头看他,霍真边抆着手边跟她说:「这人出身凉州,十八岁高中嘉熙二十三年二甲进士,现任光禄寺卿,他今年才二十七,好家伙!从三品的官职,不得了吧?可你要知道他爹是谁就不会觉得不得了了。」
「他爹是谁?」霍时英应景的问了自己爹一句。
霍真坐在那里喝着月娘端给他的茶水跟霍时英闲话一样的说:「他爹是右相韩林轩,我跟韩林轩还是有点关系的,韩林轩本是江淮人士,也是进士出身,他三十多年前做过凉州通判,上任的时候曾经特地上府里拜会过你爷爷,你爷爷给我们引见过,后来也多有来往。这人在做凉州府通判的时候跟家里主母的丫头有了染,后来丫头被主母赶了出去,十个月后生了韩棠,而那时候韩林轩已经调任离开凉州了。」
「你说我和韩林轩认识,要是当初我初到凉州的时候韩林轩能跟我打个招呼,说他有个儿子在凉州我能不照顾一些?」
霍时英这才明白原来她爹说的跟韩棠的渊源是在这里,暗地里撇了撇嘴。
霍真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韩棠母亲的家族早就败落了,被卖出去的丫头又被主家赶了出来,名声也坏了谁还会管她,你也知道凉州那个地方,地荒战乱的,百姓疾苦,那丫头坠入娼门,把韩棠养大成人,还让他读了书,自己却早早累死了。真是不容易。」霍真感叹一声:「韩棠十八岁高中,韩家才把他认了回去,进了韩家的族谱,从此一路高昇,却是听说他也和韩林轩处的不错。」
霍时英听她爹说完,埋头吃完碗里的饭,然后把碗一推,看着桌上的残羹剩菜垂着眼皮沉思,霍真端着茶碗老爷一样在屋里踱步消食,月娘上来拿毛巾给霍时英抆嘴,她才忽然回过神来,自己拿过毛巾抹了抹嘴。
霍真跺了两步走到霍时英跟前站定,望着她道:「此人的胸襟,城府如何?时英你自问可比得上?」
霍时英接过月娘的茶碗,顿了顿老实的回答:「我要是和他一样的长大,确实是比不上他。」
月娘上来撤桌子,霍时英起身给她腾地方,她刚站起来走了两步正好就走到了霍真的身边,霍真侧过身来忽然笑笑,一脚就揣到她的膝盖上:「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弯个腰你能死啊?我还没那么对你呐,跟我治气这些年。」
霍时英当然没什么事,晃都没晃一下,安安稳稳的走过去又坐下。
父女俩上下首都坐下来喝茶,霍真吹吹茶碗的里的茶叶末有对霍时英说:「趁你这两天歇着,就帮我招呼一下这个人吧,我这没工夫应付他。」
霍时英端着茶碗垂着眼皮道:「招呼一下倒是简单,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你还是要跟我说一下。」
霍真也没看霍时英,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很快就说道:「什么都不要隐瞒,他想看什么你就给他看什么,他问什么你就告诉他什么,一点都不能瞒着,至於人家没问的你也不要凑上去多说,知道吗?」
霍时英抬头看坐在上首的霍真,眼神有些深沉,她把茶碗轻轻的放回桌上道:「行,那我心里就有数了。」
霍真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说完正事,父女俩一下子就没话了,霍时英规规矩矩的坐在那,腰背挺的跟杆枪一样的笔直,微微垂着头,很恭顺的样子。霍真有心跟她说点别的什么,可还真张不开口,他这个女儿太正经了。
说句老实话霍真自认为对霍时英是最上心的,他有十几个孩子,可除了跟王妃生的两个嫡子以外其他的孩子连长什么样他都没记住,霍时英他从小带在身边,十岁之前这孩子还跟他亲点,可后来他把她迁出府让她单过以后就成这样了,跟他一板一眼的,还听话,看她有时候看他那眼神,似乎是想远着他,可霍真最懂女人的心思,看着想远着他其实是想让他靠过去,可他要真贴上去,她又躲的远远的,铁桶一样把自己围得的正经庄严的样子,这跟他别别扭扭的好多年了。
霍真看了始终垂着眼皮的霍时英一会,转回头看着月娘道:「去跟外面的人说,我今晚上就留这歇着了,让他们明天早点来接我。」
霍时英低头喝茶,看着脚底下。
「哎,我这就去。」月娘脆生生的应了一声,脚步轻快的走了出去。
月娘一出去霍时英就不想再坐了,她把茶碗轻轻往小桌上一放对霍真道:「爹,你歇着吧,我走了。」说完她站起来就要走。
走到门口霍真却又叫住了她:「你那个伺候的小厮,那个叫小六的也回来了,我先放在我的帐里了,你这边还要不要他伺候,我让他过来吧?」
霍时英停了一下脚步,背着身说:「送过来吧。」然后先掀开门帘就走了出去。
霍时英出了堂屋门站在台阶上,厨房里灯火通明,月娘正指挥着两个小厮烧热水,准备浴桶,嘱咐完了她又脚不沾地的跑回厢房,点灯,熏香,铺床,一身轻快的转来转去像要能飞起来一样。霍时英站在阴影里,她来回都没看见她。
霍时英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心里微微烦躁,她见不得月娘这样,她从小没娘,把月娘当了自己的亲娘,霍真要是对月娘好,那她也没什么说的,问题是霍真似乎从来不把他身边的女人当回事,就是在凉州那么一个荒凉的地方他都没闲着,虽然这些年他倒是再没往屋里抬过人,但边关的舞娘,人家送的丫头什么的他可从来没断过,月娘已经老了,霍真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才会偶尔还在月娘的房中留宿,这些事不能深想。
霍时英希望月娘能活的有气节一些,虽然月娘可能知道气节这两字怎么写,但具体什么意思她可能都不知道。她将来会给她养老,会孝顺伺候她到死,她不希望她软弱的依附在霍真身上,可她身上似乎就少了那么一根硬骨头,有些话不能说的太透,说深了招人恨,一个是自己亲爹一个是自己娘,过会这院子里还得有一阵子要热闹的,霍时英懒得看他们,干脆自己躲了出去。
霍时英没跟谁打一声招呼就出了院子,离开的时候还轻手轻脚的把院门合上,外面的长巷幽深阴暗,好在还有月光,一地的冷清。
拐了个弯,又走出去几丈路,一出了巷子口,马上就到了街上,扬州地处江淮,自古繁华,就是对江外族敌人虎视眈眈,这边因为大量流民的涌入反而比平时还要喧闹。
霍时英慢慢往前走,想找一个地方静一静,街上人流涌动,酒楼、客栈、商舖都还大开着门做生意,依然维持着太平盛世时的体面,来往人中,有穿着丝绸的商贾在酒楼前应酬,「刘老爷,张老爷,幸会,久仰。」霍时英一路走过去,听了一耳朵。街角的阴暗处也有乞丐蹲缩在那里,三三两两的,很少有人会注意那样的角落,霍时英的目光在那些地方停住,还停下了了脚步,过了片刻她又把目光挪开,继续走了出去。
「霍都尉。」霍时英听见有人在叫她,她停住步伐扭头看去,身边一家酒楼的招牌下,韩棠站在那里朝着她微笑。酒楼的廊檐下挂着大灯笼,他站在一片光线下,笑得友善,还挺好看。
韩棠自霍时英家里出来的时候,也差不多赶到了晚饭的饭口上,霍时英家巷子口就是繁华的大街,街上酒楼林立,他随便找了一家进去要了个雅间,解决晚饭。
韩棠要的雅间在二楼,正好对着楼下的大街,他一个人带着书僮吃饭,书僮是个老实的,话不多,韩棠自斟自饮想着事情,一顿饭就吃得慢了一些,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听着楼下隐有喧哗之声,抬头往下一看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身后几个威武的大汉正从楼下过去,那人额头上紮着一圈白布,韩棠认出正是下午见过的霍真,只是他这会换下了官服,一身青灰色的长袍,头束金冠,身后跟着的随从也是骑马佩刀,一路过去街上的行人自动就让开了路,引的不少人在窃声议论。
韩棠看了两眼就把眼神收了回来,停下手中的动作,凝目沉思良久,一顿晚饭吃的更慢,直到楼下的长街迎来夜晚另一番繁华时,他才悠悠回神,打发书僮去结账,自己站起来准备往外走,临走时目光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霍时英家方向的巷子口,然后他就看见一个瘦高修长的身影从那里慢慢的走出来,到了光亮处灯影照在那人的脸上,韩棠忽然就笑了一下,转身出了酒楼。
「霍都尉。」韩棠一出声,霍时英看过去的时候微微愣了一下。
霍时英一愣的功夫,韩棠已经步下台阶,往她的方向走过来了,霍时英赶紧几步迎上去,两人在街心处碰到一起,同时向对方拱手行礼。
「霍都尉。」
「韩大人。」
两人抬头具是一笑,韩棠道:「霍都尉怎么一人在此?」
霍时英不好说自己的具体的情况,遂笑了笑敷衍道:「吃了饭,看天色还早出来走走。」
韩棠的目光在霍时英身上扫了扫,见依然是下午穿在身上的单衣,没说什么,霍时英反问他道:「韩大人怎么也在此处?」
韩棠轻笑道:「从府上出来时正赶在饭口上,所以就进吃了一顿晚饭,没想到却又碰到了都尉。」
想到今天下午韩棠在自己家的事情,霍时英大是尴尬,好在韩棠随后就说道:「霍都尉这是要去哪里吗?」
「啊,没有要去哪里,就随便走走。」
韩棠点头:「正好我也想走走,霍都尉可否捎上在下?」
霍时英低头望着脚下,片刻后抬头郑重的对韩棠道:「韩大人,可否聊聊?」
韩棠面色一整,面露几分肃然:「正是求之不得。」
霍时英对韩棠微微侧身,韩棠也不谦让,率先走了出去,霍时英紧跟着和他并肩走在一起。
韩棠的小书僮从酒楼结账出来,看见自家大人已经走远赶紧追上去,默默的跟在后面。
两人对扬州城都不熟悉,本想找个安静的茶楼做个落脚,却不想一路走来,酒楼林立各商舖灯火通明,人烟繁华硬是没有寻到一个安静之处。
韩棠是个沉得住气的,走的气定神闲,霍时英走在他旁边也是不紧不慢,步履也不见焦躁之意,两人闲谈一些扬州的人文风情却是意外的合拍。
走到一个极为繁华之处,街旁一栋三层独栋雕梁画栋的牌楼,楼前人声喧哗,台阶下的显眼处,几匹外族的高头大马大刺刺的立在那里,挡住半边门脸,马旁守着几个亲兵服饰的卫兵,现在扬州城外军帐林立,看这架势说不定是哪方大员正在此饮酒作乐,两人也混没在意,多看了两眼就要走过去。
将将要走过之时,酒楼门前忽然起了一阵骚动,紧接着就听见那方骚乱之中传来一声呼喝:「霍时英!」
听到这声音,霍时英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然后慢慢的转过身,酒楼的台阶上几个穿着武将服饰的人簇拥着一个高大的青年,青年身着常服,金冠束发,一身装扮尽显富贵之气,而他的肤色却带着健康的黝黑之色,五官立体极为英俊。
这人显然刚刚呕吐过,酒楼前的廊柱下一摊污渍,一个小厮拿着手巾正给青年抆嘴,青年一直看着丈许开外的霍时英,极为烦躁一把扯过手巾胡乱在嘴角抹了两把,霍时英一直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青年忽然就不知哪来的火气,猛然间暴烈的把抆嘴的手巾呼啸着就朝霍时英扔了过来。
韩棠眉心微微一跳,扭头看见霍时英微微偏了一下头,毛巾抆着她的耳朵落在她的肩膀上,她微笑着拿掉肩膀上的手巾,握在手里拱手行了一礼微微弯腰道:「陈公子,多年不见可还安好?陈伯父可还安好?」韩棠心里一惊,显见这二人是旧识而且还是世交。
那陈公子看着霍时英眼里流露出毫不遮掩的鄙夷与厌恶,他理也不理还弯腰站在那里霍时英几步上前跨坐上自己的坐骑,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霍时英已经直起腰抬头眼角眉梢神态平和的望着他,眼里波澜不兴。
陈公子眼里鄙夷之色更为浓重,他眉头深锁,望着霍时英嘴唇煽动几次才吐出:「你怎么还活着?」
这话可够不客气的,霍时英却只是笑笑站在那里,笑容里云淡风轻中带着一点点容忍,宽容的味道。什么也没说。
马上的人及其不屑用鼻子「哼」了一声,扬鞭而去,起步时还故意侧了一下马身,马尾的鬃毛向着霍时英的脸狠狠的抽甩过来,霍时英轻巧的一个退步,躲了过去,站在那里目光平和的目送着一对人马从身前过去。
簇拥着那个陈公子的马队过完,霍时英才又转身看向一旁的韩棠,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韩棠理解的笑了笑,霍时英笑容里却是满是无奈。
韩棠没有说什么,如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依然和霍时英并肩走在一起,两人又走出片刻后霍时英才开口道:「刚才的那个人是雍州兵马总督家的公子,六年前陈总督带着陈公子曾经去过凉州公干,和家父多有交往。当年陈公子误会我是男子,开始交往还很好,到后来发现我是女子后,忽然就这样了。」
韩棠点点头了然的道:「他应是不了解你才会这样的。」
霍时英笑得冷淡:「或许吧。」
两人缓步一会,片刻的沉默后,韩棠忽然又说:「他也许也是了解你了才会这样的。」
「也或许吧。」霍时英还是淡淡的回。
韩棠侧头望了一眼眉目疏淡,表情淡薄的霍时英一眼,嘴角慢慢拉出一个笑容,韩棠知道那位雍州兵马总督还是世袭罔顾的功勳世家,祖上承袭下来的平国公,这位陈公子是这一代平国公的嫡子长孙,十四岁随父出征,十六岁被封为世子,军功累积至指挥使,这种豪门世家的贵族子弟,大多生性骄傲,从小生活的环境让他们有严格的阶级观念,当他遇见一个身份相当而又同样出色的人后,自然生出结交之心,但后又发现此人是个女子,固有的观念和本能的欣赏发生了冲突,然后他自己就矛盾了,当他越是发现这个女子越是出色后内心就越矛盾,他自己都不知道该用何种态度来面对这个人,所以他自己首先就纠结暴躁了,太过年轻又太过骄傲的人少了一份豁达和世故的心态。
「不知这位陈公子今年多大了?」韩棠问霍时英。
「不太清楚,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吧。」霍时英随口应着韩棠,她垂着头望着手里还握着一块人家抆过嘴的手巾,眼神闪过一丝困惑,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手里的东西,韩棠瞟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世家贵族用的东西,四四方方的一块方巾,上好的蜀绣,帕子的角落似乎还绣有东西,极为私人的物件,随手丢掉似乎是不大好。
霍时英的眉头微微皱起,举目四下一望,忽然抬脚走到走到一背街处的巷子口,那里有一家摊贩,生着两炉明火,摆着两张桌凳,是一个面摊,霍时英走过去和摊主说了几句,把手里的面巾投入火炉里,看着方巾烧成灰烬以后才又走了回来。
韩棠抄手站在路边等着她,她回来后两人相视笑了笑,非常默契的谁也没说什么,又往前走了出去,韩棠却心下了然怕是这个骄傲的平国公世子霍时英也是不想招惹的。
两人散着步几乎走过半个扬州城,终於找到一家茶楼,茶楼临着一条穿过扬州城的内河而建,河两边林立而建灰瓦白墙的民居,河上有摇橹的小船,船头一盏灯笼,悠悠远远点点灯火带着朦胧的水汽。
韩棠和霍时英上了这家茶楼的二楼,找了一个临河的雅间,推开窗户下面就是河水,扑面而来的空气里带着潮湿的水汽,河对岸民居里鸡犬相闻之声隐隐传来。
小厮上了茶水小点,屏退书僮,雅间里只剩下两人,韩棠开门见山的就问:「霍都尉可否告知这次羌人入侵的经过吗?」
霍时英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才斟酌着开口:「我们在羌人王庭有细作,大约半年前接到消息王庭有异动,但是消息不确切,两个多月前我赶过去了一趟。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已经集结了兵马,我只来得及把消息送回来。接着就是卢龙寨一战,卢龙寨阻了羌人三天,烧掉了他们两万人马。」
韩棠目视着对面的霍时英继续问道:「你过来时可知江对岸三洲情况如何?」
「凉州已经彻底沦陷,另外两州州府兵马还没来得及集结,羌人骑兵的速度很快,各州府全部沦陷,只剩下地方的兵马还有一些零星的纠缠。」霍时英答得从容。
「羌人何以会来的如此之快,我们为何败得如此狼狈?」韩棠的话里带着隐隐的责备之意,目光望向桌面,面上呈深思之色。
霍时英有片刻的沉默,最后还是开口道:「其实羌人来的快慢都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韩棠豁然抬头注视着霍时英,霍时英目视着别处侃侃而谈:「我们开国百年,整个国家的内陆百年未动过兵卒。西疆和凉州是一道屏障,强撑数十年,各州府的兵库怕是十年都没有得到过补充,太安逸了。」
韩棠怎会不明白这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国家,只是再往下说就会牵出朝堂的风云,已经宾天的先帝是个软性子的人,朝令夕改的事情屡屡发生,整个朝堂的风气几十年间,表面一团和气,花团锦簇的,内里却是个烂摊子,整个国家表面是繁华簇锦的昌隆盛世,实则内里已经是千疮百孔。整个民族从上到下确实不知忧患太安逸了。
韩棠的右手不自觉的放到了桌面上,修长的食指和中指轻叩桌面,这似乎他思考的习惯动作,片刻后他道:「我听说凉州军这次几乎没有打一仗,是第一个撤到扬州的?」
「确实是。」霍时英毫不避讳的答:「凉州军如果不撤下来,那么大燕就真的危矣。我不懂治国之道,但单从军事角度上来说,两股有生力量的角逐最后胜利的不是看哪一方占的地盘大,仗是靠人打的,没有人再大的地方也守不住。」
韩棠目视着霍时英思索她的话,霍时英继续说道:「如果凉州军最后战到一兵一卒,那么整个燕朝就再也没有能拦得住他们的军队了。」
霍时英的话说完,韩棠陷入沉思,从霍时英的话里韩棠至少知道,凉州军这次兵败如山倒的撤退,至少是有计划的实施的,凉州兵马总督霍真没有这个胆子,应该说谁都没有这个胆子敢把羌族人放进来,那么霍真所有的作为就是通天了的,也就是当今的圣上是知道的,可既然知道又把他派来做什么?皇上到底想听什么实话,自己这次来又到底要干些什么?
韩棠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的敲击,霍时英也张口问了一句:「韩大人能告诉我当今圣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韩棠皱眉望过来,霍时英截断他即将要出口的话:「韩大人可知,凉州兵马总督霍真一路南撤抢了三洲豪族的粮仓钱库,现在他还打算抢江淮。」
韩棠的瞳孔微缩,盯着霍时英电光火石之间所有的思路瞬间贯通,凉州军撤退,霍真抢粮,两月之间如此多的朝廷军队这么快速的就集结在了扬州,这是以天下为局,下的多大的一盘棋,他豁然站了起来,来回焦躁的走了几步,最后走到临河的窗户前,长长吐出一口气,似乎又平静了下来,似乎也只能如此了,国家不是没有钱,只是钱都不在国库里,怪不得皇上要派他来,怪不得霍时英要问当今圣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扬州不能乱,这里是都城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是整个帝国的最后一道防线,皇上需要知道霍真的态度,而霍真是皇上手里的刀,这刀用完了是弃是藏也真的完全取决於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可这又让韩棠如何回答,他虽算是天子近臣,当今圣上喜欢启用新人,他刚入朝为官时,当时还是东宫太子的圣上就曾用过他,也让他在那时就无意中站到了皇上的队伍里,但是圣意难测,他还不算是皇上最近的近臣,怪不得韩林轩会说他此后是入阁拜相还是六部徘徊端看此一役了。
霍时英看过的来的目光灼灼,韩棠几经踌躇方道:「其实皇上是治世的英主,他识人善任,胸有鲲鹏,温文尔雅,登基三年至今朝中局势依然安稳。」
霍时英垂下眼皮,难掩失望之态,治世英主就不是一个平庸无能之人,识人善任说明有很好的政治眼光,胸有鲲鹏,说明他有胸怀天下之志,温文尔雅,说明他善於忍耐自控力强,登基三年朝中局势没有大的变化,说明他至今没有施过雷霆手段,图穷匕首见的真性情至今没有人见过,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没有人真正的知道。
片刻后再抬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具是目光复杂,心中各是不同的滋味。
当晚临近深夜,霍时英才和韩棠在茶楼分手,约定第二天见面,各自回去睡觉了。
第二日清晨,霍时英和霍真两人住的东西厢房几乎同时传出动静,两人都是当兵的,作息差不多,霍时英洗漱完去给霍真请安,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果然裴太守的请柬到了,当时霍真从侍卫手里接过烫金的请柬翻开看了一眼就随手扔在了一边,鼻孔里还随之「哼」了一声,及其的不屑。当时霍时英就坐在霍真的下首处,看了她爹一眼,什么也没说,也没问。
吃过早饭,父女俩各自都有事情要忙,霍时英要带着韩棠去巡营,不管怎么说他是凉州巡察使,这个时候凉州军营里是什么情况他要知道,霍时英昨晚上就答应了他。至於霍真,他的事情更多,父女俩是前后出的家门。
霍时英到韩棠下榻的驿站时天色才刚大亮,江淮之地天气潮湿,初冬时节,清晨往往会有些雾气,空气彷佛随手一抓就能攥出一汪水一样。
霍时英站在驿站的门口,远远看见韩棠穿过庭院向她急步走来,韩棠还是一身湛青色的长衫,外面罩着同色的斗篷,斗篷领口嵌着一圈雪白的兔毛,发髻间插了一根木簪,整个人看着朴素而清贵。
霍时英其实不太喜欢应酬韩棠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心机复杂,极为聪明,於人情世故上特别敏感,善於窥一斑而知全貌,稍稍行差踏错就能被其探知根本,但好在这人的品行看着还好,她不讨厌他,应酬起来也不觉得很累。
韩棠走到跟前早早的就拱起手:「劳烦霍都尉久候了。」
「韩大人客气,在下也是刚刚才到。」霍时英站在原地回了一礼。
韩棠见霍时英穿着军服,腰间配着长刀,头发眉毛上都沾着细小的水珠,身后还有一匹在踱步的马,心知她是一大早就骑马过来的,心里对她守诺,对事认真又多了几分肯定。
两人都不是罗嗦的人,几句寒暄过后就出发了,霍时英是骑马来的,韩棠却是只有一辆乌蓬马车,两人一人骑马一人坐车。韩棠坐上马车才琢磨出一些不对味来,好像一般家里有女眷出行的时候,都会是家里的男人骑马,护卫着坐车的女眷,他们两这好像倒过来了,韩棠倒是没多想别的,只是想着以后霍时英势必要回京的,她将来只怕遇见这样的状况还不少,想着就不禁在车里轻轻的笑了一声。
扬州城外军帐延绵二十里,各个地方来的军队自成一局,正是刚刚过了出操的时间,一路过去一片乱哄哄的嘈杂之声。
一条刚刚成行的土路穿过整个营地,几队从外面操练的回来士兵和霍时英他们抆身而过,领头的将官因为平时身处天南地北大家都不认识,见面根据军服打个招呼就过去了,大家相安无事。
行到一半时,霍时英忽然勒住马头,抬手示意一旁的马车也停下,皱着眉望向土路的尽头,地面微微传来震感,韩棠掀起马车的帘子往外看,霍时英正引着马车靠向路边,自己策马护在了马车旁,她回头看了一眼车里的韩棠欲言又止,韩棠望向前方土路的尽头一队马队以奔涌之势往这边飞扑过来。
韩棠看出霍时英脸上有为难之意,什么也没问,放下了车帘。
狂奔而来的马队清一色的西域马,马身高大,肌肉结实毛色光亮,线条及其好看,当先一人朱红色的军服很是醒目,马队在渐渐接近时后面的人随着一声号令慢慢的放低了速度,并且渐渐的开始收拢队形,唯当先一人毫不减速,脚上的马镫一磕马腹,反而提速向着霍时英冲了过来。
霍时英勒马站在原地,不退不让,扑面而来一股劲风,对面的马冲到跟前忽然发出一声长嘶,半个马身立起,身下的马惊得要往后退,霍时英猛的收紧手里的缰绳,身体往下一坠,两腿收紧马腹,瞬间马嘴里鲜血长流,身下的马悲嘶一声,堪堪立定在原地,半分没有退让。
前方立起的马,轰然砸下马蹄,暴躁的来回踱步,上面的骑手一牵马缰绳,马头大幅度的一个扭转,马头侧过半个身子,终於安静了下来。
「霍时英!」马上的人,一张刚毅的脸上布满汗水,前襟腋下都是湿痕,眉间锁着狂躁,一个英武的人,富有朝气而又有些跋扈。
「陈公子。」霍时英回以招呼。
那人又以及其厌恶的口气道:「怎么哪里都能碰见你?」
霍时英牵起一个笑容:「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陈公子。」
陈嘉俞烦躁的望着面前的人,说实在的他很想揍这人一顿,但那是个女人,他又怎么能打一个女人,可这人却被时时拿出来跟他比较,凭什么?她凭什么?不过是个女人怎么比?打又不能打,较量一下?可不管是输赢,他都是输了的。
陈嘉俞握着马鞭的手几紧,几松,轻蔑的眼神扫过霍时英又在她身边的马车上溜了一圈,鼻子里又是重重的「哼」了一声,扬鞭策马而去。
等到整个马队都过去了,霍时英才驾着马回到路中央,一马一车继续往前走去,韩棠始终都没有露头。
朝廷大军的军营,在扬州城外占了百顷平整的耕地,排列成一个雁阵,雁头如锥就是凉州军的军营,而刚刚和他们遭遇的陈嘉俞所在雍州军营则在阵型的最末尾。
霍时英带着韩棠进入军营的时候,里面军旗飘扬,军帐林立,来往兵士井然有序,往内走,不少人向霍时英打招呼,韩棠发现有些将官的官阶明显比霍时英大很多,但见到她很远就会躬身行礼,有些人的甚至人过中年,见到她依然恭敬。
军队是个纪律严明的地方,阶级观念在这里体现的更加的直接具体,韩棠大为惊讶,望向霍时英的眼神惊奇,一路上打招呼的人太多,他们走走停停,霍时英不得不停下来跟他解释:「他们大多都是从卢龙寨出去的。」
韩棠豁然明白,霍时英战功赫赫却不得晋陞,但她守卫卢龙寨多年,那里是边关第一防线,最是能立战功的地方,许多她以前手下的将官都已经陞迁上去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整个凉州军霍时英以她的方式拥有了很高的威望。
霍时英带着韩棠到了军中最大的一个军帐面前,等着卫兵通报以后,才引着韩棠走了进去,军帐里的公案后面坐着一个中年人,蓄着文士须,身着二品武将的官服,端正严肃的样貌,稳稳的坐在那里带着几分威严,霍时英对这人很是尊重,进门就拜了下去:「霍时英参见林大人。」
这人是霍真帐下的主簿,主管一切军务,其实这人才是凉州军的灵魂人物,他是霍老将军给霍真留下的人。
林青看见霍时英很高兴,走出公案亲自将她扶了起来:「时英来啦。」
霍时英顺势就站了起来,笑着问:「来了,您忙不忙?」
林青哈哈一笑:「你来了,我还能忙不成?」
霍时英就转身向他引见韩棠:「那正好,这位是凉州巡察使,韩棠,韩大人。」
林青转过身和韩棠互相见礼,林青对韩棠很客气,马上就招呼着人坐下,让亲卫上茶。两人都是文人做派,自然就说上了话,霍时英见机就退了出来。
其实巡营这种事,霍时英一个小小的都尉哪有那么大的权利,她不过是引见一下罢了。
韩棠这一上午,终於干了来扬州后的正事,递出公函被正式接纳,林青非常有效率的给他安排人手了解凉州军以及整个渭水北岸的军事布防,甚至连粮草、装备、各种文书都随便他查看,一切都异乎寻常的顺利。
一直忙到正午林青还要专门为他设宴,韩棠想到和他一起来的霍时英,从早上来给他引见完就不见了踪影,想着还是要和她一起回去,方不显得失礼遂向林青婉言辞谢,林青也没多挽留还派人帮他去找了霍时英。
韩棠是跟着卫兵在整个大营的最后方找到的霍时英,那个地方和别处很不同,还没近前就先闻到了一股异味,越是靠近空气里酸臭的味道越是浓重,拐过一片军帐,就见前方立着一个占地宽广的露天大棚,大棚里四面没有遮风的东西,只在顶上拉了一块很大的油布,勉强遮挡一些雨水。
油布下巨大的空间被栅栏隔成一个个的狭小的格子间,每个格子里六七丈见方的空间就有二十几个人,这里大概聚集了有四五千人的样子,每一个人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那股浓重酸臭之气就是从这些人身上发出来的,韩棠一脚踏进这里大大的震惊后呆愣在原地。
天气冷,这些人大多蜷缩在发霉的稻草间,具是精神萎靡的状态,对外界的反应很是麻木。韩棠匆匆往里走,远远的就看见霍时英在栅栏的外面,离着有丈许的距离,慢慢的走着看着栅栏里面的人。
韩棠站在远处看着她,霍时英走的很慢,围着栅栏,边走边看,眉头深锁,目光深邃,她在似乎是在观察里面的人,她在研究他们,走到一处她似乎还为了看清某个人脸上的表情而弯下腰去,她的腰越弯越低,脸几乎就要贴到了地面上,韩棠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去,一张被头发挡住的脸豁然抬起,射向霍时英的目光凶残而狠毒,霍时英目露满意之色站起身。
那竟然是个女人,这里竟然还有女人,这些到底是些什么人,一开始韩棠还以为这里都是俘虏,可是他们身上的衣服不对,而且他们明显是中原人,这里更像是一个牢房,但是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犯人。
霍时英还在慢慢的走,慢慢的看。韩棠站在一边没有打扰她,到了吃饭的时候,几个士兵抬着几桶馒头走进了那个大棚中间的通道,食物的香气飘散在空气里,栅栏里的人开始骚动,两队佩刀的士兵走进十字形的通道,动作整齐划一的开了栅栏上的铁锁,然后又全部退了出来。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吼了一声:「吃饭了!」这彷佛是一个号令,被关在铁笼里的人,蜂拥着扑出来,通道有足够宽的地方,但是还是装不下这么多人,於是这是一场混乱的抢夺战,为了接近中间的木桶,有人开始攻击别人,场面很快的就乱了起来,有人单兵作战,靠着凶狠会抢到一口吃的,但他或许馒头才一口进嘴就会被几个人扑上去,一阵拳打脚踢,连嘴里的那一点甚至都会被抠出来。
韩棠在这些人里面发现了团队作战,一般是以一个牢房为一个单位,几十人合作,有人负责进攻,有人负责掩护,还有人断后,一般这样的队伍总能抢到食物,带着一桶馒头直接回牢房从里面把门顶上然后再把吃的分了。
牢房的通道上成了一个人肉战场,「噗噗」的人肉撞击声此起彼伏,这里没有谦让,没有怜惜,只有弱肉强食,偌大一个战场,很少有人发出惨叫声,人类最基本的声音交流在这里听不见,抢到食物的人会躲到一个角落里,整个身体蜷缩起来,用整个身躯的躯干去保护手里的一点吃食,快速的进食,他们就像野兽。
霍时英站在牢房的正前方看着他们,眉头深锁,瞳孔暗沉,目光中有一种淡淡悲悯。
出来再次再沐浴到阳光之下时,韩棠深深的呼出一口气:「他们是军奴吗?」他问立在一边的霍时英。
霍时英目视着前方,很久没说话,韩棠一直看着她,固执的等待着,终於霍时英说:「他们是我的兵。」
紧接着霍时英埋头走了出去,她低垂着眼皮边走边对韩棠道:「不要问我,这是军机,你可以在回去述职的时候说出你所看到的,但是最好不要大范围的说,对能够付得起责的人说就行了。」
韩棠和她并肩走出去,身边之人眼角那处隐忍的悲悯还没有淡去,周身紧绷笼着着一种深沉的忍耐,她只是二十出头,还如此的年轻,要经过怎样的磨砺,才能历练出这如深渊般的坚韧和忍耐。
出了军营霍时英已经恢复常态,和韩棠在城门口分了手回家,而同一时间霍真出现在了扬州城内最大的酒楼里,整个酒楼的二楼雅间全部清空,临河最精致的房间门口,霍真望着虚掩上的房门心里骂了一句「狗屁的忠诚热血。」然后「砰」的一声推门而入。
房内临河的窗户大开,裴世林站在窗前,留给霍真一个深沉的背影,霍真进门看见裴世林,「嗤」的笑了一声,他把腰间的佩刀解下来,「啪」的一声往桌上一拍,桌子被震得一阵晃动,然后「哗啦」一下拉出一张椅子,大马金刀的往那一坐。
裴世林那深沉的模样再也装不下去了,转过身来,刚要说话,霍真一抬手打断他:「裴世林我今天就问你一句话,你是要做个纯臣,还是妄臣?」
裴世林站在那里两手抄进袖子里,胖壮的身子如一尊佛,他望着霍真然后说:「那你是想做个孤臣了?」
霍真一愣,忽然间他身上的那种暴虐之气就为之一泄,片刻后,他朝着裴世林招招手说:「来吧,坐吧,咱两好好喝顿酒。」
接下来两人都没再说话,小厮鱼贯而入非常速度的上了一桌酒菜,最好的金陵酒,最精致的扬州佳肴,两个男人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没有人说话,彼此的神态都有几分寂寞。
后来裴世林喝成了一张黑红的关公脸,他有些大舌头的对霍真说:「难得你霍真还有点真性情了,他们,他们,唉!都哪里去了啊?」
霍真人到中年身上的纨裤之气依然不减,喝道高深处,两脚翘到桌上,身子斜倚着椅背双手交叉握着放在腹部:「他们还是他们,世间哪有绝对的对错,错的只有立场,造化弄人罢了,难得你看不开。」
他们,二十年前的他们是京城名声赫赫的五大公子,两个出自功勳世家,一个显赫的皇亲,一个响当当的外戚,一个名满天下的才子。他们是同窗,他们生命中最璀璨的岁月曾经彼此参与,二十年前一场藩王逆谋案,五个人全部被卷了进去,两大功勳家族全部覆没,才子被腰斩,霍真远走边关,裴世林被外放到苦寒之地,当年的腥风血雨那是另外一个故事,那时候他们很年轻,他们也很傻,除了血性就剩下天真,最后以及惨重的代价学会了成长。
一顿饭吃到日落黄昏,说的少,喝的多,最后裴世林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蒲扇一样的大手使劲拍着霍真的肩膀,霍真摊在椅子上,两眼发直,顺着他那个劲道就滑到了地上,裴世林手里空了也没发现,犹自说道:「霍,霍真,老子知道事理,国,国难当头,老,老子不做乌龟,明天咱两就去抢他娘的去,这帮满嘴仁义道德的王八蛋,这帮蛀虫。」
裴世林踉踉跄跄的走了出去,外面伺候着的人乱哄哄的一闹,人声渐渐远去,霍真躺在地上望着房顶的眼神直直的。
第二天,霍真带着大批兵马的出了扬州城,随行的还有扬州太守的仪仗,没过几天整个江淮之地就轰动了,霍真这回抢粮比较文明,第一家抢了江淮豪族中最有势力的一家,裴家,裴世林就是裴家的人,他们也不喊打喊杀的,霍真带着兵把族长家的宅子围了,里面的人不准出也不准进,围个七天,估计这家人的存量消耗的差不多了,然后递了拜帖进去说来买粮,族长自然是要扯皮的,但是裴世林亲自拿着账本在一边不吭不哈的站在,裴家最大的保护伞也用不上了,最后族长也只能霍真说什么是什么了。
拿下裴家别人家就顺利了,管你有多显赫,你能显赫过太后的娘家吗。霍真只强行搜购了几家最有钱的,运粮的队伍就壮观的延绵出百里,从百姓到贵族全部哗然,震动了整个江淮之地。
韩棠一直在扬州等到霍真收粮回来,霍真回来的当日就由林主簿作陪,隆重而高调的宴请了他。
宴席过后的第二日韩棠启程回了京城,扬州离京城一千多里路,韩棠回去半月后圣旨就来了,圣旨封凉州兵马总督霍真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统领扬州所有兵马。另命霍真即可启程,回京述职。
收了圣旨和虎符后,当下凉州军营里就沸腾了,各个军营来贺喜的地方大员络绎不绝,霍真的位置当真是坐到极致了,天下兵马大元帅,超一品的官位,再升无可升了,霍家这下子可说是火里烹油,太旺了。
霍真笑眯眯的应酬了一天,转脸过来当晚很早就下令关了营,之后他的军帐内灯火通明一直到天亮,几个高级幕僚加上林青一起研究那道圣旨一夜,最后由唐世章定论,霍真拍板给皇帝去了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文书,文书由林青执笔,言辞委婉,长篇大论,其意思就是说,现在对岸大军压境,这边一却盘散沙,霍真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权力集中,此时回京延误时机,也延误战机,望皇上体谅臣的一番苦心,回京述职之事当容后再说。
八百里加急送出去十日后又一道圣旨下来,这回圣旨的内容是:凉州边军卢龙寨一役,歼敌两万,战功卓越,所有将官原地陞迁一级,赏金百两,另都尉霍时英历有忠勇之义,战功显赫,封明威将军,领凉州参将,代兵马大元帅上京述职。
此次圣旨霍时英从从五品连越两级,明威将军是正四品的虚衔,参将却是正四品武将实权,她终於可以在凉州军名正言顺的领军一方了,这也不是一次简单的升值,作为霍家培养了二十多年的这一代霍家在军中的真正的代表,她终於正式的踏上了政治舞台。
接了圣旨霍真和他的首脑团才把悬着的心放了回去,霍时英在凉州军营里接的的圣旨,等应酬完了一众道贺的人,回了霍真的帅帐,她又特意掏出圣旨来郑重的看了两眼,然后随手卷了卷递给霍真:「给,回来拿回去供进祠堂里去吧。」
霍真接过圣旨古怪的看了她两眼,一边的唐世章被逗的哈哈大笑。
霍时英转过身去很恭敬的给唐世章作了一个揖:「老师,我要回京面圣了,你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吗?」
唐世章还在笑,他边笑边摆手:「我没什么要嘱咐你的,你也不用我再嘱咐你什么了,你长的挺好,没让我失望。」
霍时英还是恭恭敬敬的站在原地:「那老师要我带什么东西回来吗?」
「让我想想啊。」唐世章仰头望着帐丁思索:「嗯,京城有个鱼惠娘,她做的一个千刀鱼好吃,十几年前吃过了,难得到现在还忘不了那个味道。」
霍时英一脸茫然,唐世章接着道:「嗯,听说她现在在韩丞相府上做厨娘。」
「我不认识韩丞相。」霍时英为难。
「你不是认识韩棠吗?」
「那我想想办法。」
转瞬霍时英又道:「那个什么鱼从京城带回来也吃不了了吧?」
唐世章恍然:「哦,那倒是。这样吧,要是你见到皇上能讨他老人家欢心的话,给我在他的私库里讨一套前朝的秘史,三洲志吧。」三洲志是讲的前朝末代的三个藩王造反,开启了历经百年的内乱,中间有本朝开国太祖起家的很多秘闻,是本禁书,外面买不到的。唐世章还真敢要。
霍时英流着汗说:「我尽量吧。」
霍时英跟唐世章说完又转过身对着霍真:「我走了后,把冯峥调到我的营里,那些人一天都不能停了操练,先让冯峥带他们。」
「嗯。」霍真板着脸坐在公案后面点头。
「那我就先回去收拾了。」
霍真挥挥手,霍时英又转过去给唐世章行了一礼:「老师,时英告辞了。」
唐世章也微笑着到:「去吧,明日我就不送你了,你自己一路小心。」霍时英再次行礼才转身退了出去。
唐世章笑看着霍时英走出军帐,霍真指着她的背影问唐世章:「我这女儿是给你养的吧?你看见没有,连问都没问我一声。」
唐世章端着茶碗轻笑着摇头:「这孩子,是个至情至性的人。难得啊,她把你放在心里才不理你的,这你还琢磨不明白?」
霍真咂着嘴摇头,无不感慨的说:「真是大了,这是要飞了。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不如她。」
唐世章扭头看了看霍真那张感慨中有些得意的脸,又望向霍时英走出去的地方,目光反而露出几分忧思,他忽然道:「皇上两次下旨,这么大费周折,其意怕都只是为了见上时英一面而已。」
唐世章话音一落,霍真的脸色也沉了下去,唐世章嗓音低沉,语气带着深意:「时英第一次崭露头角,是在嘉熙二十七年,一夜奔袭羌人的达淦部落,灭了一族,解了卢龙寨被围攻之困,那年她才十六岁,当时战功报上军部,大驸马可是在朝会上摔了笏板才给时英挣了一个校尉。后来就太子监国了,那以后时英的战功可是再没有拿到朝会上讨论过,几次陞迁都是夹在别人军报里,不声不响的就完事了。」
唐世章说完后,两人都沉默了很久,半晌后霍真忽然叹了口气,说了一句无关的话:「我父亲,后来给时英赐了个小字,叫安生。」
唐世章皱眉扭头望过去,霍真捏着眉心又道:「那年是嘉熙二十八年,父亲回京述职,回来就给时英赐的小字。」霍真说着又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老人家老了,心就软了,他最喜欢时英,他想给时英铺一条后路,可时英这样的谁能接得住?谁家又能容得下这样的……父亲那次回去应该是见过当时的太子的。」
唐世章眉头皱的更紧低喃道:「这条退路可不怎么好。」
「是啊!」霍真站起来背着手望着帐顶感叹「是风口浪尖还是安享富贵,这里面的变数太多了。可不这样,谁又能接的住她呐?」
这边两人在感叹,那边霍时英一无所觉的到营里找到冯峥给他交代了一番,回到家月娘已经在笑眯了的迎接她了,霍时英陞官月娘最与有荣焉,第一霍时英是她养大的孩子,她理所当然的骄傲,第二,将来霍真总会有退下来容养的一天,她势必会跟着回到京城的王府,那时候霍时英就是她最大最坚固的靠山,霍时英越出息,她的下场就会越好,她这人别的事情谋算的不清楚,但这内宅的事情却是有着几分精明的。
月娘喜滋滋的给霍时英收拾东西,晚上还牟足了劲给她做了一顿好吃的,当晚霍真没有过来倒是差人送了一包银子来,第二天一清早,霍时英就轻装简行一匹马,一个包袱带着小六上路了。
03
扬州离京城不过千里的路,快马两天就能到,十一月初,霍时英在时隔十年后再次回到了这个国家的都城,金陵。
他们下午进的城,到了裕王府已经是黄昏了,门房听说是十一郡主回来了,都没反应过来是谁,等看见小六才忽然想起来家里还有个在边关的郡主,急急忙忙的跑去让人通知了管家。
霍时英接到圣旨转天就起身了,就是快马送信也不一定有她跑的快,皇上那边下旨,圣旨出了御书房就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扬州,而这边朝廷要给王府出的喜报,却要通过兵部和礼部两道章程,所以这边反而慢了,王府这里没人知道霍时英要回来,霍时英被拦在了自己家门口,倒不是有人拦着不让她进去,关键是她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往哪走。
也怪不得霍时英对这个家没有什么归属感,她两岁离家,十二岁的时候回来住了没有十天,她连自己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好在顷刻的功夫外院的管家就领着几个管事匆匆的赶了过来,老远一个中年留须的青衣男子急步匆匆的往这边走来,霍时英站在门内的台阶上正四处的看,那人到了近前「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台阶下:「小人告罪,不知郡主回府,怠慢了郡主。」这人一跪,跟在他后面的几个人,先是有的身形明显一顿,有的脸上露出惊容,但也就一瞬他们也都跟在后面跪倒了一片。
站在几级台阶上,霍时英垂着眼皮望着下面的人,她身后的小刘,刚才还老老实实的站在那里,这边人一跪,那边他迅速的侧过半个身子,又往后退了半步,霍时英回头看了他一眼,这孩子也正向她望过来,眼里似乎含着鼓励,霍时英心下一笑,这里,这深宅大院里才是这孩子的战场,这带头给她见面就一跪的人是在帮她立威,她怎么会不懂。
霍时英也没叫人起身,半晌才负手而立神态里带出几分威严的问道:「你是谁?」
「小人周通是府里的管家。」
「周管家好。你起来说话吧。」霍时英微笑着走下台阶。
走到跟前周管家自动站起来:「不敢当,郡主这是从扬州赶回来的?一路可还安好?」
霍时英站定,望着面前的人,她记得她第一次跟她爹回来的时候,也是这个人带着一堆人在外院迎接,当时这人可没给她爹下跪,霍真对这人还是极为依重的样子。
霍时英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望着周通身后还跪着的几个人道:「周管家让他们都散了吧,烦劳你带我去内院。」
「是。」周通垂着手给霍时英让出半个身子。
去内院的路上周通主动跟霍时英说:「郡主可要先去给老夫人和王妃请个安?府里这些年由世子夫人主持中馈,这会老夫人那里应该快用晚膳了,您去了说不定就都正好见得到了。」
霍时英转头看着周通不由的目光里就带出了几分欣赏,此人是在提点她该如何行事,三两句话就提点了她应该先做什么,还告诉她目前家里是谁当家,她的住处应该找谁安排,难得的是说的又是如此的不落痕迹也不居功卖好,她这人半生和军队里的人接触的最多,这么会说话的人还当真是第一次打交道。
霍时英不由的就对周通说:「周管家,谢谢你了。」
周通走动的身形就是一顿,侧头看了霍时英一眼道:「郡主客气,小人哪里当得了您谢。」
霍时英笑笑什么也没再说,跟着走了进去,在霍时英的印象里王府占地实在是广阔,端是富贵气派,可能是她一直在边关没见过什么世面,一路走来只觉目不暇接,但倒是和她小时候的印象差了不少。
霍时英记得她十年前回来的那次,随处走动不管是内院还是外院都有不少丫鬟小厮穿梭,有点乱但各人行走规矩做派都有章法,有种乱中的热闹,但这回她一路走来,却极为安静,还是那些景致,人却几乎没有看见几个,有些空旷冷清。
「周管家,府里好像少了不少人?」霍时英忍不住问了出来。
周通一路把霍时英带过隔着内外院的月亮门恭敬的答道:「府里是少了些人,五年前世子当了家,就分了府,原来住在各院的各位少爷都搬了出去另外开府单过了,下人自然也就跟着分出去了,府里这些年主子少了,就显得冷清了一些。」
「哦。」霍时英这一声了然中带了点意味深长的意思。周通又忍不住侧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就带上了一点淡淡惊讶。他很快的又垂下目光,带路的姿态加重了几分郑重。
老夫人住在王府中轴线上的锦华堂,这里是整个王府的正房。进门一个广阔的院子,中庭里载种着几棵海棠,回廊下围绕着一圈绿叶繁花,深冬时节依然花团锦簇,一条石板小径从院门口一直延伸到大屋的回廊下。
回廊那里站着一个穿绿色小袄的女子,仰脸看见他们的身影一出现在院子口,下了台阶快步的就迎了过来。
「周管家。」
那女子见面竟然先向周通行了一礼,霍时英有点觉得好笑,女人间这点小小的手段,心界也太小了吧。
周通看见霍时英的脸色,却也没说什么,也不理那女子,转而向霍时英弯腰行了一个礼:「小人只能送郡主到这里了,这位是老夫人身边红绡姑娘,有她带您去见老夫人,我就先回去了。」
霍时英点头:「有劳周管家了。」她对此人多有礼遇,周通也没说什么,行了礼退了出去。
那位叫红绡的姑娘有一张白净姣好的面孔,她平眉淡目的向霍时英蹲了一个服:「十一郡主请随我来。」
霍时英随着她上了台阶,到了门口红绡给霍时英打起门帘,霍时英走进堂屋,小六往门口一站,红绡的的声音就从后面传来:「你这小厮怎么不去外院,老夫人的院子也是你乱闯的吗?」
霍时英的脚步顿了顿,就听见小六不紧不慢的说:「红绡姐姐,我是跟着郡主的,听说以前跟着各房少爷来请安的小厮们不都还能到抱夏里歇歇讨口茶喝吗?我站在门口姐姐怎么还要赶我走?」
小六的话在霍时英耳朵里一过,她放心的抬脚往里面走去,堂屋里没人,西侧间里有走动的声音,霍时英走了过去,帘子在她走到跟前时撩了起来,霍时英撩了打帘子的丫头一眼,一眼就扫了一遍整个西次间,窗沿下放着一张黄梨木的榻,满头珠翠的富态老太太的就坐在上面,老太太的身边立着一个木墩架子,上面套着一具亮闪闪的盔甲,金鳞武铠,鱼鳞站裙,乌金打造的胸胄,黄金的头盔。立在那里有一个人那样高。
那是霍老将军,霍时英爷爷的战甲。那具盔甲入眼的瞬间霍时英眼圈就红了。
说起来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霍时英算是霍家子孙中最有福气的一个,她得到了霍家先后两位掌权人的厚爱,要说霍时英这辈子跟谁最亲,那是跟霍老将军,或许是奉行了抱孙不抱子的传统,霍老将军虽然不太待见霍真却非常疼霍时英,霍时英小时候几乎是在霍老将军的背上长大的,霍时英都十五岁了有时候在卢龙寨换岗下来,还要赶五十里的路回嘉定关看老人家,有时候她赶回去都半夜了,霍老将军还要处理公务,她倒在将军的腿上就能睡一觉。在霍时英的记忆里她爷爷身上总有一股松木的味道,伴随了她多少的岁月。
坐在那里的那个老太太,霍时英都已经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现在看她,胖胖的脸庞,花白了头发,云锦断面梨黄色的裌袄,很鲜亮的颜色,眉头不高兴的皱着,板着脸不见什么威严,到有几分专横和霸道显现在眉宇之间,这个人是她爷爷这辈子唯一的女人,霍老将军一生没有纳妾,老夫人给他生育了两子一女,一辈子尊荣得宠。
想到这里霍时英不知道为什么就不那么排斥这老太太了,几步走上前去稳稳的跪下:「不孝孙女霍时英给祖母请安。」她不用伪装声音里自然就带出了哽咽。
榻上本来横眉冷目的老太太反倒一愣,过了一会老太太才冷硬的问:「你怎么回来了?」
「孙女是代父亲回京述职的。」霍时英跪在原地回。
「你个小小的的都尉怎能带你父亲回来述职,讲的什么谎话?」老太太似乎真的是很厌恶霍时英,以至於都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步步紧逼。
这话还真让霍时英不好回答,直接说她升职了,是皇上下旨要她代父回京的?那显然会让人觉得你在炫耀,还把圣旨抬出来压人,好大的一顶帽子,不管她怎么说都会落了下乘,碰到这种跋扈的,只按照自己喜好来的人还真是让人头痛。
霍时英正在怎么酝酿着这话怎么说,旁边就有个声音出来给她解围了:「老夫人,我看时英也不是那冒失的人,再说这种公干的事情也不好随便拿来说嘴,你说是吧时英?」
霍时英抬头望去,老太太身边立着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头戴金钗,一身月白色的窄袖褙子,柳眉,杏眼,笔直的鼻梁,皮肤白净,脸型如饱满的瓜子,虽然已近中年,眼角有了细微的纹路,但看着依然是个婉约的美人,看她的装扮又不像伺候的下人,霍时英想不起这人是谁了。
看着霍时英望过来,那女子对她笑了笑,浅浅的微微传递过来一种好意。霍时英垂下头,她讨厌把事情复杂化,也讨厌要把事情复杂化的人,对老太太这种人只要她讨厌你,其实你说什么都是错,索性她就直接说了出来:「孙女两日前蒙圣恩升了凉州参将,这次是奉旨代父回京述职的。」
果然老太太马上就爆发了:「呦!你升了个四品的参将就了不得了?你要不是霍家的子孙,你要不是姓霍,参将?你见得着吗?你以为你了不起了,要是你大哥这会早就做到你父亲的副将了,轮的到你在这里跟我说道,轮得到你吗?啊?」老太太越说越激动,到最后都喊起来了,不知道她为什么对霍时英就那么大的气性,喊到最后都喘上了,捂着胸口在那喘大气,她身边的那个妇人给她又是顺气又是灌茶好一通忙活。
老太太骂的到都是真话,霍时英老老实实跪在那里挨骂,埋着头脊梁却挺的笔直,眼看两人就要闹崩,没法收场的时候,门口门帘一掀,红绡走进来小声的通报:「王妃来了。」屋子里的人手里的动作都是一顿,瞬间安静了下来。
门口进来的脚步声有些匆忙的凌乱,步子在门口顿了一下,一个清澈的声音随着脚步声就到了霍时英身边:「时英怎么跪在地上?快起来。」
霍时英的腋下被□一条柔软的手臂,她顺着传来的力量就站了起来,王妃也是个身量颇高的女子,个子几乎和霍时英持平,满头的乌发只简单的挽了一个髻,通身不见任何装饰,穿着一件朱红色的佥金袖袄,打扮相当的朴素,她不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只是五官长得周正,眉宇间有种深沉大度的气度。
霍时英起身后,后退了半步,弯身对着她行了一礼,称呼她道:「母亲。」
王妃上前再次搀起她的胳膊:「时英这是从扬州赶回来的?你父亲可还好?」
「父亲很好,身体也很健朗。」霍时英沉稳的目视着面前人回答。
王妃显然是一个非常有大局观的人,进门两句话就把局面扭转过来,老太太是个专横跋扈的人,但她更担心儿子,王妃进门就问起霍真既给霍时英解了围也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开了去。
老太太果然不再追究,向着两人看过来,王妃继续问道:「江淮天冷潮湿,王爷可还能习惯?身边可有尽心伺候的人?」
「父亲到了扬州多住在太守府里,太守府自然要比军营里好得多,我看父亲对江淮的水土也还适应,身体一直很好,精神看着比在凉州似乎还要健旺一些。」
王妃微微蹙眉:「太守府?裴世林吗?」随后她又微微点头:「他们原来就是同窗,住在他那里也断不会短了他什么的。」
王妃说完,又转过身朝着榻上的老夫人,行了一礼,给老夫人问安,随后就牵了霍时英的手把她带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了下去。
这时候才有人奉了茶上来,老太太又才不咸不淡的开口:「你半年难得出一次荣装堂,今天怎么这么好的精神?」
王妃侧身对着上首轻声道:「刚才世子夫人派人到我那里去,说是听说时英回来了,要带着人收拾倾华院,就不过我那里去了,我想着她反正也要让人来跟您说一声,干脆我就自己过来了。」
老夫人斜着瞟了王妃一眼,很不高兴「哼」了一声:「连个丫头倒是都比你精贵了,还要你自己走一趟。」
这老太太当真是什么事情都任性而为,一点余地都不给人留,不过王妃显然不是跟她一个段数的,霍时英只见身边这个女子脸上毫不波动,她根本不接老夫人的话茬,反而笑盈盈的对她道:「这都酉时了?今天怕是要耽误母亲晚膳了,要不媳妇今天就留在您这叨扰您一顿?我也好好伺候,伺候母亲?」
果然老夫人马上就撇了撇嘴道:「我不要你,你回去吧。」又指着霍时英道:「把她也给我带走,回来就折腾人,本来都要摆饭了,偏偏这时候来烦我,快走,快走。」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下榻,嘴里还不断抱怨着。
王妃和霍时英当然也不想待在这里,顺势就都起身给老太太行礼告辞,老太太被人服侍着穿好鞋子站在地下,一手扶着那个中年美妇对行过礼起身站在她跟前的霍时英问道:「你父亲可有话带回来?」
霍时英想都没想张嘴就来:「父亲他很惦记您老人家,他让您保重身体,等边关平定了,他就辞官回家好好孝顺您。」其实霍真什么话都没给家里带,但霍时英不会在这个时候给自己触霉头。
果然不管老太太有没有听出真假,但面上是满意了,她们也就就着这个形式退了出来。
出了锦华堂,院门口等着四个丫鬟,一抬滑竿式样的抬椅,王妃却没有上抬椅,沿着锦华堂外面的石板路向西走去,丫头婆子簇拥着她,霍时英自然只有跟上。
王妃的步伐不紧不慢雍容而端庄,她一直没有说话,望着脚下的路,心思似乎没有在这里,霍时英只好开口道:「母亲是否身体不适?」
王妃的气色其实不太好,脸色暗黄,嘴唇的颜色很淡,周身萦绕着一股虚弱之气,如此自然的神态几乎全凭她身上的一种气势撑着。
王妃终於停下脚步,她转过身来面对着霍时英,她看了她好一会,望着她眼里的神色复杂,霍时英一时竟然没有看懂,这个中年憔悴的妇人最后清淡的笑了笑道:「没什么,老毛病了。」
「母亲要保重身体。」霍时英接着她的话道。
王妃再次转身往前走,她一边走一边说道:「你二哥知道你回来了,很着急,一会你就去他那里用晚饭吧,免得他担心。」
「嗯。」霍时英点头应着。
又走了一会,王妃低头望着脚下再次开口道:「你一个女子,却在外面做着男人的事情,面对的都还是些杀戮断绝,国家天下的大事,很不容易,内宅这种妇人的琐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毕竟我们一辈子活的就这是这么个方寸之地,眼界也只有这么大」
「我没放在心上,王妃的心胸,眼界也不窄。」霍时英的语调里带着一些笑意。
王妃再次看过来,幽暗的光线下,她的双目如烛火般明亮,最后她又笑了一下,这个笑容比刚才她笑得要明亮了很多,她说:「你长的很好,把你教成个这样你父亲可没有那个本事,你的老师是谁?」她的声音清澈而又低缓,很容易让人产生倾听的好感。
霍时英的回道:「老师的名号母亲可能没听说过,老师他姓唐,大号世章,原是个出家的道士,算是个方外之人,据说是十多年前父亲到冀州公干,在老师挂单的一家道观里与之偶遇,两人谈经论道三昼夜,最后父亲把他绑了回去,这十多年他都在父亲的帐下做幕僚。」
王妃轻笑出声:「这像是你父亲干出来的事。」转而她又有些感慨的道:「原来是个隐士了,这天下博大,市井深山都藏有高人。」
霍时英笑道:「母亲的气质也非常人可比。」
王妃再次转头看她:「我年轻的时候可没有你这气度。」
霍时英只是笑:「母亲过奖了。」王妃也轻笑,两人一路走来气氛不自觉就轻松起来,两人的见识都有一定的高度,进退之间到仿若朋友一般。其实十年前霍时英见到的王妃,给她的感觉是个冷漠而高贵的人,十年前她端正的坐在太师椅上高抬着下巴,看着她在下面给她磕头行礼,神态冰冷而高傲,现如今她眉宇之间冷硬之气被憔悴取代,憔悴虚弱之间又有着豁达和从容。气质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两人站在原地相对笑谈的时候,前方慢慢亮起两簇灯火,她们扭头看过去,两个婆子提着灯笼迎了过来,是王妃院子里的人看天色晚了出来接她的,王妃再转过头对霍时英道:「你去吧,你二哥肯定是在等着你开饭的,我就回荣装堂了,等你得空了再来找我说话。」
「是。」霍时英恭敬的弯腰行礼,送王妃上了抬椅,目送着一干丫头婆子簇拥着她走远王妃留了个给带路的婆子,霍时英又跟着她转身往东边的华荣堂走去。
到了华荣堂里面又是一番景象,两个机灵的丫头守在垂花门那里,远远看见这边的光影就迎了过来,走到跟前双双给霍时英福了一礼:「十一郡主安好。」
霍时英朝她们点点头,随她们进了院子,房门一推开,房内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霍时英呼吸一窒迈步走了进去,正厅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长袍装扮的青年,长袍是白玉色的,人也是白玉色的,青年的肤色白嫩,盯着他那张端庄清俊的面孔看久了,你会升起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来。
霍时英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人时的情景,那年她十岁,嘉定关总督府大门前烈日当头,六驹并骑,紫檀木的车厢,宝马雕车,车门打开半晌没有动静,良久后,后面浩荡的车队中拥过来一堆丫头仆人,有人放上脚榻,支开阳伞,车厢内这才伸出一只脚来,软底的布靴,窍尘不染,众星拱月般簇拥出一个少年,少年是一身湖色长衫打扮,头脸上身都被阳伞遮住了,只能见他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扶着仆人,手白如玉。
少年被人簇拥着给祖父,父亲行过礼,走到她的跟前,霍时英这才看清楚他的脸,他和霍真很像,不过五官更秀气了几分,因为皮肤一色雪白,半丝血气都没有,所以他瞧着太像一幅画,是宣纸上一笔一笔描出的飘渺形象。他有一双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他望着她的目光中表达着最大的善意和诚恳,他叫她:「时英。」
他是她的二哥,霍时嘉。
祖父说:霍时嘉是霍家子孙中最有情意的一个。他从小有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毒,每隔几年他会拖着病体从远隔万里的京城来到苦寒的边关探望在那里的祖父,父亲以及妹妹。
霍时英站在门口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就对上青年墨黑的眼瞳,她的笑容直达眼底,出声叫道:「二哥。」
那个被霍老将军说成是霍家最有情意的子孙的霍时嘉却有着喜怒无常的脾气,一照面本来还带着喜意的脸上忽然就沉了下去,他拄着拐杖费力的站起来,朝着霍时英伸出一只手,霍时英赶紧几步上去握住,霍时嘉一使力把她拉到跟前。
霍时嘉手掌的肌肤嫩滑而柔软,他眉头紧蹙:「怎么长的这么高了?」他们的鼻子尖几乎对到了一起,霍时嘉脸上表情非常的不满。
霍时嘉已经五年没有见过霍时英了,那时候霍时英还只到他的耳朵那里,霍时英没有接他话反而问他:「你身体好不好?」说着还把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霍时嘉侧开一点,眉头一挑:「怎么?你还学会看病了?」
霍时英一本正经的回:「不会,我就是摸摸你的脉象看跳的有力不?要是有力就说明你身体还好。」
「什么乱七八糟。」霍时英的手被他挥开,霍时嘉拄着拐杖往里间走去,有丫头过来扶他,被他一拐杖给支了开去:「走开,我自己走得动。」丫头羞红着脸退到屋角,房间里站了四个丫鬟,具是低头沉默,霍时英在一旁看着上前给他撩开门帘,随着他走进了里间。
里面的房间更热,应该是烧了地龙,就这一会霍时英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霍时嘉走到窗边的一张贵妃椅上坐下,身子往后一靠,轻轻出了一口气,有丫头过来在他腿上搭了一张毯子,霍时英跟着坐在他身边,霍时嘉扭头看见她脸上的汗道:「我怕冷。」
「嗯,我知道。」霍时英点头老老实实的坐在一边。
霍时嘉靠舒服了才不徐不疾的开口问:「怎么忽然回来了?扬州那边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没有。」这回时英露出货真价实的羞涩来:「我陞官了,明威将军,领凉州参将。皇上下旨让我代父亲回来述职。
「呦!」霍时嘉扭过头,语调里充满惊讶,然后他忽然就笑了,他伸出手捏着霍时英的下巴把她的脸摆来摆去的仔细打量:「嗯,长大了。」他笑着眼里有些惆怅。最后又亲昵的捏捏她的耳垂问:「辛苦吗?」
霍时英摇摇头:「不苦。」
「嗯,想想我,想想京城里还有你的侄儿,二哥,大哥好好打仗,把羌人赶回去。」
霍时英抿嘴笑着答应,她问「我嫂子和侄儿呐?」
「去给你收拾院子了,应该快回来了。」霍时嘉的口气很轻慢,对嘴里提到的那个人似乎不大在意。
霍时英眼里微露诧异,也正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点骚动,接着门帘一掀,一个年轻的女子牵着一个男孩走了进来,女子一个穿着大红的遍地佥金窄袖褙子,头发梳成一个高高的官髻,她有一双浓密的眉毛,大大的杏眼,五官大气,有一种庄重的艳丽,一身的大红都没有压住她身上艳色,霍时英知道这就是她的二嫂这一代裕王府的世子夫人了。
霍时英站起来对女子行了一礼恭敬的叫了声:「二嫂。」霍时嘉九年前成的亲,这个二嫂霍时英一直没见过,只知道她出身不低,娘家是充州有名的龚家,出过一个大儒,二十四个进士,两个状元,三个探花,她父亲现在正在青州任太守。青州地处沿海,这次战乱倒是没有波及到那里。
看见霍时英用男人的姿势向她行礼,龚氏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才有些别扭的也给她蹲了一福,还了一礼,两人起身龚氏望向霍时英的目光是□裸的毫不掩饰探视,充满好奇的探视,她的眼睛很大,望着霍时英流露出几分不太协调的天真和惊喜。
过了片刻龚氏似乎才反应过来,把身边的孩子推到跟前道:「时英,这是你侄子宜哥儿,宜哥儿给你姑姑问好。」
孩子有八岁了,有他母亲的肩膀高,这孩子也长的好,但是没有他父亲那么美的炫目飘逸,中规中矩的端正,孩子规规矩矩极为恭敬的给霍时英作了一揖。霍时英把他拉到跟前,从怀里摸出一把小银刀递给他,宜哥儿刚才还端正严肃的脸上立刻就闪闪发光,没有小男孩是不喜欢这些东西的,霍时英看着他微笑。
几番见礼完了,霍时嘉咳嗽了一声道:「行了,摆饭吧。」
霍时嘉一声招呼自有丫鬟婆子过来伺候着摆上饭菜,四人移步到了堂屋,坐下吃饭,这一会的功夫,霍时英就发现宜哥儿是个寡言的孩子,行走坐立的姿势都像用标尺量过一样的规范,少了孩子的天真,不过她不知道是不是世族大家的孩子都是这么长大的,也可能霍时嘉也是这么过来的,就是不知道他是怎么长成现在这么个乖张的性子的。
食不言,寝不语,这饭桌上没人说话,霍时英很饿,一天赶路,中午就没吃,晚饭又开的晚了,她尽量让自己斯文一点,可没一会她也添了三碗饭了,等她抽空一抬头才发现对面的龚氏和宜哥儿都在瞪着大眼看着她,其实要霍时英装斯文,她也能装的像样,可这不是在霍时嘉这里嘛,她觉得没必要装。
果然旁边的霍时嘉就开了口:「你们别看她,她在我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是要打仗的人,出去是提刀杀人保家卫国的,保护的人里面就有你们,吃得多了算什么?」
霍时英扭头看霍时嘉,霍时嘉端着一小碗饭,皱着眉头看着菜盘子,吃一口都像要费了老大的力气一样,她看着都替他难受,其实霍时嘉虽然病弱但是却不瘦,他不爱吃饭好像是自来就有的毛病,他正餐吃的不多,糕点甜品却当饭一样的吃,他其实就是喜欢吃甜食,而且非常任性。
霍时英埋头吃自己的,那边龚氏笑着说:「还是时英这样的好,看着你吃自己都要多吃一碗饭,世子今天都难得多吃了一些。」
「你说话就说话,扯到我身上干什么?最烦你们女人说一句话非要七拐八弯的。」霍时嘉又发话,还张口就训斥龚氏。
龚氏脸上就是一僵,霍时英放开手磕磕桌面:「你好好说话,这是你媳妇,跟女子不能这样讲话,爷爷要是还在会骂你的。」
桌上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龚氏笑得比较明目张胆,宜哥儿用碗掩着嘴偷笑,霍时嘉却是道:「你还有本事教训我了?等会有你现世报的时候。」他话音刚落下,房门就从外面被推开,一个丫鬟站在门口带着些气喘的通报:「大驸马来了,正在外院等着,说是让十一郡主赶快过去呐。」
霍时嘉把筷子往桌上一丢:「得,看吧,你的现世报来了。」
霍时英丢了筷子站起来就打算走,霍时嘉却一把拉住她的衣袖道:「吃饭最大,他人都来了,多等片刻又如何?」
霍时英看着霍时嘉想了想,从新坐下,又吃了两碗饭,喝了一大碗汤,才放下筷子,又有丫头过来伺候她净手,漱口,一番折腾完了才起身对着霍时嘉道:「二哥跟我一起去?」
霍时嘉垂着眼皮坐在那里:「我不去,这都半晚上了懒得应酬他。」
霍时英点点头,龚氏在一边接口道:「要不我送时英过去吧?」
霍时嘉没说话,霍时英点点头道:「也好,就有劳二嫂了。」
有丫头过来给龚氏披上件斗篷,霍时英等着她收拾完了一起出了门,宜哥儿一直跟着他母亲到门口,眼神却一直放在霍时英身上。
孩子的脸上还学不会隐藏,望着霍时英的眼睛里有好奇,有渴望,霍时英出门前转身摸摸他的头,又像他父亲捏她的耳垂一样,亲昵的捏了捏他的耳垂:「好孩子。」宜哥儿咧开嘴大大的笑了。
出了院子,前面两个掌灯的婆子,后面跟着四个丫鬟,两人被簇拥着往外院去,龚氏时不时就要看侧头看两眼霍时英,霍时英被她看了几回终於主动搭话:「久病的人,因被身体拖累,有志难伸,天长日久的人性格难免就会有些乖张,嫂嫂不要跟他计较,就连祖父都说其实二哥是最有情意的人。」
龚氏笑着一个劲的摆手:「没有,没有世子很好的。」
霍时英对她淡淡一笑:「那就好。」
龚氏的笑容里有些羞涩,她虽然有了一个八岁的儿子但其实也就比霍时英大了一岁,不知何故她的脸上飞起两朵红晕:「以前光听相公说起有个很了不得的妹妹,没想到你是这般……嗯……那个好看。」
龚氏有点语无伦次了,霍时英呆震住,片刻后她才有点悟出个所以然,或许哪怕是深闺里的女子少女的时候可能都会有个英雄梦,毕竟再刻板的教育也阻挡不了人的幻想。
霍时英没想到被自己的嫂子崇拜了,她估计自己要是个男子,龚氏怕会对她冷漠很多,但她是个女子情况好像就不一样了。
霍时英窘迫的笑了笑,龚氏却上来就挽住她的胳膊:「男子建功立业那是他们的本分,你却做得比他们都还好,还长得这么好看。」
好吧「过日子和幻想是两回事。」霍时英这么安慰自己,别别扭扭的和龚氏走到前院。
龚氏一直把霍时英带到外书房,这里是王府当家人平时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书房外层层戒护,院子外面有侍卫把手,里面有内侍小厮立於廊下,整个外书房灯火通明。
龚氏走到门口就不动了:「时英我就不进去了,你小心一点,大驸马还是能听周管家几句话的,不行他会帮你的,我留人在这看着,不行就叫你二哥过来再不行还有王妃呐。」
霍时英听了好笑,但还是领了龚氏的情,她躬身给龚氏行了一礼:「那就有劳二嫂了。」
龚氏一脸郑重的拍拍她的手臂:「大驸马就是严肃了点,他要是训斥你,你就听着,别跟他顶。」龚氏不放心的又嘱咐了几句才带着丫头婆子走了。
霍时英进了院子,周管家亲自来领了她到门口,周通打开书房门,霍时英一脚跨进去,门内一片明亮,上首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蓄须的男人,男人有着一张清俊文雅的面孔,和霍时嘉一样有着一双明亮深邃的眼瞳,直直的朝着霍时英看过来目光锐利如刀锋。
霍时英从来没见过大驸马霍时浩,霍时浩是霍真的嫡长子,他也本应该是这一代裕王世子的继承人,幼年就传出才名,十五岁以王族公卿之后的身份高中状元,朝野轰动一时,但随后他就尚了先帝的长公主,自此断送了仕途,成亲后他就搬出了王府,和公主开府单过,现在他们家府邸叫的却是长公主府。他自己也就变相的把世子的位置让给了霍时嘉。
霍时浩虽是大驸马的身份,但他实在是太有才名,被先帝破例封为大学士,没有实权,每天带着一帮人编写文史。
这位传奇的大哥霍时英是第一次见到,一照面,霍时英只觉得的她这个大哥身上神思极重,彷佛身后头顶压着一座大山一样,眉心有经常皱眉留下的一个川字,嘴角隐隐有点法令纹的痕迹,他今年其实才28岁但看着好像比霍真还老。
进门就在他的目光下感到一种压迫感,霍时英几步上前对着上首的人弯腰行了一礼:「大哥。」她叫道。
直起身时面前的人还是望着她,压迫感一点都没有减少。从上到下一点点的审视,彷佛要从她身上看出点什么,霍时英垂头恭敬的站在那里,良久后霍时浩道:「你来时,父亲可嘱咐你过什么?」
霍时浩上来就问了这么一句,口气严厉,霍时英有种感觉她大哥才是她爹,她垂着头道:「来时,启程仓促,父亲不曾特别嘱咐过我什么?」
话刚一出口,霍时英马上就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又锐利了几分。
「抬起头说话!」严厉中带着喝斥的声音传到耳朵里,霍时英真的觉得这才是她爹,这才是她爹啊。
霍时英抬头,霍时浩的眼神直直射向她的眼睛,她收敛心神与之对望,霍时英知道她这个哥哥不过就是在估量她罢了,整个王府真正能当家的不在家,霍时浩虽人不在权利中心,但他是娶了一个身份最高贵的公主,他可以说是裕王府和皇族之间的纽带,政治敏感不可能没有,他其实是来提点她的,果然半晌后,霍时浩眼里微露满意。他依然没有让霍时英坐下,又道:「既然父亲没有嘱咐你什么,那是对你放心的,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霍时英道:「时英没有涉足过朝堂,还是需要大哥提点一二。」
霍时浩垂头看着自己手,片刻后道:「今上……心思,深重。」他说的很慢,边想边组织语言:「你是女子,却一步步坐到参将的位置,这次你的任命被皇上拿到朝会上当堂宣读的圣旨,朝中不太平,父亲,父亲这次其实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又此国难当头之际,退无可退。」他叹了口气,又抬头看向霍时英:「先时我还有一番担心,但看似你这般沉潜,到时候和皇上应对起来也不会有多大的差错。」
霍时英垂首听着,霍时浩又道:「我真正担心的是战争结束以后霍家怕是要有一番倾覆,那时候怕就只能指望你了,这次皇上这么这么高调的把你提上来也应是这个意思,你可知这次的述职有多关键了吗?」皇上要用霍真这把刀,但又不能让这把刀反噬,那么只能给这把刀一个保证,这个保证就是霍时英,霍时英是这一代霍家真正的代表,能让她光明正大的立足在朝堂上就是皇帝给霍真的保证。那么霍时英是不是合适这个保证却也是需要皇帝考量的。这就是霍时英这次上京的真正意义。
那么作为一个政治筹码,霍时英的态度是如何,霍时浩也是想知道。
霍时英看着脚下,脚下的青石打磨的光亮倒印出她一张平静而麻木的脸,她沉默,霍时浩久等不见她的回复,脸色越来越难看,忽然之间就见他举手往身边的茶几上一掌拍下,一声巨响,茶碗倾翻,掉在地上又是「光当」一声:「霍时英!」霍时浩一声大吼。
「大哥难道就一定以为这场仗能打赢吗?」霍时英还是垂着头,声音平静而冷漠。
霍时浩愣在那里,霍时英抬头看他,她一路回来,扬州依然是歌舞昇平,入京的路上虽然遍地流民,但是依然不妨碍京城的繁华锦簇,回到王府每一个人脸上都安逸平和,没有人问起那场战争,也没有人关心,就连霍时浩都在想着战争结束以后的事情,那么是不是整个朝堂都是这样的一个气氛。
霍时浩起身走到跟前,彷佛又从新打量或者衡量了一遍她才叹息着道:「时英,你是个军人,而我是个朝臣。你不要误解我,我们考虑问题的方向不一样,而且我们现在是在霍府,我们说的是家事。」
霍时浩这样严厉的人竟然会跟她开口解释,霍时英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心里也为自己的大哥有这样的品格而舒了一口气,她弯腰又向霍时浩行了一礼道:「时英唐突了,望大哥不要见怪,时英知道我姓霍,是霍家的人,请大哥放心。」
霍时浩马上就明白了霍时英刚才是在试探他,眼里露出惊异,最后他再次叹息,拍了拍霍时英的肩膀,聪明的人说话什么都不用说得太透的。
送走了霍时浩,霍时英让人去华荣堂跟跟她二哥招呼了一声,她直接让人带着她去了倾华院,打发掉小六,洗漱掉一身风尘后已经是半夜了,没再干别的倒在柔软温暖的床上好好睡了一觉。
第二天起床,卯时去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还没起,霍时英被打发了出来,然后她又回了倾华院,倾华院原先住着霍时英的某位姐姐,姐姐现在自然是出嫁了,院子里原来只留了个婆子打扫,很冷清,昨晚上龚氏给她派过来了四个丫鬟,看得出应是龚氏贴身伺候的人,举止进退有度,也不多话,用了早饭,霍时英就带着小六出门了。
到兵部递文书,小六前后打点,进衙门办事,头绪繁多,人事复杂,小六道路熟悉,衙门内的规矩门清给霍时英省了不少的事。
霍时英坐在兵部的知事堂里从大清早一直等到日上中天,喝了一肚子茶水,没见到一个管事的,倒是引来不少偷偷窥视的。
被人当一件稀罕的物件一样看了一上午,霍时英决定回王府吃饭,霍时嘉一家子都在等着她开饭,霍时英回去直接去了她二哥的院子,进到屋里从净房里净手洗脸出来,霍时嘉就把一张请柬递给她:「有人请你吃饭,上午外院送进来的。」
接过请柬翻开一看,意料之中的又有点意外,请柬上写着韩棠的名字,霍时英随手收了请柬,霍时嘉拄着拐杖,吃力的朝餐桌的上首坐下:「关河楼是京城最气派饭庄,那韩棠可是个两袖清风的人物,你小心你这顿饭不好吃。」
「我晓得的,你不要担心。」霍时英倒是不怕有事,就怕事情不来。
龚氏就在一边招呼着吃饭,很安静的吃完一顿午饭,吃过饭霍时嘉要喝药午睡,宜哥还要去老师那里上课,霍时英也回倾华院歇了个午觉。
睡醒来已经快申时了,霍时英正在净面龚氏带着丫头,捧着个包袱进来了:「这都是你二哥今年新作的冬装,我看你两身量差不多,昨晚上让丫头给改了改,这京城城不比别的地方,穿衣行走都能让人拿出一堆名堂来说。」
龚氏自己说着话忽然就抿嘴笑了起来,扭头看着霍时英,杏眼笑成了一个月牙:「别人家的姑娘捡的都是头面首饰,你可好却是要给你准备男人的衣服,我倒是真想拿套我的衣裳给你穿穿看是什么摸样的?时英你穿过女子的衣服吗?」
霍时英窘迫的咳嗽了一声道:「不曾穿过,那个,没有机会穿。」
「那哪天你穿一下吧。」龚氏扭过身来对着霍时英神态中跃跃欲试中带着几分天真。
霍时英没有应她反而问了她一句不相干的话:「嫂嫂每天不用去给老夫人,王妃晨昏定省吗?还是我去的时间不对,今天早上没在老夫人院子里没有碰见嫂嫂。」
龚氏脸上的笑容就淡了几分,她说道:「时英不要以为我不孝顺,老夫人上了岁数了,这两年添了个作息不安稳的毛病,晚上睡不着,到了快天亮才能睡下,第二日到了中午人才能精神了,所以就免了我们的晨昏定省,而母亲她老人家喜欢清静,不喜人打扰,自我嫁进门来就没有让我立过规矩,尤其这几年她越发的不爱出门,没事也不叫我们过去,也就初一十五我们才能过去见上一面,这也还是仗着宜哥儿的面子。」
霍时英微微沉吟道:「原来如此,我没有怪嫂嫂的意思,我多年不在府里,也就是想借着嫂嫂的话知道些府里的行事规矩。」
龚氏又道:「如何行事你倒是不用顾忌,府里这些年是清静多了,虽然看着是冷清了不少,可也不知道少了多少的事情,亏得你二哥五年前分了家,以前府里,唉……」
她神情里充满了一言难尽,霍时英也没有再追问下去。王府这种豪门大家,这一代裕王的嫡子,一个算是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不算是自己家人了,一个身体不好,眼看着就是子嗣艰难的,而庶子又众多,宜哥儿出生的前后这府里明里暗里,恐怕不知道演绎过了多少龌龊的和血雨腥风的事情,好在霍时嘉也是有魄力的人,果断的分家,这龚氏以少妇之龄依然保持着几分天真,不能不说她是幸运的,毕竟她上面就有王妃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那样一个尊荣高傲的女子,正直盛年却病体缠身,硬生生的被环境挤压成了一个淡薄,忧郁的性格。
被霍时英一打岔,龚氏也没再提让霍时英穿女子衣服的事情,她亲自帮着霍时英换衣,褒裤,里衣,中衣,一件件的帮她展开,穿上身,又细致的为她整理,霍时英不介意在她面前展露自己的身体,她其实有一副好身材,双胸浑圆饱满,很有弧度,腰肢窍长,柔韧有力,两条大腿更是修长笔直,除了后背一条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臀部的很长的刀伤以外,其他地方的肌肤细腻光滑,如上好的清透的蜂蜜。看见那条褐色的刀疤,龚氏倒抽了一股凉气,霍时英扭过头朝她笑笑:「嫂嫂,古往今来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我还算不上是将,只是个兵,上战场去走一圈没带伤的那不是去打仗,是去抢功劳的。」
龚氏先是吃惊后又叹息,她有一颗慈母心,自己就在那里感叹上了:「唉!稍稍有些恒产的人家,有了女儿都要养在深闺里,从生下来就开始给她准备嫁妆,等到十三四岁就被关在绣楼里连楼前的踏板的都撤了,就那么拘着几年拘性子,平时更娇贵的一点都不能磕了碰了,身上不能有一点疤痕,就怕出嫁后夫家嫌弃你不是完璧之身,你生在一个中鼎之家,却是这般长大,富贵这东西却真是……」
霍时英低头系中衣的带子,没有接龚氏的话,龚氏说的那些,这一辈子是跟她都没有关系的了,这就是命吧,各有各的路,不一定哪一条就是走的顺畅的。
裌袄穿上又把一件湖色长衫上身,腰间被系上一条白玉腰带,再挂上一块羊脂玉佩,最后再穿上一双白底黑面的皂靴,往那里一站,从后面看肩宽,高挺,是一个英挺的男子的背影,而腰细了一些挺拔中又带了点别样的风情,让人有浮想联翩的冲动,从正面看,胸部有弧度,喉间无喉结,谁也瞒不住是个女子,但还是好看的英挺的五官,修长的身姿,一种介乎与男女之间的超越世俗审美观的俊美。
霍时嘉的衣服都是上等的,布料是云锦缎面,手工是府里专门养着的针线班子,霍时英还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她平时的常服都是出自月娘的手,那手艺自然和专门养的针线班子不能比,这一身上身平白就比平时看着清俊贵气很多,今天要赴韩棠的宴,天子脚下的地方她也怕丢了气势,所以要这么装扮一番。
眼看着就要过了申时,霍时英辞了龚氏带着小六到了外院,霍时嘉中午就跟外院的管事打过招呼,自然没有人敢怠慢她,车马处的专门给她准备了一辆四驹并骑的黑楠木马车,四匹拉车的马毛色一致,不见一丝杂色,车身镶硫金边,车门上有裕王府的徽章,显露一种低调的奢华,这种配置出行对霍时英来说也算合适。
出门前,天空忽然飘起了细细的雪粒,雪粒子落地即融,给湿冷的京城天气又添了两分寒气。
上了马车霍时英就开始闭目养神,小六自然是不敢吭声,车外渐渐人声嘈杂,应是进入了闹市,又听着车轮辘轳声行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停了下来,小六先跳下车,放下脚凳,霍时英这才一脚伸了出去扶着小六的手下了车。
脚下一站定举头一望,刚才的雪粒子已经变成了片片的雪花,墨黑的天空下,一栋三层的牌楼,雕梁画栋,门口廊檐下一字排开十六盏大红灯笼,大门两边还立着两顶硕大的绢纱地灯,整个楼前的半条街被照得一片灯火通明,就这门脸,当真是气派。
霍时英下车就看见韩棠站在廊檐下,她心里微微吃惊,就算她来冲了,他为什么不进去留个小厮等在这里给她引路就好了,为何他会亲自站在这里?来不及多做他想韩棠就已经步下台阶,冒雪迎了上来:「霍将军。」
他这称呼变得倒是快,霍时英眼里微微一闪,也向他拱手行礼:「韩大人。」
几日不见,韩棠还是一身青衫木簪身披斗篷的朴素装扮,周身依然是那种沉稳清贵的气质,望过来的目光在灯火下显得熠熠生辉。
「在下来晚了,累大人久候,实在对不住。」霍时英说着又要弯腰给韩棠作揖,两人间站着隔了两步的距离,韩棠一抬手就扶住了她的手臂,然后就听他道:「在扬州时多蒙霍将军照应,怎么几日不见将军反而和在下生疏了?」
霍时英抬头一笑道:「哪里,我只是到了天子脚下心里胆怯罢了。」
韩棠也笑:「你的气度可不是会胆怯的人。」
霍时英只是笑:「实不相瞒,我两岁被家父带到凉州,自小长在苦寒的边关,这京城的富贵,气派真是少见,确实有些心虚的。」
「哈哈,将军真会说笑。」韩棠笑容有些发干。
两人就站在那里打哈哈,韩棠一点也没有要引霍时英进去的意思,霍时英站的越久心里就越肯定是有事要发生,果然看再也不能拖了韩棠的脸上露出几分歉意来,他对霍时英道:「霍将军,其实今天是我对不住你。」
「哦?韩大人有事讲就是了,谈什么对不住的。」霍时英一脸的云淡风轻,目中的瞳孔却幽深了几分。
韩棠向霍时英弯腰作揖:「韩某惭愧,今日要见将军的其实另有其人。」
霍时英伸手在韩棠的手肘处托了他一把,心里微微吃惊,什么人能让韩棠弯腰,她道:「韩大人快不比如此,人在这世间多的是身不由己,时英不怪你。」她把韩棠托起来,让他直起腰。其实让一个清贵的文士折腰是一件悲哀的事情。霍时英并不乐见与这样的事情。
韩棠再抬起头,目露出感激他道:「要见将军的是睿王。」
「睿王?」霍时英皱眉,霍时英虽然没有真正的涉足朝堂,但京中顶尖的几位权贵人物,她还是有耳闻的,具她所知睿王是今上一母同胞的胞弟,但睿王却是个闲散王爷,没有什么实权,但他可能也是燕朝最有钱的王亲贵族,因为他掌管着内务府,掌管着天下所有的黄商,这样一个人为何要见她?
就在霍时英皱眉凝思之际,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喧闹的市集之中,在这来往无数的过客之中霍时英就如此清晰的听清了他的脚步,如果来人是个身怀高深武艺之辈,那么她在千万乱军之中也可清晰的分辨出一个人的动向,但此人却只是个常人,那一步步的脚踏之声却不能泯灭於身边上百种嘈杂的音浪之中,那么的突出,一步一步的如此的轻微却又如此的清晰。
霍时英缓慢的抬起头,一双如黑夜一般幽暗的瞳眸早已锁定在她的身上,这个人,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出现的,不知道他从哪个方向过来的,好像忽然耳边就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抬头时他就站在了丈许之外的地方,那是一个极为俊美的男人,月白色的大氅,领口滚了一圈紫貂毛,他有一头鸦黑的头发,头上束着金冠,冠前镶着一个红宝石,他的额头饱满,眉长如刀,眼睛是一双凤眼,大而深邃,鼻管笔直而高挺,人中狭长,下巴方正坚毅,肤色如羊脂玉一般莹润洁白,他的脸生的是如此的完美,若从中间画一条中轴线那么两边一定是严丝合缝的对称着的,他不如霍时嘉美的那么飘逸却比他厚重而方端。
短暂的对视中,霍时英感觉到一种如潮水般铺天盖地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她的心脏如第一次听见战鼓擂响时一般,蓬勃的那么不由自主的猛烈的跳动起来。
「韩棠。」那人开口叫道,声音缓缓的,音质清澈而沉稳。
韩棠豁然回身,身形一顿,然后快步几步走过去一躬身:「殿下。」
那人还在看着霍时英,霍时英几步走到男人的跟前也是弯腰一礼:「霍时英拜见睿王殿下。」
「霍时英。」
那人隔着两步的距离,一开口就给人一种巨大的压力,他身上有一种庞大的气势,那种气势让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让你向他低头。
「是。」霍时英没敢直起身。
「你抬起头来。」
霍时英垂下手臂,慢慢抬起头,那双墨黑般的眼瞳霍时英一眼就望了进去,而他也是那么专注的看着她,漫天的雪花飞舞,席天幕地下是如此的让人惊心动魄。
后来那人抬头看向后面的楼牌对二人道:「我们进去吧。」
韩棠自然在前面带路,霍时英很自然的就和睿王并肩走在了一处,步上台阶之时,一旁的人又忽然说话了:「霍时英你不冷吗?」
他又连名带姓的叫她的名字,霍时英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长衫道:「不冷,江南的冬天不算冷。」
「嗯,是不是和西北比起来就不算什么了?」
「是,西北苦寒,冬天滴水成冰,土地干裂,还经常会……」霍时英说道一半猛然住嘴,她这样说好像有诉苦之意。
「嗯。」旁边的睿王却只是点点头,没再往下追问。
说着话,他们就走进了酒楼的大堂,里面温暖如春,却不见客人,上到楼上霍时英凝耳细听,才发现这整个楼都是空的,她恍然明白,原来这里今夜是被包下来了。
吃饭的地方在一个非常大的雅间里,里面布置的奢华而雅致,地上铺着一整片西域出产的绒毡地毯,房间正中被一个多宝阁格成两段,后面一张供人休息的贵妃榻,旁边一扇屏风葛丝绢纱,上面用金线绣了大大小小上百个福禄寿喜,这手笔当可比公卿贵族的排场,怪不得霍时嘉说这里是京城最气派的酒楼。
三人进去分上下首落座,今天的韩棠不知为何没有了在扬州的豁达从容的气质,浑身拘谨而僵硬,从进来请睿王坐下后嘴巴就像个锯嘴的葫芦一样,再不吭声,微垂着头坐在那里,霍时英跟睿王不熟,自然也搭不上话,三人具是沉默的坐着。
上来伺候的不是酒楼的小厮,几个手持佛尘的太监鱼贯而入,上菜的碗碟是一水的彩粉蝠桃纹的官窑,桌上只有这家酒楼提供的一道招牌菜,其他的全是太监从带来的食盒里拿出来的,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带过来的还全部冒着热气,等菜上完,睿王拿起银筷,说了一声:「吃吧。」两人才彷佛得到号令一般一起拿起筷子。
三个太监分别站在三人后面布菜,什么菜色你只要看一眼他就给你夹到碗里,夹菜的动作当真是如行云流水般,不见一丝拖沓,连碗筷相扣的声音都没有一点,这屋里静的连落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见,霍时英细口咀菜,筷子轻拿轻放,装的一身僵硬,对面的韩棠也不比她好的到哪里去,动作刻板,神情麻木。
唯一最自在的就是坐在上首的睿王,细嚼慢咽,动作轻柔而优雅,垂头始终看着自己面前的桌面,彷佛这屋里两人不存在,他就是在吃一顿饭,可那种如潮水一般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依然层层压抑过来,霍时英一顿饭吃完背后湿了一片,出了一身的冷汗。
一顿漫长的晚宴吃完,睿王一个字也没说,霍时英猜不透他要见自己干什么,吃完饭从酒楼出来,酒楼门口已经停了一辆紫檀木雕花,鎏金的马车,车门上镂刻着皇族的徽章,六驹并驾的六匹马一色的雪盖青花,找不到一丝杂色连马匹的高矮身长都一模一样,比霍时英坐来的那辆奢华多了。
睿王站在台阶上对垂手站在一边的韩棠说:「韩棠,我们走吧。」然后又转过头对霍时英道:「你也一起来。」
霍时英的心往下一沉,反而倒是感觉落地了,该来的终於来了。
三驾马车穿街过巷,车内只闻辘轳的车轱辘声,霍时英忽然睁开闭着的眼睛:「小六,你原来在府里的时候是跟着谁的?」
从上车霍时英就一直闭目不语,神情严肃,深思极重,车厢里很压抑,她忽然开口,小六吓了一跳,稳了一下神才回道:「去西北之前跟过世子一年。」
「哦?那你专门负责打理世子哪一块的事情?」霍时英又问。
小六这一句就接的从容了一些:「也没专门让我负责什么,就是贴身跟着世子,伺候笔墨,来人引见,通传,有时候也送些书信什么的。」
「那你可曾随世子参加过某些宴会或者出外的应酬的?」
小六思索了片刻道:「我跟在世子身边的时间不长,世子身体不好,一般不见外人,平时最多就是在外院走动,见的也都是外院的各个管事,处理的都是府里的庶务。小的不曾跟世子出门应酬过。」
霍时英蹙眉沉思:「那你是没见过睿王的了?」
小六低头:「小的不曾见过睿王。」
霍时英再次闭目往后一靠,没有再说话。
马车终於停下,霍时英下了车前面是一家宅院,门上也没有挂牌匾,外面看上去就像是一户大户人家,看不出是什么地方,还是韩棠领路,睿王和霍时英落在后面。
进到门里,一个少妇模样的女人向着她们迎了过来,看见这个女人,霍时英自问做足了心理准备脑子里也一阵惊雷滚滚而过,那女人的装扮很像那种大户人家少年丧夫的少奶奶,可少奶奶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来迎客,这里不过是一家妓院罢了,睿王竟然带她来嫖妓。
那女子一身白玉色的窄袖褙子,梳着中规中矩的官髻,峨眉淡扫,两腮桃粉,唇间一抹艳红,庄重中隐含着一点含蓄的寂寞的艳色,未开口之前先是遮唇一笑,风情立现。
女子先对着韩棠蹲了一福,神态亲和显是早就熟悉:「三爷,安好。」她道,接着她又向着睿王和霍时行礼英:「两位官人安好。」
霍时英虽平时着男装却从不掩饰她是个女子,既不束胸也不掩饰自己没有喉结,这女子对着她却毫不惊讶,不是见多识广就是早有安排。
果然,就听韩棠对那女子道:「七娘你带路吧。」他们显然是认识的。
按下所有的惊疑,霍时英随着他们往里走,和外面的低调朴素的大门比起来这里面简直是别有洞天,穿过一道回廊,眼前豁然开阔,一个占地极为广阔的庭院,幽暗的光线下看不见尽头,只见远远近近的挂着无数的大红灯笼,假山,小桥流水具笼罩在一层朦胧的红光之下。
一路走过去,修剪的如宝塔一样的松柏,玲珑怪状的奇石,古老的蔓藤,盘曲嶙峋的枝干,处处都是一处景致,随处都可以拿来入画,当真是雅致。
霍时英心下明了此处是一个私寮,比之那大张旗鼓,艳旗高帜的灯红酒绿之处,这里不知道要高档多少个等级。
他们走的很慢,因为一直要将就着走的闲庭漫步般的睿王,他们这一行人,七娘在前面带路,韩棠本来要错后睿王半步以示恭敬,可不知怎么走着走着反而让睿王落在了他后面半步,至於霍时英自然是要坠到最后的,
「韩棠,此处就是你那表兄的私产?」睿王忽然冷不丁就开口问话。
韩棠步子一顿,微微侧着身子回:「是。」
「倒是个雅致的人。」睿王的口气里有几分调侃的意思,霍时英就见韩棠的头垂了下去,发鬓间隐有冷汗流下。
霍时英心下了然,霍真说过韩棠的母族早已败落,可他的表兄却能在京师置办出这么一份产业,这个私寮不说什么人都能开得了的,后面的背景有多深厚,光说这看得到的繁华就是多大的手笔,若韩棠这个表哥是借着韩棠的官威发迹起来的,那韩棠才为官几年?也难怪他会流汗了。
睿王说完这句,就再没说什么,几人又漫步走了出去,一路走来庭院深深,不见他人,倒是偶有几声琴音彷佛隔着几重楼阁,袅袅传来。
最后他们被引到一间非常大的屋子里,屋内所有装饰特别,仿魏晋古风,木板铺地,矮几,座椅如被锯掉了腿的太师椅,人就席地而坐,分主次三席,屋子中间留有巨大的空间。
七娘领人进来,行了礼就恭敬的告退了,然后又是几个太监进来,布置果盘茶水点心,等一切消停了,正对着他们坐席的那扇拉门忽然向两边拉开,就见里面十数人席地而坐,原来是一个乐班,音乐缓缓响起,一个明眸皓齿,身材修长丰满的少女从拉门后面踩着舞步袅袅生姿的滑向他们正前方的空地。
到了此时,霍时英算是明白了,这个地方,其实风月只是附带,真正的用途是个达官或者权贵们私会的场所,当然这里有漂亮的顶尖的美人,嫖当然也是有的,就是更风雅更有格调一些罢了。
跳舞的少女面若桃花,眉飞入鬓,有种凌厉的美丽,舞步飘逸中带着刚劲,穿着单薄,内裙外面只着一层粉红的纱绢,露出大片的后背,艳丽却不放荡,眼神随着舞步专注而执着,似在表达着某种压抑的情绪。
霍时英不懂风月之事,她知道这女子跳的应该是极好的,但这种阳春白雪的东西,没有十数年的浸淫难懂其道,她也就是看个热闹,过了开头的惊艳就不感兴趣了。后来她把目光从场中少女的身上挪开,望向面前的桌面,桌上三盘糕点,一盘水梨,一盘葡萄,最后还有一小碟好像是蚕豆一样的东西,她伸手拿了一颗放进嘴里,一咬之下随着「卡吧」一声,又脆又香,她又伸手拿了一颗,咀嚼几下满嘴留香,咸中带着微微的甜味很特别的味道,她干脆把整碟都拖了过来拿在手里,慢慢的吃。
霍时英这人对吃的虽然不讲究,但却是个好吃的,对她来说这碟子蚕豆比那个舞女更吸引她。
这屋内的气氛因为有了歌舞的润滑也没有开始吃饭时那么紧张了,韩棠望着舞女目带欣赏,睿王也是斜依着椅子的靠背,因为大家都是坐在地上他看着好像也没有那么有压迫感了,霍时英低头吃着自己的蚕豆,嘴里「卡吧,卡吧」的不停,然后她就感觉一道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那种压迫感又来了,霍时英立刻就觉得后背僵硬,嘴里嚼着的蚕豆也不香了,她忍了片刻,终是没忍住,最后扭过头去。
睿王眼里一片幽深,望过来的目光是□裸的窥视,如在透过她窥视一种他未知的世界,带着探知与研究,他闭口不语就那么看着她。
霍时英最后实在是招架不住了,递出手里的碟子问:「你吃吗?」这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到了一定的层次,你来我往之间都有一个进退的距离和规则,就怕碰上这种随心所欲不按规则来的,你说你一个这么位高权重的王爷,这半晚上老是盯着她看干嘛?
碟子举到半空,对方冲冲不见动静,霍时英稳稳的举着,似乎过了很久,一种压抑的气氛在屋内蔓延,舞娘的舞步乱了,乐声有些跟不上节奏,霍时英就那么端着,眼神不再回避,直直的望进对方的眼里。
一只白玉般骨节分明,甚至有些瘦弱的手,伸过来,捏起一颗豆子,放进嘴里,和霍时英一样嘴里发出「卡吧」一声,然后他笑了:「还不错。」睿王如是说。
他尽然笑了,霍时英还是没抗住,脑子一蒙,扭过身去,心里骂了一句娘。不过这么一过招,霍时英倒是觉得萦绕在她身上的压力顿时骤减。
这时有人进来在韩棠耳边低语,就见韩棠的脸色一沉,脸上变得极为难看,睿王扭头看向他问道:「可有何事?」
韩棠起身,向着睿王一作揖:「是在下表兄,知道殿下在此,想来拜会您。」
睿王微一低头,片刻后道:「你家表兄可是在江淮还有一家船坞,如今江淮之地正处在两军对峙之下,他可是来走门路来了?」
韩棠满脸的羞愧,一脸的难言之隐,他垂下头道:「是。」
睿王淡淡的道:「我今天就不见他了,让他另找门路吧。」
「是。」韩棠转身就要打发来人,一旁的霍时英忽然开口:「等等。」
所有人具向她望来,霍时英看着韩棠问道:「江淮有船坞?」
霍时英的脸上闪着激动的光彩,韩棠疑惑的回答:「江淮是有船坞,全国的五家最大的船坞都在江淮。」
霍时英只觉得一股激动的战栗窜上脊梁,她从到了渭水南岸就动了念头要找船,但一打仗,渭水上的船只都跑没影了,前朝大的船坞都在青州的沿海地带,她还是早年从书上得到的信息,却没想到,经过战乱,朝廷实施了百年的海禁,而江淮之地又从新繁盛起来,船坞都移到了江淮,她心里隐约有一个计谋,但因为条件一直不成熟,所以一直以来都秘而不宣,她对韩棠道:「你让你表兄明天拿着拜帖到裕王府找我。」
韩棠吃惊,转头看向睿王,睿王望向霍时英,目光有些意味不明,片刻后他对韩棠道:「让他进来吧。」
韩棠的表兄和韩棠面向上挂着几分相似,但他比韩棠看着要强壮一些,穿着青布长衫,很朴素,少了韩棠身上的清贵之气,多了几分风霜的沧桑,他低着头进来走到跟前照着上首拜倒:「草民廖忠信拜见睿王殿下。」
屋内空旷而安静,乐班和舞娘早在廖忠信进来之前就被挥退了,睿王垂着眼皮看着跪在地上的人,默不吭声,他没有让他起身,也没打算问他的话,没有人说话,半晌后霍时英不得已忍着发麻的头皮开口问道:「你有个船坞?」
廖忠信不敢起身,跪着微微向霍时英侧过一点身子回道:「是。」
「在南岸还是北岸?」
「在南岸。」
「在什么地方,离扬州有多远?」
「在淮安郡大周县的老虎滩,离扬州有两百里路。」
「你起来回话吧,给他看个座。」上首的睿王忽然插话。廖忠信的身体一僵,抬头望去,眼里瞬间露出掩不住的巨大惊诧,他几乎呆在那里,睿王端坐上首,望向他眼里尽显压迫,韩棠一声干咳,廖忠信身体一颤,惶恐的低下头:「草民冲撞王爷,罪该万死。」他再次拜了下去。
你起来吧,好好的回话。」
「是。」
廖忠信站起身,他一起身身上就恢复了一种落拓的气质,盘坐到给他端来的椅子上,就在霍时英的对面。
刚才三个人的古怪,霍时英因为角度问题没有看见廖忠信的表情,所以全然不知,看见廖忠信坐下,她继续问道:「你的船坞最大能造多大的船?吃水有多深?可运多少货?」
这会廖忠信才算真正的镇静下来,他侃侃说道:「小人的船坞造过最大的船,宽有十二丈,长有二十丈,一年中除去秋汛的三个月北可到凉州南可到青州,至於能运多少货物,这个不好计算,但是运最重的铁器可载重万斤。」
这个廖忠信是个非常有经验的聪明人,她知道霍时英的身份回答她的问题也相当的有针对性。
霍时英低头沉思,再抬头问他:「你的船可走过海路?」
廖忠信的脸上就露出冲疑来,片刻后他才道:「回将军,海路,没有走过,但是找到有经验的跑船的应该还是能走的,就是风险太大。」
霍时英没有忽略掉他脸上露出的那片刻犹豫和冲疑,她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转头对睿王道:「王爷,我明日还是要请廖先生到裕王府去。」
睿王笑的有几分古怪,回她道:「只要你明日有时间见廖先生,当然是随你请。」
霍时英也没做他想,心里有几分兴奋,人难免放松了一些。
接下来霍时英就没再问廖忠信的话,廖忠信也没敢提自己的事情,被睿王问了几句话打发了出去。
歌舞没再上,睿王开始转而正经的跟霍时英说话,他先是说些羌族人的风土人情,人口地貌之类的话题,有些不着边际,但他开始说道羌人的矿藏,边贸,税收以后霍时英就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了,睿王是想做羌人的生意,羌族人占据着广袤的草原地广人稀,却有丰富的金矿,铁矿,还出产各种皮货,几十年前两国边关不吃紧时,每年光通商朝廷只税收这一项就有六百万两白银的进账。
睿王掌管内务府,霍家是西北的边关守将,睿王又问的如此漫无边的有水平,霍时英当时真的被迷惑了,真是以为睿王要搭上霍家这条线,在战后从羌人的土地上捞钱。
这一晚上折腾完霍时英身心疲惫,肚子饿的要死,那晚饭吃的根本就是悲惨,看上一碟子蚕豆最后还被人看的不好意思吃了,所以等和睿王韩棠在那家大门异常低调的大门一派和气的分手后,霍时英转过身来就吩咐小六:「小六你路熟,你带路给我找点吃的去。」
小六踌躇:「怕是这会好点的饭庄都关门了,这功夫能还在外面吃饭的都是下脚力赶夜路的要不就是更夫和下衙的衙役,也只有路边的摊位了,那地方不知您去不去?」
霍时英笑:「去,为什么不去,你家将军我也就是吃那夜摊的命,好东西吃的胃疼,走吧。」
小六就去前面跟车夫吩咐了一声,车夫拉着他们往王府的方向走,在半路的时候拐到应天府背街的一条小巷子里面,巷子太窄马车进不去,霍时英和小六在巷子口下了车,往里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果然看见一家生着炉火的面摊。
面摊搭着一个遮雨的油布棚子,棚子顶挂着一盏纸灯笼,摆着四五张桌椅,有两个穿着衙役服饰的男人坐在背风处埋头吃的西里呼噜的,摊主是个中年男人,见有客人上门笑着迎上去:「客官,吃碗面?」一说完看见走到光亮处的霍时英两人,脸上的笑容就僵在那里。
那摊主一开口说话霍时英就乐了,这人一口的凉州口音,她笑呵呵的走进雨棚里对那男人道:「老板,有油泼面吗?来两碗?」
老板讶然后恢复过来回道:「有,有,您二位请坐,马上就来。」
霍时英一开口立刻就把那两个在吃面的人招惹的看了过来,这深更半夜的一个女子扮男装还这么大张旗鼓的到这种地方来吃东西,太容易招惹是非了,霍时英不想惹事,一眼凌厉的看过去,那两人就老实了,她是枪林箭雨里出生入死过来的,手里的人命不知繁几,一身杀气外露,连草原上最凶悍的野狼都会被镇住。
老板看出他们不是普通人,还送来了一盘咸鸭蛋,说是额外奉送的,鸭蛋各个泛着漂亮的天青色,看着卖相就好,霍时英也不客气拿过一个在桌面上磕了磕,慢慢的剥着壳,正剥着,手就忽然停在了那里。
小六马上警觉,看过来悄声问道:「将军,怎么了?」
霍时英没说话,慢慢的站了起来,她觉得今晚上她真的是背运透了,这睿王愣是没完没了的,那条他们来时的巷子口,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缓缓传来,顷刻间,睿王那一身白玉色的大麾就出现在光影里。
「霍时英。」睿王缓缓走过来,还是连名带姓的叫她。
霍时英一拱手被睿王打住了她的话头,他走过来,往她对面一坐道:「坐吧。」霍时英讪讪的收回手,又坐了回去,小六却不敢坐了,本来他还想站到霍时英的后面去,结果看见跟着睿王伺候的几个内侍都站在棚子外面,他也只好站了出去。
霍时英坐下看着对面睿王那张白玉一般的脸,又看见他的大麾下摆都扫到地上去了,今天本来就下雪,这地上尽是污泥,那雪白的绸面上立马一圈乌黑,她实在是忍不住开口道:「这种地方其实不适合您来。」
睿王坐在这到处乌漆墨黑的面摊棚子里,就跟坐在他的公案后面一样,严肃而矜持,他道:「这地方是不太适合,但我是追着你来的,有什么办法?」
这怎么倒成了她的不是了,霍时英被噎了一下,最后她只能问:「您找我可有何事?」
睿王还是那么矜贵的坐在那里:「你还是先吃了再说吧。」
这家面摊的老板能把面摊子开在应天府的后巷,也算是有些见识的,知道今晚上他这里是招来了贵人了,端着两碗面上来,心跳的跟打鼓一样,战战兢兢的放下面碗就赶紧退到一旁去,缩进阴影里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面前两碗面,飘着红旺旺的辣椒油,一股熟蒜的味道冲鼻而来,曾经霍时英是多么喜欢这个味道啊,她拿起筷子拌了拌,挑起一筷子送进嘴里,没滋没味的,她不用抬头都知道对面那位那双黝黑黝黑的眼瞳正落在她身上。
霍时英几口解决了自己面前这碗,她这人不浪费粮食,强忍着难受把本来小六的那碗也拖过来吃了,然后站起来习惯性的问了一声:「老板,多少钱?结账。」
老板从阴影里钻出来:「八,八文钱。」睿王往那一坐,尊贵而冰冷,让人无凭白故的就矮了三分,那气势太霸道了,老板说话都哆嗦。
霍时英往身上摸钱,然后忽然反应过来,朝着小六叫道:「小六,过来付钱,把那鸭蛋的钱也给老板。」
小六赶紧跑过来摸了一把铜钱给老板,霍时英又转头看向睿王,睿王的眼神从始至终都放在霍时英身上,这时他站起来道:「走吧。」
霍时英侧了侧身子,让了让他,跟着走了出去,睿王到了棚子外面忽然转过对霍时英道:「你这样好多了。」他顿了顿又道:「你刚才太拘谨了。」
霍时英这人基本上是属於那种遇强则强的人,她有种预感要是一开始就被这人镇住了,那么以后在他面前都会是束手束脚的,你矜贵,骄傲强势,那我就随意,自然,从容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反正我也不跟你打架,没必要被你牵着走,所以她根本就不接他的话,朝着他笑了笑。
没想到睿王却也是看着她笑了起来,而且还笑得特别好看,是那种眼睛里也带着笑意的笑容,然后只见他低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绢帕递给霍时英:「给,抆抆嘴。」
霍时英觉得挺有意思,这人这么一会态度就变了,那种严肃强势的气势如冰雪消融般化为无形,被一种温和的气质取而代之,她伸手接过绢帕,在嘴上抹了两下,结果拿下来一看,上面粘了一块辣椒油,她讪讪的把帕子收进袖筒说:「脏了,回来再还你一块吧。」
她虽极力做的自然却还是忍不住脸上红了一下,睿王也没说什么,笑笑走了出去,两人走出巷子,走上正街,大街空无一人,一条大道笔直通向前方,他们后面跟着两辆马车,还有呼泱泱的一帮随从,这架势霍时英估计要是被五城兵马司的人碰见了是有的要热闹的了。
睿王却步履从容,走上大街后有一会他才开口,却是问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你今天可是第一次接触风月之事?」
霍时英知道他这话说成大白话就是问她今天是不是第一次逛妓院,霍时英觉得这个睿王有点奇怪,她就是再像个男人,可终究她还是个女人吧,虽然大燕朝是有小官坊之类的场所存在,但这种事也不好拿出来当面问的吧,不过他这样问倒是让她想起一段趣事,她笑着道:「也不是,好几年前在嘉定关的时候配合军务处整顿军纪,曾经到妓院里抓过嫖妓的士兵。」
「哦?」睿王扭头看过来,似乎很感兴趣。
霍时英倒是忽然觉得这种事说的详细不太体面,遂敷衍着带了过去:「其实就是做做样子,边关清苦,士兵们也有七情六慾,不好太过压抑,抓了几个小将领交差了事了。」霍时英说的简单其实当时的盛况是非常惊人的,她连光着屁股跳窗逃跑的男人都抓过。
睿王倒是也没再向下追问,只是笑了笑就转了话题:「我今天追你来,却是想问你为何对江南船坞之事如此感兴趣,因刚才韩大人在场,廖忠信毕竟是他的表兄有些事情不好当面说给你,又怕你明日当真约见了廖忠信所以才匆匆追来。你可否告诉我你到底要用江淮的船坞做些什么?」
霍时英扭头望着睿王,看不出他说的几分真假,她要用廖忠信肯定是要查清楚再用的,断不会贸然行事,所以她说道:「我不能告诉你。」
睿王笑:「是军机吗?那你知不知道,朝廷在青州的建川也有船坞,那里造出来的船可以直接下海,容量和载重是廖忠信造的船的数倍。」
霍时英眼睛里瞬间露出兴奋的光芒,睿王又笑着问:「还是不能告诉我吗?」
霍时英还是坚定的摇摇头,睿王又道:「建船坞的银子是出自内务府和皇上的私库,由内务府掌管,这样你也不说吗?」
霍时英还是摇头,睿王却不动气,他道:「既是军机,你不说也罢,只要你明日不要见廖忠信就好了,他那个生意其实牵头的有好几家,他背后水太深,牵扯进去对你没有好处。」
霍时英点头,抱拳对睿王道:「多谢睿王提点。」
睿王点点头转而又问她:「你可知朝廷为何要在建州建船坞?」
霍时英回道:「朝廷可是有重开海禁之意?」
睿王的脚步微微一顿,再看向霍时英的目光就带上了几分激赏,他道:「确实是这样的,那你又是怎么看这件事情的?」
霍时英觉得睿王这样问她,她怎样回答可能还代表着霍真的态度,而霍家在燕朝军队了盘根错节,霍真自己也是一个老牌的政客,他的态度也会代表着很多人的态度,所以她斟酌着回答的比较小心,她道:「我的老师在多年前给我授课的时候说过这样一段话,他说:总结历朝历代的兴衰无非是这样一个过程,一开始,百姓因为严重的土地兼并,被逼的没有活路,只有起来造反,乱世开启,旧的统治者被新的统治者代替建立新的王朝,然后分田分地,百姓安康,接下来就是新的贵族势力诞生,又开始新的土地兼并,越到一个王朝的末期土地兼并越是严重,大多数的土地集中在极少数人的手中,百姓被压迫的又过不下去日子了,然后又起来造饭,如此的循环往复,归根到底都是一个土地的问题。两百多年前的前朝开海禁其实曾经开启过一个盛世,但是由於当时的党锢之争严重,沿海的倭寇又不绝,最终还是没能实施下去。」
睿王边走边听霍时英说,不时看她一眼,脸上神采渐渐露出一种光彩来,霍时英又道:「我的老师也说过,开海禁如若实施得当於国於民都是一件好事,新的新奇的东西进来,我们的货物出去都会带动大量的劳力需求,有了劳动力的需求,就可以从土地上解放出一部分的人力,这样有利於从根本上解决土地兼并的矛盾。还有外来货品的引进和我们大量的输出,也能促进大量的的货币流通,货币的价值就在於它的流通,货币的流通量越大,民间的商业就越繁荣,国家就会有大量的税收,国库就会充盈。当然这里面又牵扯到一个我们立国的根本,重农而轻商,所以实施起来会困难重重。」
睿王静静的听完,然后笑问霍时英:「你一直在说,你的老师说,那你自己的观点呐?」
霍时英没想到睿王会这样紧逼不放,她低头蹙眉,睿王就那么望着她等着,也不吭声催她,最后不得已霍时英只有抬头道:「从战略的角度上来说,当敌人强大到无法撼动的时候,最好避其锋芒另辟蹊径。」
睿王终於满意的点头笑了,霍时英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远处传来更鼓之声,细听之下才发现已经是三更天了,他们这时已经走过两条街,离裕王府不过还有两个街口的距离。
更鼓声响过以后睿王终於不走了,他转身对霍时英道:「霍时英,前面就是裕王府了,你回家吧,我们以后再详谈。」
霍时英躬身道:「那霍时英就此恭送殿下。」
睿王点点头,又深深的凝视了她片刻才转身蹬上后面的马车,霍时英一直弯腰直到车马声远去才直起身,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往额头上一抹,一把的冷汗。
小六走过来,主仆两都默不吭声的登上马车往裕王府而去,回到倾华院,却没想到龚氏正在堂屋里等着她,看见霍时英回来,龚氏急急的迎上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龚氏一脸的紧张担心,霍时英愣了一下,然后回道:「我没有出什么事情,和韩大人多说了一会,才回来晚了。」
龚氏细细看霍时英的脸色,见她一脸轻松的样子才缓缓舒了一口气,霍时英问她:「可是出了什么事?」
龚氏道:「你是不知道,你走了没多久宫里就来人传口谕,让你明日辰时进宫见驾,世子一直等着你回来要跟你说这个事情,一直等到二更了还不见你回来,就差人去关和楼寻你,结果回来的人说关和楼今晚上根本就没做生意,被人整个包了,你二哥一听了就急了,屋里也坐不住了就要带人去寻你,结果还没出屋气喘就犯了,人一下子就起不来了。」
霍时英听了脸色大变,起身就要往外走,被龚氏一把拉住:「你先别慌,世子没事,刚喝了安神的药,这会已经睡下了,你去了他再起来反而不好。」
霍时英回身看见龚氏眼睛下的青黑,心里生出惭愧:「都是时英顾虑不周,早该想到派人回来说一声的。」
龚氏倒是没有怪她的意思,说道:「不能怪你,谁又能知道宫里会那个时候来传口谕。」她仔细打量霍时英的脸色:「你真的没事?」
霍时英笑:「没事,其实今晚上韩大人是引见他的表兄给我,他表兄在江淮有个船坞,现在那边在打仗,有些事情要拜托到父亲那里,吃了饭我们又换了家茶楼谈所以就回来晚了。」
霍时英说的半真半假,龚氏倒是相信了八分,舒了一口气又嘱咐了霍时英几句才带着丫头走了。
这一折腾霍时英本来心里有些疑问要问她二哥的也问不成了,遂叫了丫头进来准备洗漱。
龚氏派来的四个丫头里面有一个叫怀绣的大丫头,是龚氏的贴身丫鬟,很是稳重,话不多,但是事情做的极为周到,伺候了霍时英一天就知道霍时英不喜欢让人贴身伺候,所以让人把洗澡的热水抬进来,又拿了洗漱的物件和一身贴身的里衣放在一边就带人退了下去。
霍时英脱衣服的时候从袖子里掉出来一方帕子,她捡起来坐在床上,捏在手里蹙眉沉思,帕子是天青色的,上面那块油污尤为明显,她看了一会起身丢在床上进了净房。
洗漱完,霍时英又穿好衣服,披散着头发让人去吧小六叫了进来。小六可能是在裕王府里唯一一个这深更半夜的还能往内院跑的小厮,好在他年纪还小,又是霍时英直接吩咐的,看门的婆子也没拦他。
小六进来的时候霍时英把屋里的人全都打发了出去,然后拿出那块帕子递给他:「能看出这是什么料子的吗?想办法给我找一块品相差不多的来。」
小六接过来仔细看了看道:「是杭丝,品相是极好的,应该出自内务府,外面品相差不多的倒是不好找,但是也不是特别稀罕,咱们府里就有。」
霍时英想了想,觉得这事回来直接管龚氏要一块就好了,她自己也不是不用手帕,於是就道:「那就不要你找了,你拿去给我收拾干净了收起来。」
小六应了,霍时英就打发他出去了,小六走出去的神态很镇静,心里却是激动,主仆之间也就是这些私密的事情能把感情联系起来的,这帕子的来历他当时可是看见的,霍时英要把它收起来,这后面的意思太让人遐想了。
第二天起床,霍时英没去老夫人那里请安,从龚氏的话里意思,她也不用去给老夫人请安,她去了霍时嘉那里,结果霍时嘉还在睡觉,龚氏守了丈夫一夜熬得双眼通红,脸色灰败,精神极不好,霍时英也不好打扰,又回了倾华院,等到卯时让丫头进来换了官服往皇宫里去了。
进了宫,递了牌子,一个中年的太监从里面出来把霍时英带了进去,一路到御书房,霍时英低眉敛目眼神没敢乱看一眼,那太监把霍时英领到一个小房间,对她道:「将军请稍等,皇上刚刚下了早朝正和王大人在议事,等那边完事了自然就会传唤您的。」
霍时英躬身道:「有劳公公了。」
那太监连忙避开,连声道:「不敢,不敢。您稍等,杂家这还有事要忙就先告退了。」
霍时英伸手道:「您请。」太监躬着身退了出去,又把门带上,片刻后又有小太监进来上茶,也不敢和霍时英随便搭话,奉上茶又小心的退了出去。
这边那中年太监出来进了正房,小太监为他打了帘子,他一脚他进去,落地无声,拐到侧间打起帘子迈进去,就听坐在玉案后面的人说道:「韩棠这人还是堪大用的,却管束不好自己身边的人,又做不到独善其身,王卿有机会还是要多敲打敲打他。」说着话的人抬头看了一眼走进来的中年太监,太监微微一点头,垂下眼,恭敬的弯腰走过去站在他身后,这人才又道:「我若用他,他势必要有和韩林轩反目的一天,到时候他那个表兄够给他留无数条尾巴让人抓的。」
案前站着一个身着一品大红官服的中年男子,那男子鬓角斑白,眼角皱纹沟壑,面上布满风霜之色,但却精神健硕,双目亮如烛火,他开口道:「韩大人的事情臣也有所耳闻,此人才干还是非常好的,他自己其实过的非常清贫,若为了落魄时的恩情而谨身不严,遭人病垢却也可惜,他若此关过不好,此人的成就也就到这里里,臣会找机会提醒他的。」
「嗯。」座上之人点点头道:「我就不留你了,下午的时候你再过来一趟,我让你见个人。」
「是,那臣就告退了。」
座上之人低头拿起一本奏折,没有说话,王大人弯腰退了出去。
等王大人出了正房,坐上的皇帝才问道:「她来了?」
身后的太监躬身:「是,正候在外面的退埠里,皇上可要现在就宣见吗?」
皇帝御笔勾墨,批示着奏章淡淡的说:「不用,再等等。」那太监默默的退后半步再没说话。
霍时英待的这个小房间,看起来应该是平时专门供大臣等候召见时用的,房间很小,两张太师椅一个小机子,窗下有一张不大的榻,还有个书架,上面放着不少书,应该是用来供人打发时间的。
霍时英坐在太师椅上,一等就是一上午,太监来上过三次茶以后,她干脆闭上眼睛如入定一样,不动如山的坐在那里。
正午的御书房里,地下烧着地龙房内温暖如春,中年的太监轻声的进来躬身问还在批奏折的皇帝:「皇上,午时中了,可要吩咐摆膳?」
玉案后的皇帝头也不抬的问:「福康,她这一上午都是怎么过的?」
福康弓着身道:「回皇上,霍将军这一上午换了三次茶,然后就闭目坐着,不曾做过什么。」
皇帝抬头:「什么都不曾做吗?」
「是,既没有走动过,也不曾翻看书格上的书籍。」
皇帝眉目一下变得宽松,神态间露出一种欣慰来,他终於放下手中的笔,对福康吩咐道:「去传她进来吧。」
霍时英估算着应该是到正午的时候,房间的门终於再次被推开,早上的那个中年太监走进来:「将军请随杂家来,皇上宣您觐见。」
霍时英起身半行一礼道:「有劳公公带路。」康福没再说什么,半侧着身子引着霍时英走了出去。
进到正房,康福又领着她拐到侧间,帘子一掀开,霍时英一眼望过去,玉案后面坐着的人,白玉般的肌肤,夜幕一般暗黑的瞳孔,鸦黑的头发,靠坐在龙椅上,手肘撑在扶手上斜斜的倚在那里看着她走进来,不动声色的脸上如昨日一样的矜贵,冷峻,只是他今天穿着的是明黄锦缎九爪金龙的龙袍。
霍时英走步上前,在玉案的前方撩袍拜倒:「末将,霍时英参见吾皇万岁。」
在霍时英看不见的上方,皇帝望着她如行云流水般走步上前撩袍拜倒,眼中乌黑的瞳孔里闪出一簇暗火。
皇帝看着霍时英动都不动,一旁的太监福康也不说话,屋内落针可闻。
后来霍时英听见上方传来站起走动的声音,然后一双明黄缎面的锦靴出现在眼前的的空地上,头上传来轻缓的声音:「霍时英,你可有小字?」
霍时英答:「有,臣的小字叫安生。」
「可是霍老将军赐的?」
「是。」
其实女子的小字是不能随便让人知道,除非自己的丈夫或者是长辈,不过霍时英也知道这个时候不是她矫情的时候,所以答的也痛快。
「安生。」皇帝背着手转身咀嚼着这两个字。然后他又扭头吩咐福康:「传膳吧。」后又转身对霍时英道:「你起来。」
霍时英道了声:「谢皇上。」起身垂手站在一旁。
皇帝转身对着她问道:「你今天胃口好不好?」
霍时英垂手道:「还没吃,不知道好不好。」
皇帝就笑了:「那就跟我一起用膳吧,你就知道自己胃口好不好了。」
霍时英又道:「谢皇上赐宴。」
太监们鱼贯而入摆宴上桌,江南的菜色讲究精细,何况这是在皇宫里更是讲究,一道道菜式精雕细琢像是专门给人看的不是吃的。
霍时英发现其实皇帝膳食也没有多么不得了的奢华,也就四道冷拼,八道热菜,两道汤,皇帝应该是经常在御书房里用膳,桌子是现支上的,四方的一个黄梨木八仙桌,皇帝先入座,然后扭头对她道:「还要我请你吗?」
霍时英连到:「不敢。」走过去在皇帝的对面落座。
到了这个时候霍时英觉得自己反而放得开了,这位君上手段如此了得,她再怎么蹦躂都没用。
霍时英想开了也不想装了,让她吃她就吃,虽然吃相斯文却连着吃了五碗饭,给她添饭的太监表情淡定,被□的极好。
对面皇帝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表情,甚至都鲜少抬头,那吃饭的姿势真的是高贵而文雅,也只有在一旁伺候的康复知道皇上今天多添了一碗饭。
用完午膳,太监撤下桌子皇帝又移驾到床边的榻上坐下,还把霍时英也招了过去,霍时英走到跟前,皇帝又一指小机的对面:「坐。」
於是霍时英就在皇帝对面坐下,太监端上茶,皇帝道:「今年春天的雀舌,你尝尝。」
霍时英端起茶碗,有模有样的撇了撇茶叶浮沫,啐了一口道:「还不错,挺好喝。」
其实霍时英根本不懂茶,她那样子皇帝怎么看不出来,皇帝笑问她:「可是没有人教过你怎么品茶?」
霍时英只有老老实实的低头回答:「是。」
霍时英觉得有些窘迫,她觉得自己在这位年轻的皇帝面前就像一个晚辈一样,总能被他看出她的缺陷,又总能轻易的包容她的缺陷。
皇帝却没再说其他,扭头吩咐一旁的富康道:「把那些奏折拿过来。」
富康从玉案上搬了一小摞折子过来放在榻几上,皇帝指指折子对霍时英道:「你看看。」
霍时英疑惑的看向皇帝,拿起折子翻开来看,折子全是御史台参霍真的,不得不说这帮言官的文采就是好,骂人的话都被他们写的花团锦簇的,连篇累牍,修词或平实或犀利,罗列了霍真几大罪状:不战而退,抢夺民财,拥兵自重,有通敌卖国之嫌,意图谋反意。
霍时英看了两盏茶的功夫,看的飞快,一本接一本,皇帝一旁安静的坐着看着她。最后霍时英看完,一抬头准备说话。皇帝抬手打断她:「你想说什么等会再说,我吃完饭有走一走的习惯,你跟我一起来。」
皇帝摆架向外走去,霍时英只有跟上。出了御书房,穿过两进院子,霍时英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最后眼前出现了一个大湖,她这才明白原来这就到了有名的太液湖了。
既然皇帝让霍时英陪着,那么她也只有走在皇帝的身边,后面跟了浩浩荡荡的一群伺候的太监和侍卫。
这天天气不太好,没有太阳,天空一直阴沉沉的,空气既潮湿又阴冷,太液湖里的荷花早就凋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岸上的垂柳也只剩下光秃秃的柳枝,其实景色也不太好。
皇帝裹着大麾,走的缓慢,霍时英穿着大红的官袍走在他旁边显得有些单薄。
「霍老将军此人……」皇上垂着头看着地面忽然开口;「放眼满朝之人能力之人有之,城府之人有之,仁义,忠义的人也不缺,唯独像霍老将军这般人物我生平仅见。」
以为就要一直走下去的霍时英忽然听见皇帝开口说出这样一句话,她下意识的把和刚才看到的奏章联系在了一起。她以为皇上在做一个铺垫,接下来就会说道霍真,却没想到皇上接着说的却是:「多年前,霍老将军回京述职,曾与我私下见过一面,我当时非常好奇的问他,以霍家众多的子孙何以会选一个女娃娃进行培养,当时满京城都以为是当时霍元帅的荒唐之举,却没想到霍老将军却告诉我,当初选中你的却是他老人家。」
以霍时英的镇定脸上也不绝露出了惊容,这件事霍时英也不知道,她和很多人一样一直都以为自己以女子之身稚龄之年而被带到军营中一路长大全是当初霍真荒唐的任性而为,她的声音有点干涩:「您知道祖父当初为什么会选我吗?」
皇上转身对霍时英笑了笑,那么的温和,他转过身再次迈开步子边走边道:「二十年前,霍老将军回到家中见到自己没有长好的继承人非常失望,他就想在自己的孙辈中再找一个好好的栽培,不说光耀门楣至少不要让后世子孙辱没了家风,结果他仔细的观察了所有的孙子都没有满意的,就连两个嫡孙在他看来也是固守方圆之人,成人容易,成器却难。
直到有一天他午后散步路过家中的一个偏院,当时正值盛夏,炎炎烈日下连仆人都找地方躲懒去了,却见一个幼童蹲在一棵大树下玩蚂蚁,老将军走过去看见这孩子一手拿着点心和一手拿着木棍,引诱或驱赶着一窝蚂蚁拍成一队队的队形,成群的蚂蚁在她手下随她随心所欲任意驱使,变换成很多图案,老将军大感意外,也蹲下来仔细观察那孩子。
那孩子只有稚龄之年,却及沉得住气,虽知身边蹲下一个人却毫无反应,连看都没看一眼,老将军顿时有了兴趣,折了一根木棍故意给那孩子捣乱,那孩子牵引这蚂蚁爬向东边,他就折一枝树棍挡住去路,孩子把蚂蚁引着往西爬,他就故意挑出一道浅坑改变蚂蚁的路线,一次,两次那孩子终於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那孩子就把蚂蚁分成了两批,用木棒赶过去一半,意思是让给老将军一半,老将军心下大乐,一伸手把整个蚂蚁窝给挑翻了,结果那孩子终於被激怒了,一声大吼,冲上抽手就给了老将军一个大耳光。
据说当时那孩子的一声大吼,传遍了半个王府,如虎啸之声,那一个耳光也抽的具有凛然之气,当时老将军就抱着那孩子哈哈大笑不止,老怀大慰。
老将军说:此子有智,能忍还有大勇之气,将来何愁不成大器。」
皇上说完转头看霍时英的时候发现她的眼圈红了,霍时英爱她的祖父,在她的眼里她的祖父就是祖父,什么能人志士,君子之风,她从来不这样去衡量他,他就是一个爱她的人,她从来不知道他们原来还有这样的缘分。
皇帝突兀的给霍时英讲完这段往事后,他们都没有说话,走出去很远,就如真正的在散步一般,气氛平静而沉默,后来霍时英对皇帝道:「谢谢您,皇上。」谢谢他把这段往事告诉她。
皇帝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霍时英,冷风把她的鼻头冻红了,发丝也有些乱,身姿在冷风里却挺直的如一杆标枪,皇帝说:「霍时英,你有乃祖之风,却少了乃祖之器,不过你还年轻,已是难得了。」
霍时英躬身道:「承蒙皇上夸奖,时英不敢与祖父相比。」
皇上看着弯腰在他面前的人,良久没有说话,眼里掠过一丝艰难,然后他非常轻微的道:「回去吧。」
回到御书房,暖风扑面,太监又奉上热茶,身体慢慢暖和了过来,皇上又坐回刚才的榻上,依然指着一边让霍时英坐在一旁,皇上慢悠悠的喝了两口茶然后对她道:「你现在可以说说了,那些奏折你有什么看法。」
在皇帝看不见的位置,霍时英右手无名指和小指微微的颤抖了一下,心里惊惧,皇上先让她看奏折,不让她说话又和她出去走了一圈,然后又说起祖父,祖父对她影响至大,她难免心情哀恸,就算她她再有城府,原先准备好的说辞一时半会情绪也难以回来,想说假话多少都会露出破绽,这种手段,这种掌控局面的能力,霍时英不敢深想下去,好在她也没有打算说假话,她没说话之前先笑了起来:「我爹那个人,说他想造反也没人跟他的。」
「哦?」皇帝大概也没想到霍时英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脸上露出意外来。
霍时英接着笑着道:「他那人私德有亏,他身边那些人除了他自己的几个幕僚以外,军中的老将都是祖父留给他的人,正经打仗人家听他的,造反,没人会跟他。」
皇上这会倒是真的笑了起来,摇着头道:「霍元帅这个人……」
皇上似乎对霍时英的回答算是满意,也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反而问她:「你是不是和你父亲的关系不好?」
如今这年代全天下都以仁孝第一,谁敢说和自己的父亲关系不好,皇帝这样问已经显得很唐突很亲密了,霍时英不好回答只好道:「父亲算是个慈父吧。」相比较家里的那些兄弟姐妹,甚至大哥二哥霍真对她真的算是慈父了,霍时英觉得自己不能太昧良心。
皇上倒是没有多问下去,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就带了过去,然后他就扭头问一旁守着的太监:「福康,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福康去看了沙漏来回道:「回皇上已是未时三刻了。」然后皇上就吩咐他道:「去吧王大人请来吧。」
福康出去后皇帝扭头对霍时英道:「等会让你见一个人,开海禁就是他第一个向我提出来的,你昨天说的那套言论他是会很感兴趣的。」
皇帝也没说让霍时英见得是谁,霍时英躬身说了声:「是。」她也不敢多想,只觉得今天自己这一趟进宫当真是处处出乎她的意料。
皇上说完站起来又对霍时英道:「我看你看东西挺快,趁着这会的功夫你来帮我分分奏折吧。」
霍时英赶紧起身,咽下心里升起的巨大惊讶,不敢回话,那奏折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看的吗?皇帝看她冲疑笑了起来,道:「你怕什么?不是多要紧的折子,一堆零零碎碎的又不能不看的东西,太琐碎了,你分一下类就好了。」
霍时英心想:「那不是之笔太监干的事情吗?」可她也不敢说出来,只好躬身道:「是。」
皇帝从新回到公案后面,霍时英站到一旁,太监抱上来一摞折子往她面前一放,她只好拿起来翻看,看了两本倒是也放下心来,确实不是些什么要紧的折子,多是些宫墙要休整,某地方上书要修功德牌坊之类的事情,但是国事无小事,她也看的战战兢兢。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福康进来回话:「王大人来了,正在外面等候觐见。」
皇帝放下笔,转头对霍时英道:「左相王寿亭王大人,有惊世之才,半生起落,见识不凡,你要好好的拜见。」
王寿亭的名字一入耳,霍时英心里涌起一阵激动,忙躬身道:「是。」
王寿亭是个干瘦的人,他特别的瘦,以至於官袍穿在他身上,前胸和后背都鼓起一块,不太合身,他个子也不是很高,面目平常,脸上的肤色是长经烈日风雨的满是风尘的黝黑之色,他两鬓灰白,眼角皱纹很深,如若他不是穿着一品的官服站在御书房里,让他换一身衣服,换个地方说他是个常年耕种在田间的老农也不为过。
来人一步入御书房,还没来得及下跪行礼,皇帝就从御座上站起来,亲自迎了过去,站在霍时英和他之间道:「王卿,这位就是凉州守将霍时英。」
王寿亭的脸上就露出惊容,皇帝竟然亲自为一个人引荐,此番作为……,还没等他深想那边霍时英已经呈师执大礼参拜了下去,王寿亭再是一惊,不禁问道:「这位霍将军,我们以前可是有什么渊源,何以行此大礼?」
霍时英这人对文人都多有礼遇,从她对她的两个文治武功的老师的态度就能看的出来,虽然这跟李成青的迂腐也有关系,但是从她内心来说她还是要更尊重文人一些,王寿亭此人,为官三十余载,三起三落,提出过地丁合一,税制改革等多项措施,但是他的运气不好,正直他春秋鼎盛的时期时遇到的皇帝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所以他的仕途多坎坷,三起三落,入过内阁,做过丞相,也被贬为县令,最后还被流放雍州整整十余年,直到三年前才被新登基的新帝从新启用。这是一个思想强大,不为私利,敢於逆流而上、永不倒下的人。霍时英见他就跟见到偶像一样。
霍时英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激动:「末将的老师曾经说过,如若本朝会出一个流芳千古的名臣,那定非王大人莫属。所以让末将有朝一日见到大人定要以师执大礼参拜。」
这朝堂之上,各派系关系微妙,这老师其实是不能乱认的,所以王寿亭也没接霍时英的话,而是往那里一站非常冷淡的道:「哦,你的老师过誉了。」
皇帝却在一边笑着道:「霍时英你直起身,王大人不吃这一套的。」
霍时英站直身,收回手,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就有些窘迫的微红。王寿亭见了倒是宽厚的朝她笑了笑,皇帝在一边又接着道:「霍时英,把你昨天的那番言论再跟王大人说一说。」
於是霍志英就再次躬身,老老实实的把昨天她引述的唐世章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王寿亭听完,捻须微笑道:「不知霍将军师承何处,此番论调倒是和在下的见解有些不谋而合之意。」
霍时英就有些窘迫的答:「老师他原是个方外之人,没什么名号,现在在我父帐下做幕僚。」
王寿亭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反而脸上带出了几分兴趣的问道:「光听说你老师的言论,却不知这么位高人教出来来的弟子对开海禁之事有何看法。」
霍时英躬着身,心里就打了一个登,半晌后才听她道:「国运走到中途,陋习弊病丛生,如不立不破开辟出一番新气象,那么我们的国家就会如一艘行驶在大海上,却没有好的舵手一样的华丽大船,虽外表锦绣华丽,内里却蛀虫丛生,千疮百孔,一旦遇到大的风浪将顷刻倾覆。」说到中途她又自信的抬起头,望向君臣二人双目中露出一种炫目的光彩:「而一种新局面的开辟,会把我们整个国家和民族推向另外一个更高的发展阶段,这不仅仅是一条国家的出路,更是一个民族发展的契机,也会是历史的转折点,是利在千秋万世的一件事情。」
霍时英说完马上又一躬身,继续道:「小人粗鄙,大胆妄言国事,愿自领责罚。」
对面君臣二人,良久无语,同时望向霍时英,皇帝目光有些复杂,王寿亭却眼内精光一闪,今天霍时英这么大胆的表露出她一些确切的政治观点,其实对她来说是一件非常冒险而且是非常不谨慎的一件事情,因为她今天说话的地方是在御书房,对话的一个是朝中重臣,一个是君主,而她的身份却不单单是一个凉州参将,她说出来的话是代表着霍真的,而霍真又代表着他身后的一大批政客。她能如此大胆的说出来,其实也完全是因为王寿亭,王寿亭这个人是这个时代的先锋和改革者,他敢於站在风口浪尖,为民为国,不随波逐流,不营营汲汲,也不苟且偷生,这是一个值得真正让人尊重的人。所以霍时英昨天都没有皇帝说的实话今天却对王寿亭说了出来。
皇帝望着霍时英没有说话,王寿亭却开口道:「你的话有未尽之处,可否说完?」
霍时英继续弯腰踌躇着,皇上开口道:「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於是霍时英又直起腰,目光中充满自信与明亮的光彩,侃侃而谈:「历来的革新无不困难重重,难道那些饱学之士的士大夫们不知道国家只有革新才会有出路吗?只是不管哪一种革新首先触及的就会是他们的利益,当执掌一个国家所有的利益集团因为共同的利益而抱成团的时候,某一个人,或者哪怕是至高无上的皇权都是无法撼动的。这个时候其实就需要另外一种外来的压力来转移这种利益同盟共同的对抗方向,我相信没有人是希望亡国的,尤其是亡国在外族人的手里,那么从大方向来说,这次羌人的入侵其实就是个契机,这场仗打的时间越久,国库越是空虚那么开海禁就越会推行的顺利,所以不管是要实施什么新法或者是要开海禁也好都一定要快!」
说到这里霍时英话音落地,房内寂静的落针可闻,其实说道最后一句,就是霍真的意思了,只是霍时英在没有确切的探知到皇上的意图的时候此话是万不可说出口的,她这么一说就代表霍真,以及霍家所有代表的政治势力都站在皇帝的这方了也可以说是站在新政的这方了。
霍时英说完再次垂手站在了一边,刚才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光彩立刻内敛,皇帝一直望着她,从她开始讲话一直到她光芒内敛眼里的神色越来越深沉,最后他开口道:「御花园里的景致不错,福康你带霍将军出去走走。」
皇上的语气冷凝,霍时英背后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躬身告退随着福康退出了御书房。
这边霍时英一退出御书房,那边皇帝转身把王寿亭请到了榻机旁两人相对坐下,喝了两口小太监奉上的热茶,皇帝才开口问对面的人:「如何?」
君臣二人显是极有默契,就听王寿亭缓缓的道:「此人武或可安邦,文嘛,通达是够了,但……」王寿亭垂眼看着手里的茶碗道:「她身上有种赤子之气,这样的人往往爱恨分明,真正触怒了她,行事间也是大开大阖的,好在她心思正直,品格方端,人也够沉潜世故,若朝中能有人护佑她,保霍家一世平安倒是够了。」王寿亭喝了一口茶,转而又说道:「只是不知道皇上是打算把她用到哪里?」
王寿亭转头望去,只见年轻的帝王正低头喝着茶水,垂下去的眼皮遮掩住了他眼内所有的内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王寿亭也没有再问,双手拢进袖筒里,达拉着眼皮坐在那里,良久以后皇帝开口问道:「王卿以为这朝堂之上当真能容忍一个女人对一帮男人指手画脚的吗?」
「不能。」王寿亭答得简介而冷漠:「但如若把她放到边关,做一辈子封疆大吏却也是可以的。」
「嗯。」皇帝嗯的这一声缓慢而冲疑,然后他又端起茶碗来掩到嘴边,再没说话。
接下来,皇帝低眉敛目的望着地面,心思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王寿亭也拢袖耸达着眼眉默不吭声,君臣二人枯坐良久,皇帝才长出一口气回过神来道:「王卿告退吧,朕还有些事情要和她说说。」
王寿亭就起身跪安,皇帝又吩咐人去找霍时英回来,那边霍时英在御花园里看着一棵梅树,脸上是冷静的,脑子却嗡嗡乱响,却又不敢深想,直到一个时辰以后有小太监来宣她回御书房。
御书房里依然温暖如春,皇帝又坐回御案后面在批折子,看见她进来抬手指了指案边的一摞奏折,低头再不看她,霍时英走过去拿起奏折边看,边分类,一丝不乱,中途皇帝抬头看她一眼,没说话复又低下头去,一室的寂静一直维持到掌灯时分,福康进来问是否要传晚膳。
皇帝终於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在灯下显得柔和很多,他问霍时英道:「可饿了?」
霍时英精神紧绷了一下午哪里还能感觉到饿,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有点饿。」
皇帝放下笔,吩咐福康传膳,用膳前净手,净脸,霍时英和皇上一样的待遇,金盆镶着盘龙,手帕是龙纹锦帕,霍时英简直有些手脚僵硬,这一天有太多她想不通的事情了,皇上回过头,看着她僵着手脚,看了她片刻后忽然道:「霍时英,你大可不必如此拘谨。」
霍时英一弯腰道:「是。」
皇帝嘴唇煽动,最终嘴里的话没有说出来,走到桌前落座,霍时英也坐到中午的位置,看见皇帝先落筷了才开始吃起来,他们当兵的都有一个坚强的胃的,霍时英还如上午一样添了五碗饭,皇帝见了倒是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用罢晚膳,又是一番净手后,太监端上热茶,两人在榻机旁落座,喝了半盏茶,皇帝开口吩咐福康:「去把东西拿来。」
福康出去片刻,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托着一个托盘,上面盖着一块明黄锦缎的绣帕,皇帝向霍时英抬抬手道:「去看看。」
霍时英走上前,揭开绣帕发现下面是一把带着刀鞘的长刀,皇上在她后面道:「这是兵部托内务府用新法锻造的,比精铁锻造的还要好上几分,总共才出来五把,我听说你从渭水北岸过来的时候连佩刀都砍卷了,这把你拿去吧。」
霍时英把刀拿到手里,抽出刀鞘来只觉一阵寒光闪烁,确实是把好刀,刚要回身谢恩,却又听见身后的皇帝不紧不慢的接着道:「我还听说,你从卢龙寨的撤出来的时候对羌人的一个将领许诺说,什么他横刀渭水之时你定扫榻相迎可有此事?」
霍时英心下大惊,要说她的佩刀砍卷了的事情,那天在渭水南岸看见的人很多,最多也只能说明皇上在凉州军里安插的有人,但是那天在卢龙寨可全都是她自己的人,这又如何解释,心思几番翻转过后,霍时英转身躬身道:「却有此事。」她也不为自己辩解,这种事真要怪罪你,你就是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坐在榻上的皇帝看了她很久,眉宇凝重,霍时英一直不敢起身,最后才见皇上站起来走到她跟前带点语重心长的语气道:「以后行事还要再稳妥一些。」
「是。」霍时英的腰弯的更低。
当霍时英再直起腰时,皇帝的语气更是温和,带上了一些殷殷嘱咐的味道:「回去以后写个折子,把你要用征用大船的用途写清楚,直接递给兵部,兵部尚书严侯昴会给你加紧处理的。」
霍时英难掩内心的激动,躬身道:「多谢皇上。」
皇帝接下来的话几次停顿,就显得说的艰难了一些:「你此去,望你……建功立业,驱除鞑虏,平安……归来。」
霍时英心跳的像擂鼓一样,再次躬身道:「时英定不负圣上所望。」
皇上就那么站在她的跟前,霍时英大气都不敢喘,更不敢抬头,汗水顺着鬓角就流了下来,良久之后才听见上方传来轻微的声音:「宫门就要落锁了,你这就去吧。」
霍时英就势就跪了下去:「那臣这就跪安了,望皇上也多多保重。」
「嗯。」头上的那一声轻微的就如同叹息,霍时英汗湿重襟,不敢抬头看一眼,弯着腰慢慢的退出了御书房。脚上彷佛都粘黏着一道纠缠的目光,每踏出一步,心里彷佛就要沉重一分。
出了御书房,福康一直送出宫门外,霍时英一再道谢,登车前,他把手里一直拿着的长刀递给她:「祝将军此去旗开得胜,步步高陞。」
福康笑得特别和善,霍时英恭敬的对他拱手道:「多谢公公吉言。」福康笑眯眯的朝她拱拱手,霍时英转身登车而去。
一辆四驹并头的楠木马车渐渐消失在夜色里,后面皇宫的最高处,每到节庆之日皇帝都会登高於民同乐的观星台上,皇帝大麾裹身,冷风吹在他白玉般的脸上,眼睛如星辰般的明亮,目送着正宫门前的马车渐渐远去,一声长长的叹息飘散在风里。
马车行出半里路,一直闭目靠在车壁上的霍时英忽然大喝一声:「停车。」没等马车挺稳,她就从车里飞窜出去,蹲在路边翻江倒海的吐了起来。
小六和一个长随带着车夫飞快的围拢过去,纸糊的灯笼下霍时英的脸苍白如纸,汗水从额头到脸颊淌出一道道水痕,她的胃部痉挛带的全身都是一抽一抽的,晚上在皇宫里吃的东西一点不剩的都吐了个干净,小六吓得「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扶着霍时英的一只袖子,嘴里打着哆嗦:「将,将军这可如何是好,我,我们回府,请大夫,宫里,宫里的御医不能请,对了,可以让世子递帖子去欧阳家,他家老太爷是退下来的医政,世子请肯定能请动的。」
小六想偏了,生为豪门世家的家生子,还是能触及到一点政治的边边角角的,不是没有听到过野史或谣传,某大臣,被招入宫,一顿赐宴回来,半夜忽然吐血不止暴病而亡。
小六站起来就想去叫人,被霍时英一把拉住,然后从他袖子里掏出手巾抆了抆嘴,没事人一样站了起来,说了一句:「回府。」
远处的皇宫,在夜幕下如盘伏的巨兽,看着有些狰狞,霍时英站在马车前回头看了片刻,毅然转身蹬车而去。
裕王府在黑夜下也重重纵深,不知深达几何,霍时英站在王府门口,冲冲没有迈步走进去的意思,直到更鼓声声传来她才忽然如惊醒一般回过神,走了进去,跨过门槛的时候她心里想的是:「其实她不爱权势,可是从来却没有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
回到倾华院已经是亥时中了,梳洗完霍时英开始在灯下写奏折,不到半刻中的功夫霍时嘉过来了,霍时英披着外袍披散着头发,就坐在灯下也没起身迎接。看见霍时嘉扶着丫头的手,拄着拐杖进来抬头叫了一声:「二哥。」声音里充满疲惫。
霍时嘉进来,被仆人簇拥到太师椅上坐好又围好毯子,才挥手让人都退了出去。
霍时英从他进来招呼了一声,就又低头继续写她的,直到所有人都出去了,霍时嘉皱着眉头问她:「听说你今晚上回来的路上吐了?」
霍时英手里的笔就是一顿,答道:「是。」霍时嘉这么快得到消息也正常,就是小六不说,那两个车夫和长随也是会告诉他的。
「可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霍时嘉继续问。
霍时英握着笔抬头就朝他笑了笑:「宫里哪里能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入口,是我自己太紧张了的缘故。」说完她又低下了头。
霍时嘉就那么看着她,灯火下她运笔从容,眉目宽舒,看不出任何的情绪,霍时嘉把头扭到一旁,然后缓缓的推开了他身旁的一扇窗户,窗外夜露更深,仅见院子里景物的点点轮廓,一阵阵夜风灌进来,霍时英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管他。
要说他们兄妹可能是这霍家最能稍微了解彼此的人了,就像霍时英知道其实霍时嘉最为喜欢自由,痛恨别人以为他好的名义管束他,所以有时候明知他的一些任性行为会危害到自己她也从来不说什么。
而霍时嘉也隐隐有点明白其实霍时英此生的追求并非朝野,权势,但他们又都能如何,谁活在这世上是能够随心所欲的,小时候见她疲惫失意还能把她搂在怀里安慰一番,可她现在长大了,长得就跟一棵挺拔葱郁的小树一样,他想安慰也无从安慰起。
兄妹俩,一个坐在窗前望着外面,一个坐在桌旁的灯下聚精会神的写奏折,谁也没有说话,很久后才听霍时嘉忽然道:「可是明日就要走了?」
霍时英拿起写好的折子,在灯下端详着,吹了吹墨迹回道:「是啊,明日到兵部递了折子,办了文书就要走了。」说完她起身走过去,伸手把窗户关了起来。
霍时嘉站起来就要走,霍时英顺手给他裹了裹身上的裘皮大麾道:「好好保重,不要老是生病。」
霍时嘉挥开了她的手,自己往门口走去,霍时英站在原地目送他,霍时嘉到了门口,背着她忽然说:「时英,我老是觉得你不是霍家的人,早晚有一天你都会走的。」说完他也不等霍时英回话,拉开门就走了出去。
没人给霍时英带上门,一阵冷风吹到她的身上,撩起她长长的头发,地上的剪影形单影只。
第二日清晨霍时英就到兵部递了折子,办好了文书,回到王府,王妃在荣壮堂设宴给她践行,霍时嘉一家也在座,吃过午饭一行人又把她送出了王府。
老夫人始终没露面,就是霍时英去给她辞行也被拦在了外面,倒是收拾了一大车给霍真的东西,让霍时英带到扬州去,霍时英是不可能跟着这一车东西走的,她带着小六先快马先行,这车东西自有人压着慢慢跟来。
王妃成年累月难出一趟自己的院子,今日却把霍时英一直送到王府的大门口,燕朝的深闺女子出个大门其实是不容易的,但就是这样她也只是站在那里冷淡的对霍时英说了一句:「多多保重。」再无其他,既不殷殷叮嘱,也不伤感抹泪什么的。
霍时英其实挺喜欢她这种性格的,她一撩袍角在这位贵妇人面前埋头跪下道:「多谢母亲关心,时英此去望母亲也能放开心境,好好保重身体,二哥身体不好,宜哥儿还小,这府里要您做主的地方还多了。」这偌大一个王府,真正当家作主的常年在外,剩下的老的老,病的病,也真是愁人的很,霍时英也就是看王妃是个真正的明白人,才把话说的这样的明白罢了。
王妃垂首望着这个如男人一般挺拔的跪在她面前的女子,微风吹动她的罗裙,她最终发出的是一声叹息,她和霍真夫妻三十载,现在却连一句话都不捎给他,可见已经被他伤心到了何种地步,有些事情霍时英即使是有心也是无力的。
轮到霍时嘉的时候,他却抽冷子一手杖抽到霍时英的脊背上,狠狠的说了一声:「活着,回来。」
霍时英朝他笑笑,没说话,低头摸摸宜哥儿的头,又朝龚氏拱拱手,一转身上马飞驰而去。
04
连着两日快马加鞭的赶路,回到扬州这天,阴沉了几天的天气难得放晴了,冬日的阳光总是珍贵的尤其是在潮湿江南之地,离着江边军营五十里外隔着一座不高的山头,有一大片平整开阔的地势,老远就能听见那里传来奔马呼喝之声,听见那声音,霍时英打马而去,那身姿在光晕下终见到几分飞扬的神采。
转过山坳处,面前豁然开朗,这里本是上百亩望不到边际的上等耕地,霍真霸道的征用来做了练兵场,两对骑兵正在厮杀,已经到了混战的阶段,看场面约有四五千人,地上泥块飞溅,天空白灰飞扬,马嘶人扬,不见血流成河可空气中的杀戮之气也不弱与真正的杀场。
对垒的两军,一方穿着正规的凉州军服,军容肃然,一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破棉袄,烂长衫,穿什么的都有,但他们骑得却都是西域的异族马种,高头大马,手里拿的的长刀是木头的,刀尖处都裹着一个小布囊,里面装的是石灰。
两方传递号令的,凉州军用的是传统的战鼓,而衣衫破烂的一方用的是一种尖锐的哨声,那哨声尖利异常,虽其实不足却能盖过场上的所有声音,哨声一直不停,中间连换气的空隙都不曾有,传递的只有一个口令:「进攻!进攻!进攻!」
霍时英到的时候,两方正陷入对抗,场面混乱一时看不出什么来,凉州军三次进攻战鼓过后,战场上开始初现端倪,凉州军的鼓声一变,两侧翼开始分散从两边包抄,而衣服破烂不是正规军的这一方,却是只有一个号令:「冲锋!冲锋!冲锋!」一时白灰冲天而起,战场上空被染成了白蒙蒙的一片,终於,非正规军的一方,一直以燕阵发起冲锋的燕头如一把锥子一样,悍然在凉州军的包围圈撕开了一个裂口,雁阵冲了出去,随后哨声一变,前队变后队,收拢阵型,依然是雁阵,依然是:「冲锋!冲锋!再冲锋!」又悍然的杀了回来,如此五次凉州军终於被冲击的七零八落,溃不成军。此时哨声又是一变,雁阵两翼调转马头形成一个围攻之势,把团团转的凉州军围在中间,围而不攻,非正规军完胜。
霍时英勒马站在一个小土坡上,看了一个时辰,嘴角微微的牵动出一个笑容。
两军开始整队,点马匹和人身上的石灰点,其实这不太公平,凉州军那方自然是不服,但是他们在战略上确实是输了,而非正规军这边却没有一个人去挣输赢,校场边有几对小兵抬来了晚饭,一桶桶的肉和大饼馒头,没有限量的供应,这就是这些非正规军赢了这场对抗的奖赏,当然相对的他们如果输了那么所有人就都要饿一晚上肚子就是了。
一匹高头大马,从校场的另外一头,奔驰着向霍时英的方向而来,冯峥在丈许开外熟练的勒住缰绳,身下的马堪堪跺了两步就定住了身形:「霍将军!」他远远的向霍时英拱手一礼。
「冯指挥使!」冯峥在上次的卢龙寨一役中也生了一级,霍时英向他拱手还礼。
「将军这来回倒是快。」冯峥也不下马,说道。
霍时英倒是从马上跳了下来,随手把缰绳扔给了后面的小六道:「京城不远,办完事情,快马加鞭就回来。倒是没想到我才去几日,你就把这些人带出这么个样子,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当日在卢龙寨果然没说错,冯指挥使确实是适合军队的。」
冯峥也从马上跳了下来,不自觉的就走了过去和霍时英站在了一起,他也不自谦反而道:「这只是和自己人对抗,算不得数的。」
霍时英就低头叹息道:「我知道,这些人少说要真正的和羌人的正规骑兵对抗五十场以上,两千人里能活下来二百人,五千人里能活下来两千人,八千人里能活下来六千人,最后一万两千人里能活下一万人来才算是成了。」
霍时英说着就找了一个地方随便坐了下去,冯峥当了这么久的兵,骨子里还是有股贵族子弟的矜贵之气,他不习惯随便往地上坐,可看着霍时英坐地上了,他又不好站着跟她居高临下的说话,在那直皱眉头,霍时英抬头看了他一眼拍拍身边的草地朝他笑道:「坐会吧?这打了有一天了吧?你不累啊?」
冯峥无奈,用袍子下摆垫在屁股下勉强的坐了下来,霍时英就看着那些在狗抢食的自己兵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良久的望着他们很久没有说话。
冯峥扭头看了她几眼终於搭腔道:「你很累?」
霍时英扭头对他笑笑没说话,然后就听冯峥道:「京城之地,至高权利的集中地,和他们打交道累也难怪。」
霍时英没有接他的话,转而说道:「我最晚月底就要带着人到对岸去了,现在我手里缺人,本来我是想把卢齐和卫放调过来的,但我现在又不想了,你一个人顶十个他们俩,我想把你调过来,你来不来?」
霍时英扭过头去看他,冯峥抬起他那张永远苍白的脸,转头望向南方,夕阳的余晖在他的脸上镀上一层金辉,他的目光悠远而深邃,如在述说着一种难言的哀思,然后他说:「我来。」
霍时英凝视着他道:「你可想好了,我这只军队没有编制,没有番号,战争胜利之前没有战功,你如若死了也不会有荣誉,如若我也死了那么这世上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你曾经做过什么,为这个国家付出过什么,就连你的父母给你收屍的时候也只能知道你是死在一个指挥使的岗位上罢了。」说道这里她顿了一下,语调就低微了几分:「也许他们可能连你的屍首都收不到。」
霍时英一段话说完,被冯峥冷冷的接了过去:「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他抬抬下巴朝着那帮野兽一样抢食的人说:「他们都是死士,我们也是。」
霍时英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两人望着同一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这一年的十一月底,霍时英终於接到朝廷的指令,於十一月二十三这天带着一支三千人的马队,南下青州,再从青州出海,穿过青海弯,绕过充州,在冀州的一个偏远渔村登陆,直接插入了敌人的后方。
霍时英带的这只军队,没有棋手,没有番号,全由死刑犯,军奴,还有被流放边疆的重刑犯组成,他们这些人里有山匪,流寇,有穷凶极恶的杀人犯,甚至还有被贬为贱籍的曾是朝廷官员获罪的后代。
这些人从被招来的那天起,霍时英就没给他们发过衣服,住的是不遮风的棚子,吃的也永远不给充足,让他们永远感觉到饥饿,从来也没有让他们像人一样的活着过一天。
吃东西要抢,想活下来要看运气和自己的体能。她要把他们养成具有野兽一样凶残兽性的人。
开拔那天霍时英对他们说:「你们原本都是一些将死之人,或者世代为奴为娼的卑贱之人,我现在给你你们一个能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对岸的羌人,杀五个可免罪,改籍,杀十人就是什长,百人就是百夫长,只要能活着从对岸回来你们就能穿上正规的军服,跟那些正规军一样堂堂正正的站直了活着。」
整个冀州之地,占据着半个中原的腹地,土地为白壤,地势大部分以平原居多,农民多以种植小麦为主粮,是整个帝国渭水以北除充州以外人口最为密集的大洲。
羌人这次入侵,以北往南,占据了凉州,冀州,充州三洲,所有军事上的布防也呈现由北往南的长线布控。
充州布防最重,其次是冀州,最后最薄弱的反而是他们的来路凉州。从羌人的布防上来看,他们这次明显是不打算像以往一样抢完就走,而是打算要与中原的朝廷形成隔江分庭抗礼之势。
霍时英带着她的三千人马,在冀州悄然登陆,然后大摇大摆的过乡穿镇,逐渐往内地深入,羌人布防在冀州主力兵马,以冀州的州府颖昌府为中心,南边有渔阳城,西边有梓州城,呈三角形互相支援之势。
一路上霍时英他们碰到过几股抢村掠镇的小股骑兵,少则十几上百人,多则三四百人,,打了几次遭遇战,敌寡我众的情况下,不用说她手下那一帮匪兵皆是完胜,霍时英对她手下的这帮人基本没有军纪,他们可以随便杀人,随便抢劫,甚至最开始的小遭遇战中也不要求他们讲战术战法,见到羌人就可以随便虐杀,她对他们唯一的军纪就是刀口不能向着自己人,羌人你可以随便抢随便杀,对自己的百姓举起屠刀,没有缘由,不容辩解,不管你多么悍勇,下场都只有一个当场阵前斩首。
曾经有当过山匪的一个小队,在一个村庄的遭遇战中,杀完了羌人,杀得兴奋以为自己还是当土匪的时候,举刀向老百姓杀了过去,霍时英什么话也没说,当场拖出那一个小队二十余人就地绑了推到阵前,二十个刀斧手手起刀落,当场砍了他们的头。暗红的血浆喷了一地,过后霍时英也什么都不说,立刻整队开拔,连屍体也不给他们收,从那以后这个队伍就收敛了很多。
就这样走了几日,一帮原来还面带菜色,浑浑噩噩的人,如开鞘饮血过后的利刃般,很快就炼出了一股肃杀之气,他们这支队伍没有旗帜,没有统一的军服,几日以后大部分人都穿上了从羌人身上拨下来的军服,裤子,皮革护胸,还有他们的弯刀,他们长了一张中原人的脸穿的却是羌人的军服,不伦不类的,也没有打出任何口号,羌人将领得到情报以后,一开始都以为他们是哪里流窜来的土匪,没把他们和正规军队联想到一起去。
十二月初,邙山的腹地,天空阴沉,北风干裂,一条长长的骑兵队伍穿过广袤的平原,前后以五十里为间距,每隔半个时辰就有斥候飞马来报周边的地势军情。
队伍的正前方,一匹战马飞驰而来,马上的斥候不等马匹停稳就以极熟练的姿势从马背上翻滚而下,带着冲势往前冲了两步,单膝跪倒在队伍正前方领队的人马前,斥候小兵声音里带着干涩的喘息:「禀将军,前方二十里处有两军正在交战。」
马上的霍时英抬手示意队伍停下,垂眼望着地上的斥候问道:「看清旗号了吗?是什么人在交战?有多少人?」
「回将军,有一方是羌人,全部是骑兵大概有三四千人马的样子,另外一方我看打出来的旗号是冀州军的魏字大旗,也约有四五千人的样子。
霍时英转头与冯峥对视一眼,冯峥道:「应该是冀州的兵马总督魏贤庭魏大人了。」
霍时英转头对还在地上跪着的斥候道:「再探!」
斥候躬身领命,再次奔马而去,这边斥候走后霍时英回身向全军下令:「提速,前进。」
半个时辰后,霍时英和冯峥蹬上前方高地的一个土坡,此地地处邙山的腹地,有不少高低起伏的丘陵,前方是一个战场,方圆百里地势开阔,土地干燥平整,对军的两方,一方是黑呀呀的羌族骑兵,一方是汉族的正规军,军中一杆大旗上飘扬着一个大大的魏字。
空旷的土地上,场面极为震撼人,汉军这方是一个巨大的品字阵型,大约是由五千人组成的一个巨型方阵,阵内套阵,人员密集,看那样子应该是三个方阵各有一将领领兵,前面左右两个方阵,后面一个大阵赘后,阵中令旗飞扬,巨型盾和长矛依次列於阵前,巨盾后面潜伏着成排的刀斧手,方阵中穿梭着大量的弓箭手。
霍时英他们赶到的时候,羌人已经发起了冲锋,战场上的轰鸣声巨大,战马奔腾的马蹄声淹没了战场上的战鼓声,霍时英激动的从脊梁出窜上一阵寒意,她预见到自己很可能要观看到一场传统的步兵与骑兵经典的对抗之战。
大地在颤抖,方阵内的令旗不停传唤着射击的指令,令旗在狂风中翻滚,阵内几千弓箭手同时张弓发箭,天空暗淡下来,箭若飞蝗,如雨注,羌人的骑兵飞奔而去,他们在马上盾起,箭至,随着沉闷的箭镞入体的声音,战马惨嘶,羌兵悲号,人畜接二连三的中箭扑到,无数只起落有秩的马蹄顿时把他们践踏的血肉模糊。
长箭在空中飞舞,遮天蔽日,霍时英的队伍躲在山丘后面,冯峥问她:「打不打?」
霍时英看着下面的战场道:「打,但是要等一等,传令下去,全军整队,准备进攻!」
战场上,羌人这边的头领冲在队伍中间声嘶力竭的大吼:「冲锋!冲锋!冲到他们的阵前去!」「呜呜」的牛角号不断的吹动着进攻的号令。不得不承认羌人是个彪悍的民族,他们踩踏着自己人的屍体,整体队伍带着一股悍气,呼喝嚎叫着冲杀过去。漫天的箭雨带给了他们死伤但却没能阻挡他们前进的步伐,他们有绝对的信心,他们是一只五千人的队伍,他们消耗的起,在平原上步兵对阵骑兵,人数相当时从来没有步兵战胜过的记录,他们只要能冲到他们的阵前,撕开他们的防御,那么剩下的就将是他们的天下了。这批在冀州这块他们占领的土地上最后顽抗的汉人,剿灭他们后等待着他们的将是巨大的功勳和享用不尽的财富。
汉军阵营里一个年逾五十的老将,身穿鱼鳞盔甲,头戴金盔,腰佩长剑,胡子灰白,目光如炬,长身屹立於后方大阵中,他对身边的传令兵大声吼叫道:「告诉魏积安和王参知,叫他们的方阵准备撞击!」
「命令各方阵弓弩营,近距离密集齐射。」
一时阵内令旗飞扬,前方左右方阵内,两个中年男人双双伸出手握了一下,同时笑道:「不死再见!」
其中一个气质文雅的说:「保重。」
「走,走……」两人回首高呼,各自带着一队斧手冲向前方阵地。
霍时英双手紧紧抓着马缰,全神贯注的看着战场,近了,近了,撞!
「轰……轰……」惊天动地的巨响,羌族士卒纵马跃起扑向巨盾,就在这瞬间巨盾后面突然冲出了粗长的巨型长矛,鲜血迸溅,连人带马戳了个对穿,冲击的有多狠,你死的就有多惨,冲阵,撞击,死亡,数不清的长矛上面挂满了血淋淋的生命。又有数不清的羌人前仆后继,带着仇恨,面目扭曲的丑恶,双眼血红的扑了上去,他们就像是杀红了眼的野兽,围着猎物不停的撕扯,攻击。
杀声震天,巨盾碎裂,盾牌手被活活的撞死,飞起到半空口里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艳丽的鲜红,最后轰然落地。
魏积安手提长刀,迎着敌人的弯刀冲了出去,敌人的弯刀带着战马的冲势,以雷霆之力向他砍来,魏积安电光火石间弯腰,起刀,横切过战马的前腿,战马悲嘶一声前身扑地,他起身再是一刀,羌人的头颅横飞了出去。
魏积安一手提着羌人的头颅,扔出阵外,回首高呼:「把他们杀出去……」
霍时英站在高坡上隔着百丈的距离听清楚了魏积安的高呼,也看清了他浑身散发出来的无畏以及绝望的气息,她慢慢抬起自己的右手,身后蹄声滚动,一会的功夫,周边的土坡上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群人马。
霍时英悍然抽出腰间的长刀,刀尖指向前方的战场,豁然往下一挥,振声高呼一声:「杀!」
战马借助着向下的冲势带着滚雷一般惊人的气势,铺天盖地的冲向战场,奔涌的马队中传出「嗷嗷」的兴奋呼叫声,霍时英仰天大笑,她要的就是他们这种野兽般的见血就兴奋的兽气。她豪气的从胸腔里震出:「呼……喝……」两声,音传四野。
她的队伍中爆燃应和出:「呼……喝……」两声,吼声惊天动地,震动山野。
战场上纠缠的双方,豁然望去,同时大吃一惊,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队伍?看他们的穿着有几分像羌人,但是头饰又不对,也没有旗帜,他们更像一群残兵游勇般的土匪。
霍时英冲在最前面,手里高举长刀,她从狂奔的战马上立身而起,站在马镫上振声高呼「格杀!」
「格杀!」队伍立刻响应她,惊天震地的吼声呼啸而去,这是一种让人热血沸腾的杀气,全军感染,这支队伍的第一次出鞘之战,顺利的打响。
队伍中响起尖锐的哨声,狂奔着的马队很快的收拢阵型,羌人的首领终於眯着眼睛恍然明白,疯狂的大吼:「前队变后队,集结迎敌!迎敌!他们是汉人的援军!」
这时的冀州军阵营里,也已反应过来,漫天的飞箭射来,但对羌人的影响已经不大了,这就是步兵对骑兵在平原上对战的弱点,步兵如何也赶不上骑兵的机动性和灵活性,这个战场从霍时英他们忽然出现开始对决的一方就改变了对象。
霍时英的三千骑兵从山坡上一泻而下,在平原上奔驰的这段时间给了羌人调转马头迅速集结出一个阵型的时间,他们的头领疯狂的大喊:「不要管后面的汉军,迎击!迎击!」
霍时英带领的马队收缩成一个锥子型,平原上敌军迅速结队,悍然掉头迎击过来。
巨大的旷野上,大地在颤抖,两方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於「轰……」旷野里一声惊天震地的巨响,接着双方士卒的碰撞声,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战马的悲鸣声,直冲云霄,整个天地间都因为这凶猛无比的一撞而震动了。
两方的的士兵见面就砍,霍时英的骑兵的凶悍之气绝不输给羌人,这其实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的大战,但是似乎没有人恐惧,霍时英的锥头很快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杀入了羌人的中军,一路过去淌出一条血河。
冯峥是第一次见到霍时英在真正的战场上杀人,他一直跟在她的后方,霍时英把自己的六个亲卫拨给了他,开战前她只对他说了一句:「不能死,也不能受伤,你现在是我的半个脑子,我少不了你。」
冯峥以后的时间经常想,他对霍时英的折服应该就是从这句话开始的,她能大胆的承认,她少不了他,对他绝对的信赖与依托。
前方的女子,已经看不出是个女子的身姿了,她的刀法大开大阖,隐有峭壁千轫,风雷之声!她的刀锋所过之处,没有人的身体还是完整的,有的头颅横飞,有的身体被拦腰砍断,浓稠的血液漫天飞溅,她的坐骑和她自己遍身浴血,这已经不能说是悍勇的杀气了,彷佛来自地府的修罗,杀戮血腥之气漫天遍野,这是一个能在万军中取敌将首级的杀将。
霍时英的战马忽然骤然一停,就在这两军混战的战场上那么忽然的停了下来,她身前身旁杀红了眼的羌人,一愣之下骤然狂吼着举刀杀过来,冯峥隔开一把斜挥过来的弯刀,焦急的望着前方那个背影,只见她举重若轻的根本不看飞扑上来的人,横刀一挥半截手臂飞向半空,然后她举起手里的长刀,刀尖摇摇的直指出去,冯峥奋力冲过去,只见霍时英刀尖指向之处,正是那羌族首领所在之处,两人隔着四五丈的距离,那羌族首领也望过来,嘴角一个冷笑,挥刀就削掉一颗头颅。
霍时英眼睛一眯,冯峥就觉的一种冷意铺天盖地而来,然后他就听见耳边爆出一声震破耳膜的暴吼,身旁的人飞马奔而出,对面也驰马冲锋而来,他们只过了一招,以冯峥的眼力只看见霍时英举刀奔驰而去,浑身空门大开,就在他心脏爆缩之际,就见霍时英忽然仰身横躺在马背上,对面的弯刀贴着她的半个身体,横扫过去,然后两马错开,当她在直起身的时候,顺手一刀砍弯一条马腿,刀尖一挑从下往上把一个人斜劈成了两半。而那个奔出去的羌族首领,被战马带出去飞奔约两丈的距离,然后整个人忽然从腰部断开,鲜血奔涌而出,上身轰然倒地,马匹带着他的下肢又奔出去一段距离才又停下。
羌军中爆发出巨大的悲鸣声,一阵阵的骚动传开,冯峥振臂高呼:「他们的首领死了,冲锋,杀死他们!」
霍时英的匪兵们爆出巨大的欢呼声,举刀砍向敌人悍气更重。
羌人的首领一死,他们的阵脚立刻大乱,不到片刻的功夫,羌人「呜呜」撤退的号角声就在战场上响起,霍时英再次立马振声高呼:「不要放走他们,绞杀!」她的呼声高亢而铿锵,在战场上层层传开,尖锐的哨声再次响起:「冲锋!冲锋!冲锋!」
霍时英的匪兵们疯了,他们的气势如虹,杀的羌人四处乱奔,战场上已经出现了压倒性的局面,霍时英带领她的锥头四处冲击,羌兵的队形开始涣散,霍时英的战马立在战场中央,她再次举刀高呼:「杀!」
无数回应她的吼叫冲破云霄:「杀!」又一轮猛烈的进攻开始。
汉军大阵的中央,刚才三个方阵的将领聚在一起,魏积安望着前方的战场问老将道:「父亲,您看出这些到底是什么人吗?」
老将目光如炬的看着混战的战场:「你们听见刚才的吼声了吗?那领队的似乎是个女子。」
老将身边的另外一个中年人接口道:「他们这种打法明明是正规军队骑兵的战术,但是他们既无旗号,也不穿正规军服,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最后老将一语定论:「不管他们是什么人,一会都要好好会会那个领兵的。传令全军,击鼓,分散队形,配合援军包抄羌人。」
接下来,这场仗一直从下午打到入夜时分,汉军两方的骑兵和步兵在这广袤的平原上完成了一次经典的配合围歼之战。
步兵用巨盾和巨型长矛竖起一道阻隔羌人突围的防线,骑兵在外围驱赶,格杀,直到暗夜来到,羌人才在夜色的掩护下,撕开一个缺口狼狈的逃出去一支队伍。
这一场真正的对抗之战,这支匪军用丰沛的羌人的鲜血,祭了他们这把初次出鞘的利刀。
位处北地的冀州入夜以后气温骤降,旷野里燃起了无数巨大的篝火,霍时英从战场上退下来,她的战马和她都如同沐浴了一场血雨,一人一马走动间直往下淌着血水,看着着实是有些吓人。
从战马上跳下来,霍时英从她的亲卫手里接过布巾随便把脸和头发抆了抆了,冯峥迎着她走过来,问道:「你看接下来怎么办?魏将军那边我们是不是要主动过去打个招呼,始终是要碰面的,还是我们先过去比较好。」
「招呼肯定是要打的,但我这样子不太好,等我先清理一下,你比我能见人一些,要不你先过去,我随后再去。」霍时英把手里的布巾扔给亲卫回道。
「也好,那我就先去招呼一下。」
「嗯。」霍时英点头。
冯峥转身就要走。
「诶!」霍时英又张口叫住他,冯峥疑惑的回头:「怎么了?」
霍时英道:「我觉得魏将军对我爹的怨气可能不小,这人能带着残兵在这里支撑了这么久肯定是个硬气的,你到时候注意一点,别两句话不对付再谈崩了。」
冯峥冲着霍时英笑了笑:「行,我知道了。」
霍时英也朝他笑了一下:「行,那你去吧。」冯峥转身走了,霍时英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冯峥终於能自己转过弯来了,她也能轻松一些了。
斥候在五里外找到了一条小溪,溪水从山上下来,难得的水面没有结冰,亲卫在小溪中间围起一圈围布,霍时英淌水走进里面,整个人躺进刺骨的溪水里,潺潺流动的溪水泛起大片的嫣红,后又慢慢淡去。天际挂着一弯残月,繁星点缀着漆黑的天幕,旷野里荒草横生,寂静而凄凉。
霍时英再次回到战场上,士兵们已经开始在打扫战场,战利品缴获不少,到处都是闹腾的人马声。
迎着霍时英来的方向,一个卫兵服饰的小兵策马飞奔而来,远远看见霍时英也顾不得下马行礼,冲上来急吼吼的道:「将军,您快去看看吧,冯指挥使那里怕是要打起来了!」
霍时英一看来的是冯峥自己的亲卫,心下一惊,也来不及问是怎么回事,赶紧让小兵带路,打马而去。
冲到一堆篝火跟前,远远的就看见四五个人围站在那里,冯峥梗着脖子低着头,他对面几个人一脸阴沉具是神色不善,气氛看着就僵硬。
霍时英离着两丈的距离跳下马,先在站在原地稳了稳神,然后才步履的匆忙的走了过去。
魏将军看着五十多岁的年纪,大个子,面目威严,身材非常魁梧,身穿鱼鳞盔甲,往那一站威风凛凛,气势十足,气派也极大,他如泰山般的站在那里,漠然的,撩着眼皮看着霍时英走来。
霍时英两步赶上前去,拱手深深的弯下腰,非常恭敬的道:「霍时英,参见魏老将军。」
魏将军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目光像两道长鞭一样掠向霍时英,然后他问道:「你是霍真的女儿?」
「是。」霍时英仍然弯着腰道。
「你们霍家倒是竟出一些怪胎。」魏将军又是居高临下不阴不阳的来了一句。
霍时英躬着腰不吭声,魏老将军忽然就爆发了:「你跟我说,霍真到底在搞什么鬼?开着关门就把羌人放了进来,颖昌府整整被屠了十日啊!五万人!摞起来的人头堆成几座山高,你知不知道?整个冀州之地羌人所过之处,一路血流成海,那是多少条人命,多少条的冤魂他霍真背的起吗?啊!霍时英你见过死人吧,你见过屍山骨海吗?你见过血河吗?真正的血河。」魏老将军梗着脖子,指着颖昌府的方向吼道:「颖昌府南门外有个菜市口,一夜之间漫出来的血水没过脚脖子,你愧吗?他霍真愧的慌吗?」
魏老将军在霍时英的头顶吼叫着,鼻涕口水,扑头盖脸的直来,霍时英相信他此时的眼里还有泪水,那些被屠杀的人里面可能就有他的妻儿和家眷,她没有抬头,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嘶哑着道:「时英有愧!」
风吹四野,篝火里传出木材燃烧出的「辟啪」爆裂声,周围忽然静寂下来,良久后才听见上方的老人发泄过后脱力而虚弱的声音:「你跟我跪又有何用?」
对面的老人吼完了,然后走了,跟着他的人也一起走了,霍时英长跪不起,每一个冀州军里跟着魏老将军来的人,路过她时,眼神皆是冰冷而木然,没有一个人唾骂她也没有一个人伸手扶她一把。
人都走干净了,冯峥走到霍时英的跟前,冷冷的道:「我们没有错。」
霍时英从地上站起来,弯腰扫扫膝盖上的尘土回道:「有时候这世间的事情根本就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对或只是绝对的错的,端看你站在的是哪个立场罢了。」
冯峥见霍时英的神色平静的异乎寻常,转身想走,他皱眉伸手就拦住她的去路:「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刚才为什么下跪?」
霍时英也是皱眉:「我没想什么,就是想着快点打完仗找个地方好好的睡上三天三夜,我就这点愿望,你就是想的太多了,才一天到晚跟自己过不去,至於我为什么下跪,你要是实在想不通,就试着想想你要是冀州军里的人,如果你的妻儿父母被强人蹂躏,屠杀,你就想通了。」
冯峥低下了头,片刻后他道:「我刚才没跟他顶。」
霍时英点点头道:「我知道,老人家火气大了点,他那么大岁数了,我给他磕个头也是应该的。去清点战场吧,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一会就给我报上来,还有死了的就就地埋了,名字都要好好的登录在册,千万不能有漏下的。就这样吧。」
霍时英挥挥手,冯峥转身去了,她才疲惫的在一堆篝火旁坐在,望着火堆累的再也不想开口了。
天色灰蒙的旷野里,昨夜燃烧了一晚上的篝火剩下一地的灰烬,空气中弥漫着蒙蒙的白烟,霍时英睁开眼的时候,留恋着羊皮毡子里的那点温暖,暂时躺着没有动,四周都是横七竖八躺着的人,远处有战马悠闲踱步的马蹄声,近处的火堆里偶尔爆出一两声「辟啪」的木材的爆裂声响。
这难得的一点悠闲时间里,霍时英翻了一个身,然后她就看见了一个人,被打扫干净了的战场边缘,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男人,霍时英这一生见过各色男人无数,她觉得她能被这个人留住目光,可能是因为这个时候太安静了又或者是这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某种气质和这里的环境比起来显得是那么的突兀。
他是一个很健壮的男人,羌族人的皮革卫胸被他撑出一个很漂亮的轮廓,旷野里刮起的微微晨风把火堆里燃尽后的烟火吹的四处飘散,在这个带着点烟气蒙蒙的空间里,他的胸前抱着一把带血的长刀,散乱的头发里甚至还有凝固的血迹,但是他的手里却拿着一朵小花,一朵在冷风中微微颤抖的细嫩的小黄花,他把那朵娇嫩的花朵举到眼前细细的看着,一片花瓣一片叶子,细细的打量,然后他笑了,洁白的牙齿露出来,是那么的纯粹的笑容,那么的突兀,霍时英的心在那一片刻忽悠的颤了一下,那人似乎朝她这里看了一眼,然后一翻身跳下石头,转眼跑走了。
霍时英翻身坐起来,有点怀疑自己刚才在做梦,刚才那一刻别人看见那人可能会觉得他有点病,但她却忽然感到一种苍凉,就像你始终走在荒芜干涩的沙漠里,经历了无数的苦难和困苦,但是你可能始终不会觉得它的荒凉与残酷,因为你身在其中,但是当有一天,某一个时刻,你忽然听到一种音调,一种被表达的凄婉而悲壮的音调,你会在勃然间泪如泉涌,那些被埋藏在骨血里的悲壮与苍凉会被引发的喷薄而出,那个人给霍时英的就是这种感觉。她从他眼里看见了一种渴望,通过对一朵娇嫩的花儿对一种美好事物的渴望,她看懂了那种渴望才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是那么的荒凉,心里生出一种苍凉的悲哀来。
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做,但是这一刻霍时英却不想动,哪怕只是片刻的,她不想那么快醒过来,这是不是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就是在这个时候她都还忍不住这样想。
太阳升起来了,头顶投下一片阴影,一个男人在她面前蹲跪下来。
他说:「有没有人送过花给你?」他手里拿着一小把野花,他把其中一朵插在了她的耳边的鬓角处,霍时英想他真是大胆,但是她没动也没说话,然后他把一把野花轻轻的放在了她摊开的双手里。
霍时英盘腿坐在毡毯上,他双膝跪地整个阴影笼罩着她,他说:「霍时英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元皓。」他一直在笑,皓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亮眼的光芒,霍时英摇摇头。元皓伸手挠挠头:「是,那时候你还那么小,才刚会走路,被你爷爷抱着到处走,你张牙舞爪的。」
「你是谁?」霍时英迎着阳光眯着眼睛问他。
元皓的笑容羞涩起来:「你不认得我了。」他又笑:「我有个弟弟,叫元奎,我如果死了,你能不能把我的战功记到他身上,帮他改籍?」
霍时英缓缓的点点头,他再是一笑,一跃而起,几步跑走了。
他消失的飞快,几步就淹没在了烟尘后面,霍时英抬手轻轻的摘掉耳边的花朵,小小的黄花在她手里被风吹得颤抖,她轻轻笑了一下。
「将军!」冯峥远远的走来,霍时英迅速的把手里的一把野花在毡毯里卷起来,人从地上一跃而起,跳了两下,几把挽好散乱的头发,清晨的那个场景就像是一个散乱的梦瞬间被冲散。
「昨日一战,歼敌约四千人,我方战亡八百六十四人,受伤的有六百七十多人,其中两百人重伤,剩下的都是轻伤。」冯峥站在一边汇报着情况。
霍时英一边转动着手腕脚腕,活动着身体一边皱眉听着,冯峥说完,她沉吟了一下下了一连串的命令:「马上派人和扬州联系,让他们可以送人过来了,并确定我们这边接人的时间,把重伤的人从队伍里分离出来,给他们留下口粮和武器,还有要提一些人上来了,队伍不能再这样乱了,以后每曲辖三屯,每屯设六百人,斥候屯,后卫屯三百人的编制你按着这个编制把人都归拢好了,让扬州这次送五千人过来。」
「还有。」霍时英停了一下又道:「我要建一个六十人的亲卫队,这个选人要讲究一些,你慢慢的选,一定要悍勇的,别的我不要求,就这样。」
冯峥一脸严肃的听完,没说什么,躬身准备领命而去,走出两步。
「唉!」霍时英又忽然出声叫住了他,冯峥转头的时候就看见霍时英低头站在那里,有些犹豫的神色,然后就听她用不高的声音道:「你帮我查一查,队伍里有没有一个叫元皓的人,元皓可能是他的名字,应该是不姓元,查查他的原籍,是因何入伍的。」
冯峥楞了一下,想张口问什么,被霍时英挥手打断了:「你去吧。」霍时英显然是不想解释的,冯峥只好转身走了。
打发走了冯峥,霍时英往冀州军的军营里走去,昨天虽然两军打了一次配合战,但是最后整军的时候两方却分离的渭水分明,一军一边谁也不跟谁搭个。
冀州军这边还是用巨盾竖围起一个大圈,人就歇息在里面,他们似乎也是出来打野战的,没有支军帐。
霍时英到了巨盾外面,厚着脸皮让人往里面通报,等了半刻钟的功夫里面才传话让她进去。
魏老将军还如昨日一般老大的气派站在空地上,霍时英上前去给他行礼,他撩着眼皮问她:「你来干什么?」
霍时英摸摸鼻子道:「侄女也不讲那些虚的了,此番来其实是想请世伯收留我那些打不动了的伤兵的。」
魏老将军鼻子里嗤出一声:「你让老夫给你养人?你看我混的好是吧?我拿什么给你养?」
霍时英就赔笑道:「世伯不要为难小女了,我知道世伯绝不止这些人马的,这里出去向西二十里就进了邙山了,我想世伯的人马现在都应该是驻紮在山里的。至於补给,我想世伯也是不缺的,毕竟羌人还没有站稳脚跟,地方上多的是身在朝营心在汉的官员。」
霍时英说的含蓄,魏老将军又撩着眼皮看她,半晌才道:「那我就是要为难你了,不管你那些人,你怎么办?」
霍时英就低头沮丧的道:「那按照我原来的规划,就只能舍弃他们了,留下武器和水食给他们,剩下的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
魏老将军就狡猾的笑了笑:「据我所知,羌人似乎就是这么养兵的,以战养战,不带补给,走到哪里杀到哪里,抢到哪里,前锋部队都是死囚和奴隶,按照杀敌的人头数脱籍和晋陞,死了没人收屍,伤了丢在原地,你这好手段啊。」
霍时英低头站着不吭声,过了一会才又听见魏老将军哼出一声道:「霍真能养出你这么个女儿也真是他的本事来着。」
霍时英马上就顺杆下去道:「多谢世伯成全。」
魏老将军立刻就接了过去:「我答应了吗?我成全你什么啊?」
霍时英也不接话,低头赔笑了一声,魏老将军就又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吭气了。
从冀州军营里出来,两边队伍都开始整队,准备开拔,霍时英吃着早饭,冯峥来跟她汇报:「队伍基本整顿出来了,暂时分了三个屯出来,斥候屯一百五十人,后卫屯一百五十人,人数不够只能暂时这么编制了,亲卫队暂时找来了十个人,昨天一战,每人杀敌都在十人以上,和扬州联系的信鸽也已经派出去了,至於你要找的叫元皓人,队伍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霍时英听到最后眉头皱紧,过了一会她才道:「一会吃完早饭就传令全军开拔吧。」
冯峥又匆匆的转身走了,霍时英开始在队伍里闲逛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个人。
辰时中,两军开始整军开拔,冀州军营里出来一群人默默的抬走了那两百伤兵,两方队伍一个向西一个向南缓慢在平原上分开。
霍时英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人马一队队过去,她就不相信这两千人里面找不到那个人了,队伍过到中途,终於见一个人打马扬鞭而来,他似乎做了屯长,呼喝着自己的队伍神采飞扬,远远看见霍时英他就笑了起来,两人错肩而过,他用嘴型叫了她一声:「霍时英。」
霍时英的嘴角拉开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他见了笑的更加的欢快,从她身旁飞扬而过。
望着他的背影,霍时英觉得他会死的,她在战场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他太飞扬了,或者说这种人太热爱生活了,他不够狠所以他活不下来,这样的人不属於战场和血腥,但是她无能为力。
霍时英这一战在冀州大地上一战成名,驻紮在冀州的羌人开始派出军队围剿他们,十天他们打了四战,队伍迅速消耗的只剩下不到一千人,每次战斗结束,霍时英都在战场上搜寻一个人,找到了她就对他笑笑,他也望着她笑,他们再也没有说过一次话,终於在十天以后她再也没有找到他,然后她就知道他死了。
元皓死的的很难看,胸部以下几乎被马蹄踩碎了,只有一张脸埋在土里,霍时英把他从地上翻过来的时候,脖子从中间断了,霍时英抱着他的头,拨开他脸上灰土,他其实长得很好看,五官很英挺,就是一笑的时候眼角就有了皱纹,他应该一直过的不好,早早脸上就有了风霜,他死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不知望着的是哪个方向脸上也没有痛苦,不知道他死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霍时英合上他的眼睛,他乖乖的就闭上了,那时候霍时英知道她的心里曾经开过了一朵花,可是还没来得及盛放就凋落了。
元皓死后霍时英亲手查了一遍花名册,她也没有找到元皓的名字,但是她在花名册上看见了一个叫俞元奎的人,然后她就知道冯峥为什么找不到他了,元皓是为了给弟弟博一个出身,代弟从军,怪不得他会要自己帮他弟弟改籍,原来他也是知道自己是要死的。
霍时英亲手挖了一个坑把元皓埋了,然后在他的坟头坐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就带着人马离开了那个地方,她没有记住埋葬元皓的具体地名,她也不能让自己记住,她知道她能给元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再多一分她就得把自己赔进去。
十二月中,霍时英带着她不到一千人的队伍回到小渔村去接人,剩下的这一千人,才过去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已经和原来有了很大的区别,活下来的都是最彪悍的,身体素质最好,个个眼里冒着狼一样的幽狠的眼神。
子夜,一天中夜幕最深沉的时候,顶着凌烈的海风,霍时英和冯峥站在海滩的最前方,看着远处三艘庞然大物缓缓靠近。
半盏茶的功夫,距离海滩还有二三十丈的距离,三艘三层高,巨大的帆船在海里停航,很快海上就传来阵阵的马嘶人扬,远远看去,巨大的帆船的四周如下饺子一样,下来无数人和马匹,大船不能靠岸,士兵和战马只能涉水过来登陆。
海面上黑压压的飘着一片人马,场面颇为壮观,半刻钟后,陆续开始有人登上海滩,每一个上岸的人皆是一人一马,人都是衣衫褴褛,面色青白,在海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但是每个人手里都紧紧牵着自己的战马,上岸后就各自找到自己的队伍,陆陆续续的不到半个时辰内,海滩上集结出了十个方阵。
霍时英一眼望去,十个方阵和她的编制一样,六百人为一个屯,总共十个屯,六千人,六千的人马整齐的排列在海滩上,每个方阵前后皆有一个人呼喝着号令,维持队形,秩序井然。
霍时英想起她当初带着三千人登陆时的混乱场面,和冯峥对望一眼眼里都充满惊愕。
飞快的一匹战马奔到跟前,一个年轻人跃马下地,单膝在他们的马前跪下:「陈路领兵前来,参见霍将军。」
霍时英坐在马上,看着下方低头恭顺的跪着的青年,过了片刻才冷声问道:「你是何人?」
「小人陈路,暂在军中领军侯一职。」
霍时英肃然问道:「我走以后,是谁在训练这支队伍?」
「回将军,是雍州军马总督陈将军。」
冯峥大惊,转头望向霍时英,霍时英的眉头瞬间紧锁:「你是雍州军里的人?」、
陈路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却每一句回话都条理清楚,吐字清晰:「回将军,小人不是雍州军里的人,小人入伍之前是被流放到雍州的罪臣之后,……小人以前是军奴,是矿山里的劳工。」
霍时英沉默,片刻后才道:「陈路,我问你,你这军侯一职可是由陈将军任命的?可曾有委任状,可有备案?」
陈路始终埋着头道:「是由陈将军任命的,小人不曾见过委任状,想来也是不曾备案的,陈将军也说了小人只是暂带此职,把六千人马带到霍将军这里,剩下的就都凭霍将军斟酌安排了。陈将军也说了这支队伍,只有从将军手里过了以后,由您提供的改籍,升职文书才算得了数。」
霍时英就点头道:「那我现在就免了你军侯一职,你可愿意?」
跪在地上的陈路似乎打了一个登,但他马上接着就道:「小人愿意。」
霍时英接着就道:「那好,陈路听令,现命你为亲卫屯屯长一职,亲卫屯的编制是三百人,今后全由你参选。我希望在两战之后你能把人都给我选齐了。」
「是!」陈路躬身领命,老实的退到了霍时英的身后。
霍时英转而又向冯峥道:「你赶快再任命三个军侯出来,一人辖三屯,你自己暂领一屯我们剩下的这一千人打散了,分散到队伍里去,把斥候屯,后卫屯的人补充齐了,原先的屯长先不要动,三个军侯从那八百人里选,还有,马上给上岸的人分发御寒的衣服,天亮之前务必整军完毕。」
「是!」冯峥策马飞奔而去。
霍时英这边处理完,那边海岸上有一条舢板小船也靠岸了,来人裹着一身漆黑的水獭皮大麾,面白无须,带着两个随从,身后跟着一匹马,从舢板船上跳上岸。
霍时英看这架势,赶紧迎过去,来人老远就向着她拱手客气的招呼:「霍将军,这厢有礼了。」
霍时英一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他是个太监,也忙拱手道:「这位大人安好。」
来人连说:「不敢,不敢。」
来人走到跟前又是拱手道:「小人刘福财,任内务府的管事中,受人之托给将军送来几样东西。」
霍时英赶紧拱手客气的道:「有劳您了。」
那人笑起来有点阴阴的感觉,从身后的人手里接过一样事物递到霍时英跟前:「将军,您拿好了。」
霍时英一看是个雕着海棠花的精致匣子,接过来,打开一看,脑子里就「嗡」的一声,大了一圈,里面满满的一匣子炒蚕豆。
「啪」的一声合上盖子,霍时英拿着那匣子手里就跟握着根火烧棍一样,火烧火燎的。
对面那独特的尖利的嗓音,在这时听来格外觉得刺耳:「让杂家捎东西人还跟您带了几句话。」
霍时英一听,赶紧恭敬的躬身站好,刘福财挺了挺腰,抬着下巴学着某种腔调道:「送你一把刀,不是让你供着的,是让你杀敌的,将军长於军营,却不想是如此拘泥迂腐,今再送刀一把,望能物尽其用。」
接着又是一把长刀递到手中,霍时英只好老老实实的接过来,刚刚准备垂手谢恩,不想那边又说话了:「将军莫急,还有东西。」
不得已霍时英又抬头,刘福财向着身后招手:「牵过来。」
一匹通体黝黑,毛光水滑的骏马被人牵着出现在霍时英面前,霍时英识马无数,当下心里就暗叫一声:「好马!」那马在船上晃了几天,却不见萎靡之色,眼睛水汪汪的,是一匹刚刚成年的马驹。
刘福财道:「这匹马。当真是万里挑一,当初挑它的时候它跑的不是最快的,但却是最有耐力的,而且还越跑越快,可日行八百里,当真是千里良驹。」
霍时英看着那马就爱,忍不住伸手摸摸它的头问道:「可有名字了?」
刘福财小声道:「给您送东西的人说了,是专门为您挑的,让您自己取名字。」话音一落,霍时英的手就又跟被烫了一下似地,刷的收了回来。
於是霍时英就看着那马心里就有点膈应了,但她又实在是喜欢,挺矛盾,看着马的眼神挺复杂,刘福财还在一边问:「将军可是要给它取个什么名儿?您给我说说,我也好回去回个话?」霍时英心里就更堵得慌了。
就在这时候,旁边忽然蹦出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这马这个黑的,啧啧,一根杂毛都没有,黑,真黑,名字里有个黑字才好,黑啥呢?」
霍时英早就知道有人走近,知道是个当兵的,这人来人往的她也没仔细注意,忽然一听这蹦出来的声音吓了一掉,猛一回头吼了出来:「秦川?!」
「你怎么在这?谁让你来的?」
秦川唬的猴子一样往后一跳,指着霍时英道:「你别吼啊,我有将军的手谕,你爹,你爹让我来的。」
霍时英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咬着后牙槽道:「给我回去,知道我来这干什么吗?给我添乱啊?」
半个月前秦川都还在跟霍时英别扭着,霍时英从扬州出发的时候去军营里找他,他当时正在跟人耍牌九,赌性正浓的时候,霍时英在帐篷门口喊了他一声,他理都没理,第二天霍时英走的时候也没看见他,没想到这会他竟然能自己跑来了。
秦川歪着脑袋跟她扯:「你不是离不得我吗,我正好跑来让你看着放心。」然后他又正经了几分继续说道:「我跟你说,你别光想着你自己,你以为就你会揪心啊,我知道你在这我就安心啦?睡不好啊,也吃不香了,后来老子就想啊,算啦,老子就是是欠你的,非得来看着你,你个小王八蛋老子当初就不该把你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祸害老子这么多年。」
霍时英绷了半天,终於忍不住一脚揣在秦川的腿上,没再搭理他。
霍时英没再搭理秦川,转过来跟刘福财道歉,刘福财在刚才他们闹的时候也没不高兴,还笑眯眯的看真,挺有涵养的样子,霍时英给他道歉,他也一个劲的摇手道:「没什么,没什么。」
刘福财还想等着霍时英给那马取个名字好带回去,霍时英没办法只好说,她这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这马她看着就喜欢,随便取个名字怕是可惜了这马。所以容她再想想,刘福财倒是也没催逼,客客气气的就告辞了。
霍时英送走刘福财,这大冷的的天愣是出了一脑门子汗。
霍时英在转回来的时候发现秦川已经跟冯峥搭个上了,他这人是到哪里都能混的明白的,知道要在这支队伍里待住了,除了霍时英,冯峥也是要搞好关系的,就见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纸伸到冯峥面前:「诺,你看嘛,将军的手谕,我糊弄你干什么?」
冯峥接过来一本正经的看了道:「嗯,确实是将军的官印,可上面只说让你上船,没说让我们接手你啊。」
秦川「嘎」的一声就张嘴愣在那里了,霍时英知道秦川不识字,估计信上写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只好出声道:「把他安排在亲卫屯里吧,我守着他也省的给你惹事。」
冯峥把信折起来还给秦川朝霍时英走过去,霍时英问他:「队伍整顿好了?」
冯峥摆了摆头,意思让她自己看,只见远处星空下,才短短的功夫,几千人已经换好衣服,排列成两队头尾相连,将近七千的人马鸦雀无声,霍时英心下感叹,雍州兵马总督陈慕霆戎马半生,平定西疆战功赫赫,果然是有真本事的,虽然他教的儿子不怎么样,但这带出来的兵,这么短的时间,这军纪,霍时英自问这种手段她还要再修炼个三五年。
天没亮这支队伍就整军出发了,路上秦川给那黑马取了个名字叫黑子,本来他想叫人家黑珍珠的,霍时英觉得这名字给一匹马实在不好听,最后勉强容忍秦川叫它黑子了。
秦川来了以后,霍时英的日子好过了不少,这家伙从扬州带了一坛子月娘让他捎来的咸菜和一罐黄豆酱,秦川还会做饭霍时英能时不时吃上他做的小灶,而且秦川还是个话痨,听他唠叨着,霍时英跟他闲扯两句时间也过得快一些。
然而也没好过多久,三天以后打仗了。
霍时英其实已经带着她屁股后面这帮羌军转了有三天了,从第一天天空中出现一只了鹰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们被人盯上了,三百斥候屯全部派出去日夜侦查,情报迅速被收拢回来:跟着他们的这只军队,和以往的都不同,行军速度不快,一人跟两马,约五千人的样子,於是霍时英就知道他们的劲敌来了,来的是连羌人自己都闻风丧胆的一只军队,黑甲军。
第三天,大军行至鹿野,此处位於冀中平原的西北部,地貌广阔,丘陵地带不多,霍时英大胆的选在了一视野开阔的旷野里迎敌。
正午,天地荒芜,寒风四野吹动,阴沉的天空万鸟无踪,一只了鹰在天际盘旋,霍时英仰着着头往天上看,这只了鹰整整跟了他们三天了。
北地干燥,行军几天嘴唇都干得起皮,人大多都没有说话的慾望,霍时英坐在马上一只手向一旁伸出去,秦川最懂她,递上一张硬弓。
硬弓强度大韧性好,射程最远可达三百步,但这种弓所需拉力约两百斤,拉弓的士卒要佩戴扳指和指套,而且拉满后必须立即发射,很难持久瞄准,命中率不高,所以一般都是配备在步兵中。
霍时英接过弓箭,张弓,搭箭,举弓过肩,一弓两箭,两箭并指天际,天空的了鹰盘旋高飞啼声高亢而嘹亮,顷刻间破空之声呼啸而去,箭镞以肉眼无法观测到的高速速度旋转着撕裂空气呼啸而去,空中的白鹰尖利的一声啼叫,鹰头垂直冲天而去,一时只见一只箭羽飞至半空空中爆出一片白羽,白鹰振翅冲天,就在大家心里一沉之际,电光火石间第二声破空之声随即就到,人们彷佛听见了「嗤」的一声箭镞入肉之声,半声哀啼在空中戈然而止,白鹰头部带着被一只贯穿的长箭,一头往地面坠下。
霍时英把硬弓往后一扔,沉声下令:「整队!迎敌!」
了鹰坠地,正式宣战,巨大的旷野上,七千军马排列成一个雁阵,寒风吹动着军服猎猎作响,庄严而肃杀。
三角形的雁头,整整三百人,新来的陈路用两天的时间从全军中挑出三百人交给霍时英,当时这个青年微微垂着头对霍时英道:「先选三百人出来,死了再补充,几仗下来剩下的就都是最好的。」语气淡漠而恭顺。
当时霍时英望着青年那节露在衣领外面,窍细而苍白脖子半晌后才道:「就按你说的吧。」
此时,霍时英位於整个阵型的最前端,陈路就在她身旁的战马上,两人同时望着前方,霍时英忽然开口:「以前可有学过武艺?」
霍时英望着前方,周围都是人,陈路却马上知道她问的是自己,转头望过去回道:「小人幼时随家里的武师学过一些防身的技艺。」
霍时英就转过头,冷漠的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陈路嘴角带着一点点笑意目光不曾闪躲,霍时英就在电光火石间出手了,她出手从来都是大开大阖的,左手一出五指大张就朝着陈路的面孔罩下去。
陈路根本没有看清她是如何抬手如何出击的,只感觉面上一阵风扑过来,本能的抬手一隔,两人的手臂还没碰上,霍时英的手就在空中一翻,往陈路后颈脊椎处的要害招呼过去,陈路身体猛的往前一躬,整个人贴在马颈上,霍时英的手带着风声从他的后背掠过,姿势还没用老忽然手肘往下一沉,撞向陈路的肩膀,陈路嘴里一声闷哼,掏向霍时英腹部的手臂无力的垂了下去,再起身的时候就感觉头上一轻,他的头盔到了霍时英的手里。
霍时英依然冷冷的看着他,然后把头盔往他怀里一扔:「先把命保住了。」
陈路慢慢的把头盔带回头上,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淡的,既无羞辱也不见沮丧,没有什么情绪。
旷野巨大,半里之外有两个小山包,两声「呜呜」的号角声,山包后涌出一片黑压压的人马。
黑甲军之所以被称为黑甲军,是由他们的盔甲而得名,这支军队,连人带马,浑身被铁片包裹,士兵身穿山文甲,一件山文甲大约由六百片铁片穿缀而成,重量超过二十斤,几乎覆盖了士兵全身的所有要害部位,而战马也身披具装,当胸,浑身要害被包裹的严实。因为制造山文甲采用的是冷锻术,所以盔甲呈黑色,这也是黑甲军得名的原因。
可以想像一支被这样武装起来的骑兵在平地上冲锋,当是一辆多么坚无不催的战车,在正面的对攻战中,在这个时代下它可以说是无敌的。
这种被后世称为重骑兵的军队在中原,两百多年前的前朝曾经出现过而且辉煌一时,但是这种军队所费维护,补给相当庞大,随着战乱,逐渐消失在历史中,可是时隔两百多年后它却又重新出现在了羌人的王庭。
前方的人马有条不紊的涌动而出,最后在平原上集结成一个怪异的阵型,中间四四方方,两侧翼呈三角形贴在中间方阵上,霍时英一看就懂,这种阵型,中间两千人其实才是真正的黑甲军,两侧翼是辅助它的普通轻奇兵,中间重骑负责冲锋,侧翼轻骑因为机动性强负责围攻包抄。
所谓的黑甲军之所以最后被淘汰在汉人的军队里,跟它耗资有很大的关系,可实际上也跟这种军队负重笨重有关,一匹重骑兵马的负重,士兵加上马匹的盔甲重达五六十斤,相当的笨重,机动性不好,只适合平原作战,在丘陵和多山的地区很难发挥作用。
霍时英可以有很多的方法消灭这支军队,但她选择了最直接的碰撞,她就是要把她手下这批人马用最残酷的杀戮练成一把锋利血腥的利刀。
风吹四野,两方人马相隔百丈,气氛冷凝,羌人的号角率先响起,中间两千人的方阵马戟轰然竖起,马蹄缓缓启动,他们开始冲锋了。
霍时英缓缓抽出长刀,忽然一声爆喝:「呵!」长刀猛然向下一挥,奔马而出。
「呵!」队伍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应,血气就这样被传染。
旷野里两方队伍悍然发起冲锋,马蹄雷动,大地颤抖,越来越近,黑色的阵营马戟轰然放倒,方向直指前方。
霍时英的队伍里传出尖锐的哨声,收缩阵型,七千人的雁阵越收越紧,黑甲军中一个壮硕的中年人,眼睛眯了起来,他从没有见过一只奔跑中的马队还能保持住如此完美的冲锋阵型的。
「冲锋!」他爆出大喝,号角「呜呜」的紧密吹响。
霍时英七千人的队伍,一路上发出巨大的惊心动魄的咆哮之声奔涌而去。
「轰……」两支队伍如两道惊涛巨浪骤然碰撞,天地为之震动,霍时英带着她的雁头悍然一头撞了进去,巨大的冲势,在撞击的一瞬间,猛然停顿。旷野里爆出巨大的声浪。战马悲鸣,人声嘶吼,震彻云霄。
羌人的马戟刺穿战马,扎透人身,艳丽的血花喷溅而出为苍凉的天地间抹上一抹瞬间的艳色,汉军的队伍里,冲在第一排的人倒下去大片,霍时英腋下夹住一把刺来的马戟,横刀消掉对方的人头,扭身对吹哨的士兵高呼:「吹哨,命令部队,收缩阵型,冲锋,冲垮他们的队型!」
尖利的哨声长久不衰,「砰砰」的闷响四处传来,他们开始反击了,这支新上岸的队伍手里的武器不再是长刀,长刀砍不破铁甲,於是长刀被换成了鞭,镧,锤这三类钝器,靠着兵器本身的重量可以砸透铁甲直接杀伤羌兵,霍时英真是太感激陈将军了。
霍时英劈手夺过一把马戟,一丈长的马戟抡起来横扫出去,所过之处人仰马翻,她回头望去,自己的队伍里虽然停滞但是并没有后退,他们并没有被吓退,她立马振声高呼:「顶住,冲过去!杀!」
霍时英策马而动,迎着前方战马撞了过去,「砰!」两匹战马迎头撞上,霍时英一马戟刺穿马上的人,挑飞出去,裹着具装的战马,被撞倒横躺在地,霍时英低头望了一眼身下,兴奋的叫道:「好样的,黑子。」
黑子一声长嘶,狂奔而出,霍时英放声高呼:「吹哨,冲锋!」
霍时英从来没有感觉到过如此艰涩前进,她不看四周,手中的马戟见人就挑,所过之处杀出一条血路,四周马蹄杂乱,牛角号在「呜呜」怒吼,羌人的轻骑在包抄,她知道她自己人在跟着她,她也听见自己的人大片落马坠地的声音,但是他们还是跟上来了,他们必须冲出去,不然只能被羌人围歼绞杀。
霍时英贴着马颈,高声对黑子叫道:「黑子!加速,我们冲出去!」
黑子长嘶一声,似在回应她,猛一提速朝着前方冲撞过去,「轰……」两马的胸卫撞在一起,对方马匹的胸甲被生生撞瘪下去,轰然砸到在地,霍时英豪气一生,举起丈尺长的马戟,挑,刺,横扫,大片人马翻到,「冲锋!杀!」吼声层层传过战场,豪气传遍全军。
「黑子!加速,加速!」黑马兴奋的策踢狂奔,一人一马如过无人之境,悍然杀出羌人的阵型。
阴沉的天空中,一轮红日从云层中钻出,挂在天际,远处的枯枝上站着一只老鸹,漠然的注视着下方血腥的战场。
霍时英带着她的队伍从羌人的阵型中横穿而过,羌人轻骑的包抄战术无功而破,两方又隔出几十丈的距离,羌人有片刻的茫然,霍时英掉转马头,迅速集结出阵型。两方短暂的对持。
几十丈开外,两方将领隔空对望,那是一个魁壮的中年男人,面孔很白,眼神阴狠,霍时英冷冷的望着他,两人几乎同时举臂高呼。
「冲锋!」
「整队!」
霍时英一马当先,手中的马戟猛然刺出,长戟从羌兵的胸前洞穿而出,爆出一膨血花。
「为我大燕,杀……」她身后紧跟着她的亲卫,爆出惊天动地的回应:「杀……」
杀声贯彻天地间,更多的人听到,用尽全身的力量大吼着回应:「杀!……」羌兵被震撼了,这支队伍,凶悍而残忍,他们似乎不怕死,毫不畏惧他们身上的重甲武装,合身就敢凶猛的撞击。
惨烈在战场上随处可见血腥,旷野里一声声沉闷的撞击声颤人心魄,汉军中铁锤,横鞭飞舞,汉子们狂吼着到处血花飞溅,黑血渗地三尺,脑浆崩流,血腥而残酷。
霍时英带着这支悍军三进三出,两千重甲铁骑终於被冲的四散开来,死伤过半,轻骑的辅助包抄对他们毫无作用,受到的冲击比重骑还严重,死伤更多。
终於霍时英再次调转马头,浑身浴血,狂吼而出:「绞杀!」她的血腥终於被全部激发出来,传染全军。
「绞杀!」所有红着眼睛的汉子们疯狂的回应。这种压倒性的气势,剩下的战场就是他们的天下了。
尖锐的哨声一变,两个侧翼展开巨大的翅膀,包抄围歼。
羌军的队伍已乱,将领狂吼着:「整队!整队!」重骑笨重,阵型一乱再想整队,谈何容易,轻骑试图突围,但大势已去。
黑子狂奔而出,霍时英全身贴在黑子的马背上,顺手不知从谁手里夺下一把铁锤,黑子浑身血迹斑斑,汗出如浆,霍时英贴在它滑腻脖颈处,对黑子耳语:「黑子,我们冲过去。」
黑子猛一提速,撒开四蹄如开弓的利箭飙射而出,战场中央,羌军的将领慌乱四顾,汉军已经把他们包围,自己的队伍却炸锅了,都想往外突围却毫无阵型,他眼里闪过绝望,亲兵在他的耳边狂吼,他什么也听不见,茫然四顾,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们战无不胜的黑甲军,他再一抬头,眼睛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小黑点,瞳孔猛然爆缩,然后他的世界就剩下一片黑暗了,永远的黑暗。
羌军的将领轰然坠马,脑袋被一把铁锤砸扁了,汉军爆发出巨大的欢呼,羌军彻底的乱了。
夜晚清点战场,汉军折损过半,全歼羌军五千人马。
此一战,终於彻底惊动了在冀州的羌军人马,羌人开始在寒冬腊月里,出动大批骑兵对他们进行围剿,但是让人暴躁的是,这批人却越围剿越多,到了十二月底霍时英的队伍已经浩浩荡荡的拉出了上万的人马。一万骑兵横行在冀州平原上,霍时英一场接着一场的硬仗打下来,她的目标不在歼敌,碰上人数相当的就硬碰硬的打一仗,人数太多了也要冲垮了对方的阵型再想办法逃跑,不知不觉中她在很大程度上牵制了羌人在冀州整个军事布防。而在这一场接一场的对抗战中,她手下的这一批兵也终於被她练出来了。
一过了十二月,时间跨进了新的一年,霍时英面临围剿的压力忽然骤减,冀州的羌军忽然开始收缩,派出去围剿霍时英他们这支队伍的羌军忽然开始陆陆续续的撤回颖昌府和周围的两城,在渭水南岸的霍真终於率领四十万朝廷大军反攻了。
新年是汉人的大节,每到此时,农民农闲,商人休市,官员沐修,举国上下不管你是贫穷还是富有,都要凑出个像样的样子过年,大年三十这一天,扬州城里放了半城的烟火,辉煌的烟花印红了半边天空,对岸的羌人纷纷举头望着这繁华的盛况,就在这烟火的掩印下汉军反攻了。
宽约二十丈的渭水河面上,鬼魅一般的忽然出现大大小小无数的船只,第一个发现这些船只的羌兵,惊恐的狂吼:「有敌军!」
羌人在渭水河畔驻军五万,随着一嗓子嚎叫,军营里立刻骚动了,羌军将领提着靴子冲出营帐,看见四散乱跑的人,吼道:「怎么回事?!
有人慌张的跑来回报:「大人,对岸杀过来啦!」
羌军将领夺过一匹马奔到江边,此时江上已是密密麻麻的一片船队,他惊恐的回身大吼:「吹号,迎敌!迎敌!」
汉军在对岸驻守了三个多月,毫无动静,就在他们以为汉人麻痹了,害怕了,哪怕就是要反攻至少也要等到天气回暖以后,可是麻痹的是他们自己,这从没有见过的花花世界乱了多少人的眼,自从驻紮在这里后,还有多少的羌人还想要打到对岸去?但是汉人反攻了,就在他们以为的最不可能的日子里。
十艘巨大的帆船跨过渭水,底舱的隔板轰然打开,战鼓惊天动地的擂响,黑压压的骑兵发出巨大的呼声,冲出船舱,呼啸着冲入羌人的军营。
景德三年的最后一天,霍真亲自压阵,凉州三万骑兵打头阵,开始了绝对意义上的反攻。霍真这人是个资深的痞子,所谓痞子就有无赖的特质,他这人打不过你的时候绝不蛮干,争个义气用事,他打不赢人的时候会避其锋芒,等他养精蓄锐凑足了人马再回来找你干,而且不打则以一打就要气势汹汹打你个狠的。
四十万大军,霍真在渭水用沿岸搜刮上来的上千条渔船,搭起了无数条栈桥,一夜之间,杀过渭水,羌人驻紮在渭水边上的五万大军被他连杀带赶的退进了充州的州府,渝州府。
渝州府人口二十万,下辖十五个县,除了京城外是整个中原大地上的第二大城,占地百万顷,城墙延绵三十里,高达三丈有余,厚有一丈,城内设东西两市,十里长街,主干道呈井字交错,规划合理,历史悠久,多次经历战乱而屹立不倒,易守难攻。可惜羌人不会打守城战,按理说这样的一座大城,兵员充足的情况下守个十天半个月没有问题,但是霍真三天就拿下了。
霍真来势汹汹,夹带着绝对的气势,二十万步兵层层围拢渝州府,四个城门同时进攻,汉军可不像羌人,历来内战打得最多的都是攻城、守城战,投石车,巨弩,云梯,撞车,轮番上阵。
霍真亲自站在阵前,连斩三员懈怠御敌的高级将领,连着三昼夜的攻城,不惜人员伤亡,渝州城外死人的屍体摞起来有城墙高,一刻都不停歇的整整攻了三昼夜,终於在第四日凌晨踩着淹没脚踝的血泥,走进了渝州城。
正月初五,冀州下起了大雪,白茫茫的原野上,驻紮着一支军队,秦川在给霍时英生火烤肉,两人盘腿坐在火堆边,一人一口迎着大雪,喝着烧酒,冯峥从远处走来,递过来一块布条,霍时英接过来顺手把手里的酒囊递给他。
冯峥接过来,仰头灌了一口猛然一阵剧烈的咳嗽,一会的功夫他那张苍白的脸上就通红一片,秦川在一边看他得咯咯直了,冯峥瞥了他一眼,仰头又灌了一大口,霍时英看着他笑,低头看手上的布条,上面就三个字:「可成否?」
霍时英从火堆里捡出一根枝条,在雪地里戳了两下,翻过布条在反面回了两个字:「成了。」
正月初十,霍真的大军修整完毕,挥军北上直指冀州。
霍真这个人,虽不能说他是个有大才的人,但是说他有很好的大局观和统筹性却不为过,此番羌人入侵从整个战略布局到时机的把握全部出自他的手笔。
无论时间走到何时,只要人类社会还存在着阶级的划分,那么战争和政治其实就永远都只是少数人的一场博弈。
霍真和新帝接触不多,私交没有,从羌人王庭传出动静开始,两人通了几封密信,於是一场从政治到战争的布局在两人的默契下展开了。
羌人是个凶悍的民族,但是他们却没有文化的积淀,他们的生存环境恶劣,人民生活疾苦,所以霍真给他们留了四个月的时间让他们烧杀抢掠,当他们一穷二白来的时候,当然是杀气重重,但是霍真根本没跟他们打,他们气势汹汹的杀气如打在空气里,没有着力点,莫名其妙的就消散了,接下来他们就遭遇此生都不曾见过的繁华富庶,中原的繁华迷了他们的眼,温柔乡里醉人,数不尽的财富被运回自己的故土,当人被满足后还有多少人还想杀戮,虽然他们的上层权贵还想着杀到对岸,入主中原,但是下意难通,只用四个月的时间不早也不晚,刚刚好够消磨掉大部分人的意志,而也不够羌人王庭在渭水以北站稳脚跟,最是恰当的时机霍真反攻了。
从整个战略高度上来说,不得不说霍真的一撤是极其高明的,他一撤,让出三洲大片的土地,使得羌人的战线拉长,布防也同时拉长,使其兵力分散,同时也给他赢得了全国各地兵力聚拢的时间,他再带着举国之兵逐个击破,化被动为主动,在战略上形成了绝对性的压倒性优势。
霍真渡江一战,他打的忽然,而且用兵大气,不论死伤,直要有不死不休的气魄,打得羌人有些措手不及,而且他们也不善於打大型的守城战,整个布防漏洞百出,最后不得不弃城北撤。
羌人在充州布防有八万人马,渝州府一战,最后靠着骑兵的冲击,突围出三万人马,霍真也没有派兵去追,自己这边有条不紊的整军,然后又浩浩荡荡的挥军北上了。
冀州,地处中原的腹地,地势广袤而平整,利於骑兵作战,羌军大部收缩至此,霍真也毫不含糊的挥军北上,非常有默契的选择了这里作为决战之地。
正月二十,大战在冀州的土地上全面爆发,羌人在一条战线上布置了三处重兵,充州八万人马,冀州七万人马,凉州五万人马。羌人在充州失利后,突围出三万人,和冀州方面会和达到十万人,同时在凉州的五万人也迅速来援,一时羌人在冀州完全整合,人数达到十五万人。
正月二十,霍真率军踏上冀州的土地,羌军派出大军拦截,鹿野,怀虚谷,两番大战,各有胜负,但从大局上霍真依然是压倒性稳步前进。
正月二十八,燕朝大军开抵颖昌府,羌军全面收缩,退回颖昌府和渔阳、梓州两城。
正月三十最后的决战展开。这一天,汉军兵分三路,颖昌府,渔阳,梓州三面出击,大军围拢颖昌府,真正的决战开始。
羌人本以为霍真会把颖昌府作为主战场,所以在渔阳、梓州都留有重兵,用以支援合围之用,不想霍真根本不按照正常的思路来,手里还剩下的三十多万军队,兵分三路,全面出击,每一个都是主战场,不留后路,绝对要压倒性全面开战。
羌人如今还剩主力十三万,渔阳、梓州各分兵三万,颖昌府留有七万。
颖昌府的天空一袭碧蓝,十万大军围城下,战场后方垒起一方高台,霍真坐镇其上,辰时一过,一方巨大的令旗在高台上豁然翻飞,命令被层层传达,战鼓轰然雷动,全面进攻开始。
惊天动地的鼓声震天动地,高台上传令兵飞奔来报:「禀元帅,东门打响!」
顷刻间,传令兵四处来报:「禀元帅,西门打响!」
「南门,打响!」
「北门,打响!」
霍真大咧咧的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旁边的唐世章大冷天手摇一把羽扇,飘逸出尘的坐在那里。
霍真待的这个地方是专门垒起来的一个土坡,正对着颖昌府的东大门,大约高有十来丈,可以很好的统观全局,他站在高台上看了一会,前方的战场一字排开上百台投石车,漫天飞舞的巨石「轰轰」的往颖昌府的方向砸去,场面很壮观,其实真正攻城的士兵还一个都没上。他看了一会,转身恶狠狠的下令:「传令颜良,马腾限他们明日辰时之前拿下渔阳和梓州,否则提头来见!」
传令兵奔马而去,唐世章笑眯眯的望着他道:「稍安勿躁,你啊,还是改不了那街头痞子打架的德行。」
霍真回头从上到下望了唐世章一眼,忽然嗤笑一声,坐了回去。
唐世章眯着眼睛看着下方的战场,慢悠悠的道:「四门佯攻,只要等到颜良,马腾那里一完事,他们就会自己出来的,你慢慢坐那等着,二十几年都等的,这片刻算什么?」
霍真斜藐着唐世章,语气里带着些不耐烦的烦躁:「冀州这地方,地多山少,石头难找,那投石车损毁的也快,怕是坚持不了多长多少时间,颖昌府的城墙不比渝州城的差多少,你还真指望靠着那些投石车能把那城墙给你砸塌了?」
唐世章用羽扇掩着半边脸,垂下眼皮望着脚下淡漠的道:「投石车不行了,就用人填上去嘛。」
霍真再次瞄了他一眼,同样垂下眼皮,脸上是一样的冷漠和漠然。
午时一过,汉军开始正式的进攻,轰响了一上午的战场上出现短暂的寂静,随后,阵阵颤人心魄的鼓点,缓缓响起,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巨大方阵,在原野上缓慢的挪出,东西南北四门,同时在辽阔的原野上出现排列的密密麻麻的巨大方阵,方阵前后左右竖起巨大的盾牌,连头顶都盖的严实,士兵躲在巨盾后面,踩着鼓点同时起脚落步,一致的步伐,上万人同时踩踏,发出巨大的整齐的声音,震颤人心。城楼上的羌兵看的惊心动魄。
羌人是愚钝的,从他们一头鲁莽的扎进中原腹地的那一天起,他们在战略上就失去了自己的优势,因为这里不是他们的广袤无际的草原,这里是中原,是有上千年文明积淀的中原,我们这个民族虽然不喜欢侵略别人,但是从古至今内战可没少打,经历了多少的兴旺衰败,其军事上的精髓不知道遗留下来了多少。
城楼上的羌兵经过短暂的震撼后,向后吩咐:「弓箭手,准备射击!」命令少些气势,心知大面积的射击对下面这批汉军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漫天的箭羽如飞蝗一样铺天盖地的飞射而至,纷纷砸落在木盾上,杀伤力并不强,两轮射箭后羌军将领果断下令:「停止射击!」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下方的汉军如巨兽一般缓慢的霸道的腾挪而来,越来越接近。
汉军的后方黑压压的骑兵虎视眈眈的围拢着战场,此时羌兵骑兵一出马上就是混战,他们不敢在这个时候贸然出击,这个时候渔阳、梓州的战场就成了此战的关键点,无论哪一方胜利都会对另外一方形成合围之势,此时不是羌人出击的最好时机,他们不敢动。
城墙上的羌兵眼睁睁的看着城下汉军的方阵缓慢移动着,越来越近,临至护城河旁,忽然鼓声一变,缓慢沉重的鼓点猛然击打出迅猛的,如惊涛骇浪般的节奏,忽然之间就见前方方阵的盾牌轰然放倒,一队队的士卒扛着云梯手持长刀咆哮而出,嘶吼怒喊着冲过护城河直接杀到了城下。
一架架云梯搭上城墙,无数士卒奋勇当先爬上云梯,城墙上一阵巨大的骚动,猛然间滚下无数的石块檑木,一声声惨叫伴随着一具具人身着从半空坠下,喊杀声震天,更多的人冲上去,迎接他们的又是从半空泼下的滚油,更多的人惨嚎着从半空坠下,城墙上开始四处起火,滚滚的黑烟吞噬掉无数条鲜活的人命。
城墙下一段狭窄的地带,汉军的屍体夹杂在石块和檑木中间,身形扭曲,死的无不惨烈,喊杀声和惨叫声掩盖了一切,墙体四处起火,黑烟弥漫,护城河水变成殷红的颜色。
城墙后方,羌军士卒压着一群妇孺,钢刀就悬在他们脖颈后方,城墙上无数身着百姓衣服的男人,含着眼泪往下扔着石块,檑木,一桶桶的往下倒着滚油。
悍勇的汉军杀上城墙,举刀砍向敌人时被对面握着长矛的男人惊愣住,就在这瞬息之间,男人手里的长矛贯胸而过,汉军士卒惊愕的望着自己胸口处的长矛,跌下城头,城墙上的男人泪水长流,懦弱的蜷缩在墙垛下崩溃的嚎啕大哭。
这一天的白天显得格外的漫长,一下午汉军折损一万士卒,城门不见松动,城外的护城河被屍体填满,霍真的那一片方寸之地气氛格外的冷凝,两个男人维持着僵硬的姿势,望着前方的城门一语不发。
霍真在肉疼,他现在其实是在唱空城计,三十万大军十二万主力凉州兵都被分给了他手下的两元大将,马腾和颜良打渔阳和梓州去了,他手里的十万人都是朝廷各州的地方兵马,战斗力堪忧,那些压在步兵方阵后面的骑兵都是让人穿上衣服假扮的,对方只要开了城门一冲出来立马就要完蛋。虽然他还留的有后手,但是那点后手都是他们大燕朝的家底,这时候打完了,那今后至少十年内,燕朝就别想再动兵了。
子夜,颖昌府城墙上依然是喊杀声冲天,无数的火把照亮原野,汉军在颖昌府白白填进去两万士卒,霍真的脸越来越黑,但是他没办法叫停,这时候一停,羌军趁机开门出来一冲杀,他所有的布局就都化为乌有。
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刻,霍真身下的太师椅把泥地压出了几个坑,唐世章轻摇羽扇遥望远方的天空慢条斯理的说:「天,要亮了。」
如他的话一般,天际里启明星隐没,一丝曙光在天边乍现,前方的战场依然喊杀声震天,战场后方忽然一声如惊雷的大吼响起:「报……!」
一个浑身浴血传令兵飞马而来,霍真,唐世章豁然回身,传令兵连滚带爬的攀上高坡,轰然摔倒在霍真脚下:「报元帅,颜将军率军攻破渔阳城。」
霍真精神一振,扭头一喝:「来人!传令颜良,只要他还能喘气,马上滚去支援马腾。」
传令兵奔马而去,霍真的情绪里有压抑不住的亢奋,回身接着沉声下令:「传令林清,他可以动了。」
传令兵领命而去,半刻钟后,颖昌府的南门骤然传来巨大的「嗡嗡」裂空之声,霍真眯着眼从新坐回去,手指敲击着扶手,一脸的踌躇满志,唐世章看着他轻微的笑了一下,举头望向天空,又微微的叹出一口气,神色露出些微的寂寞,如窥见繁华落幕后的寂静一般。
红日慢慢从地平线上升起,天空清澈无云,这一天是个好天气。
卯时一过好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马腾,颜良各带凉州六万骑兵分别在两个战场同时开战,羌人出城迎击,马腾和颜良手里的十二万凉州兵马可以说是燕朝最精锐的一只部队,死战一昼夜,基本完胜,颜良全歼敌军四万,马腾要客气一点,俘虏了一万多人。两人带军回撤,对颖昌府形成合围之势。
卯时中,颖昌府的南门几百台巨型钢弩万箭齐发,掩护着汉军杀伤城墙,城墙上正在血战,巨大的撞车把厚重的城门装出一个大洞,南门战场上终於出现松动。
霍真踌躇满志的坐在高台上,手指敲击的越来越快,眼神越来越幽深,就在这时,他们的背后隐隐传来骚动,人声嗡嗡,霍真和唐世章同时回头,然后两人不由自主的都站了起来,望向身后,随后两人惊愕的眼神对到一起。
远远的几架低调的乌棚马车缓缓驶来,护卫着这些马车的几十个护卫布衣,佩刀,个个目光炯炯,一看就不是常人,但是也没人敢拦他们,因为他们的首领手里举着一块雕龙玉牌。
中间一辆车缓缓驶到土坡下,一个面无白须的中年人缓步下车后又一转身撩高车帘,搭起一只手臂,片刻后,才见一只骨节分明,白皙有力的手伸出来搭上那中年人的手肘,然后一只明黄锦缎的皂靴伸了出来。
霍真看着唐世章爆出一句粗口:「操,准备接驾吧!」
车队里陆陆续续下来一圈人,霍真看清楚一个个下来的人,脑袋立马大了一圈,朝中七个阁老,来了三个,还有左右两丞相,后面还有几个稀拉拉的年轻面孔,这个国家的顶梁柱全来了,皇帝这是要干嘛啊!
最老的焦阁老都七十多岁了,小土坡爬的他呼呼直喘,走两步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听的霍真直肝颤。
皇帝一身青玉色长袍,当先走了上来,霍真看准时机,急赶两步迎上去,埋头就要跪倒:「臣!霍真参见……」
霍真这一跪跪的结结实实,皇上伸手一扶,架着他的手肘跟着被他带的一偏,差点没站稳,皇上赶紧低声说:「元帅,朕没有打出皇旗,朕是来观战的,别无他意。」
皇上的这两句话有两个意思:第一,我没打出皇旗,没有摆皇帝的仪仗,既不想惊动对方的敌人,同样你也不用弄出很大动静来引起人家的注意。第二,我是来观战,意思就是我不是来指手画脚的,指挥权依然是你的。
这些政治上的老油子,听话就听一个风,霍真马上就明白了。立刻满意的站直了,脸上还正经的露出沉痛的表情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这是……」
皇帝微微一笑:「从羌人入关的那一刻,朕就立於危墙之下了,你说是不是?元帅?」
两人打着机锋,霍真面色一整,往一旁一让大手一伸,铿锵有力的一声:「您请!」
卫兵早看着形式,端上来几张太师椅,三个阁老,左右丞相以焦阁老为首坐了半个圈,皇帝和霍真自然居中而坐,至於后面跟着的小辈因战时物资紧张自然是没位置的,老实的站在后面,而唐世章无官无职的更是被挤到旮旯里去了。
几人坐稳,焦阁老一直在惊天动地的咳,一边的长随又是手巾又是茶壶的伺候着,吸引去了不少注意力,中间两个大佬暂时还没来得及说话。
一群人中长得最没气势的王寿庭坐下后,忽然扭着脖子往后看向后方的唐世章,他那个动作太突兀,以至於唐世章身边的几个人都向他看了过去,唐世章本来正在跟韩棠打招呼,不想一不注意自己成了焦点,扭头看过去见让自己成焦点是个干巴老庄家汉一样的个老头,心下知道是谁,远远隔着朝着人家一笑,还躬身弯腰作了一揖,王寿庭也扭着身子对他拱拱手,一笑,一点都不憨厚的样子,唐世章后背窜上一阵寒意。
这边两人一点小动作,旁人都看在眼里,其背后蕴含的意义深厚,有人就多多少少的在心里盘算开了,霍真也看了过来,和唐世章的眼神在空中一碰,霍真使了一个眼色,唐世章领命转身就走了。
唐世章一去,半个时辰之内布置出一条从冀州到充州的最便捷的通道,两千最精悍的士兵随时待命,一旦前方有变,他们将以最快的速度护卫着皇帝撤回充州的渭水南岸。历史上不是没有出现过御驾亲征最后被俘敌国的皇帝,霍真不敢儿戏。
好在皇帝也不是个儿戏的人,一路布置的充足,沿途两万负责接应的御林军,渭水江上有大船随时准备着起航。
转回来战场这边,皇帝真的是做足来观战的架势,从坐稳了,就没开口问过一句,这是一个多么善体人意的君上,跟着皇帝来的几位朝廷重臣,也是沉稳如松,下面是千军万马的厮杀,他们硬是能面不改色大义凛然,不管是真的假的反正这些个来的人,目前来说都很镇定,於是霍真坐在那就琢磨开了,皇上带着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皇帝今天带来的这班人马,很值得研究,内阁这二十年间几乎就成了摆设,七个阁老,个个年过古稀之年,完全成了老臣荣养干领俸禄的地方,朝政多年来集中於左右丞相之手,如今被皇帝带来了三个,这三个老人,以焦阁老为首个个是历经三朝的元老,虽无实权却每一个都是德高望重,一呼百应之人,然后是左右丞相王寿庭和韩林轩,王寿庭被先帝耽误了,半生三起三落大有才华和能力的人,现在被新帝重新启用,如此一个有才华的人,被安排在左相的位置,其中的深意怕是韩林轩最明白,再来就是那几个小辈的年轻面孔,这里面有的人霍真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官位和名字,怕是才入朝没几年,也应是皇帝对新势力的培养。
这些人集中在一起,霍真看到了未来几年内朝局将要面临的变革,内阁要重组,相权要被架空,这是霍真目前能看到的,那么皇上带着这些未来朝局变化的关键人物来到战场上是为了什么?或者是为了谁呐?霍真没往自己身上想,战争过后他能功成身退,因为他没有野心,所以没什么放不下的,他想到了霍时英,但也只是念头一晃而过,没敢往下细想。
霍真稍一转念就想的远了,下面战场上的战局起了变化,随着一声巨大的轰响,屹立百年的颖昌府南城门在巨大的撞车持续的撞击下,终於轰然倒塌。传令兵飞奔来报:「报元帅!南门攻破!林主簿问您是否攻进城?」
霍真的手指敲击着扶手,沉声下令:「增兵南门,让林清不惜一切代价杀进去,巳时之前务必夺下南门的控制权。传令魏贤庭把他的队伍拉到东门来。」
传令兵奔马而去,霍真沉坐片刻,忽然高喝一声:「来人!」
急急奔来的传令兵跪下接令,霍真停顿片刻方下令:「传令霍时英,整队,准备迎敌!」霍真这一声令下不再是那么的铿锵有力,而是很是沉重的语气,一直像个教养良好的贵公子一般安坐的皇帝转头看向他,霍真却谁也不看,手扶着下巴,望着地面。
整个颖昌府,唯有东城门,因是主城门,城门最宽阔,一条笔直宽广的大道直通城门口可容下大批骑兵整队冲击而出,当初建这座城的时候就考虑到了它的军事用途,所以毫无悬念的东城门将是这场战役的主战场。
颖昌府的南城门在攻陷,汉军付出巨大的代价,从南护城河到城门口堆积了无数士兵的屍体,巷战开始汉军更是每前进一步都是踩着无数自己人的屍体。
西北两座城门依然在佯攻,城内大批羌人最后的主力开始在东城门集结,城外,东门的局面在悄悄起着变化。
东门战场边缘南北两面忽然竖起两面大旗,魏字大旗在风中飘舞,那是最后留在冀州的朝廷军队,最后剩下两万人跟羌人在邙山山区里周旋了四个月的冀州军。
两个巨大的方阵慢慢在战场南北两边成型,在平原上形成了左右夹击之势,巨大的盾牌后面林立着长矛闪着片片寒光,在他们后方的更远处,是黑压压的正规骑兵,那是马腾和颜良回援的骑兵队伍。
东门战场的正前方,两万朝廷地方步兵的方阵后方,一支庞大的骑兵队伍缓慢的从大后方集结而出,在霍真他们所在的土台下集结成一个雁阵型。
这支队伍,肃穆沉闷,上万人的列队,毫无人声,马上让人观战的所有人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他们身骑西域而来的外族高大烈马,手握重锤,铁镧等重型武器,燕朝暗红色的骑兵服外面套着羌人的皮甲,装具,怪异而又彪悍,那一片黑压压的人马整体就给人一种冷酷而野蛮的感觉。
土台上皇帝没吭声,花白胡子,有点虚胖的焦阁摇摇指着下面队伍的正前方问霍真:「那是你闺女?」
其实从这黑压压光看见人头了,虽然知道霍时英肯定是在老头指的的那个位置,但霍真知道他肯定是看不见的,这个时候问上一句霍时英那意义绝不一般,心下微微一喜,嘴上却回的极其随意:「是啊。」
焦阁老砸着嘴,歪歪着身子,砸吧半天忽然嚷了一句:「了不得啊!」
幸亏战场上鼓声雷动,焦阁老这一声不算太突兀,而且所有人都听见了,这评价太正面了,就凭这句话霍时英在朝堂上那是真正的露头了。
霍真心里大乐,刚想谦虚一句,没想到老头接着又摇头晃脑的来了一句:「可惜了,是个女娃。」
霍真立刻被噎了一下,焦阁老还在那晃着脑袋脸上是大大的惋惜又说了一句:「这要是个男娃娃,配我们家惠宁多好。」
霍真这会真的是被噎着了,满京城谁不知道焦阁老家有个孙女,小时候出水痘,毁容了,丑的二十四了都嫁不出去。
霍真扭头看皇帝,皇帝端坐着看前方战场,霍真心里不舒服了,这老头太狡猾了,拿他们家的霍时英跟皇帝打机锋。还差点把自己都涮进去。
这么个至关生死的大战之际,霍真没精力跟他们周旋,决定不搭理老头。
他们在这你来我往的时候,远在这个土台后方半里外的一个军帐内,有两个人被五花大绑的扔进了一个帐篷里。
被绑的人是秦川和冯峥,临整队出发前,霍时英亲自下的命令,一句话的解释都没有。
秦川被扔在地上,「嗷嗷」的叫着,蛹一样扭动着往外拱,扔他们进来的几个兵的领头的很客气的对他们说:「兄弟,对不住了,这是将军下的命令,打完仗就放了你们,你们先忍一会。」
秦川用脑袋撞地,咬牙切齿的骂:「霍时英,你个孬种。」几个当兵的,互相看了一眼,转身出去了。
秦川额头抵在泥地上痛苦的嚎,一边的冯峥始终镇静,帐篷里只剩下两人后,他忽然出声:「别嚎了,我靴子里有把刀子,你过来,想办法把绳子弄断了。」
秦川「嘎」的一声不叫了,抬头惊讶的望过去。
「愣着干什么?你想待在这?」冯峥沉着嗓子吼了一声。秦川立马就动了,两条汉子扭动着,互相合作弄开了身上的绳子。身上一自由,两人跳起来,同时看了对方一眼,转身冲出了帐篷。
一冲出去,守在外面的两个士兵吓了一跳,手里的长矛立刻对着两人叫道:「干,干什么?快点回去,将军有令要关你们到天黑。」
前面的冯峥刚想说话,后面的秦川一掌挥开开他,手里刚才割绳子的小刀就戳在了自己脖子上,他这人痞了半辈子,此时却颇有大义凛然的样子:「兄弟,有拦着人跳河,上吊,吃耗子药的。没见过拦着人尽忠报国的,你要还是条汉子就放我们走,要不老子今天就了解在这了,将军回来你们还是没法交代。」
清冷的晨风中,秦川的眼睛是通红的眼神是坚毅而决绝的,当过兵打过仗的人都知道那是全豁出去了的眼神,终於有个领头的站了出来,他没多说什么,让人牵过来两匹马,亲手交到两人手中,对着两人拱拱手说了一句:「保重!」转身带着人走了。
秦川和冯峥一刻也不敢耽搁,上马向着战场狂奔而去。
冯峥和秦川赶到的还不算晚,他们的队伍还立在汉军步兵方阵的后方没有动,两人一路策马狂奔至雁头的位置,霍时英掉转马头对着他们。
三人有短暂的对视,谁也没有说话,秦川的眼里是被抛弃的愤怒,喷火一样的眼睛瞪着霍时英,霍时英看着他,眼里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她要让秦川活下去,秦川跟随她此战而亡於战场上,那将是她要用一生去背负的痛苦代价。
秦川愤怒的盯着霍时英,愤怒於最后一刻被丢下,我不怕死,就怕死的时候没有看着你还活着。他们都懂彼此的意思,谁也不用说出来。
霍时英再转看向冯峥,冯峥的脸还是那么白,但眼角唇边有了很浅的干涩的纹路,和四个月前比他眼里少了尖锐,多了风霜和沉寂,他坚定的和霍时英对视着。
霍时英调开马头,让出位置,两人一声不吭的归队。
这一天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但依然吹着冬季的寒风,霍时英目视前方,她的视线并不宽阔,前方是列队整齐的步兵方阵,队队人影望不到尽头,隆隆的喊杀声充斥着这天地间。
霍时英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报效这个国家了,此时的她心里没有多少汹涌的激情,反而有种血脉将要用尽了一样,死灰般的沉寂。
霍真坐在土台上,望着下方骑兵雁头的那个位置,不复刚才一般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微微缩着腰,手指搭着下巴,眼神深潭一般的沉寂,一言不发没人知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初生的日头仿若在一瞬间退去那层柔和的光晕,变得那么耀眼,让人不能直视,东大门城墙四周依然是浓烟滚滚,汉军还在不要命的网上冲锋,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没有人注意到大门后面发出的「卡卡」机关转动声。
厚有三尺,高达三丈被铁皮包裹着的颖昌府东城门,缓缓开了一条口子,「嗡!」的一声撕裂空气的破空之声,一支玄铁打造的黑色箭羽飙射而出,三丈外正在冲锋的汉军士兵,忽然被长箭贯胸而过,轰然倒地,紧跟其后的人脸上露出茫然,惊愕的看向城门,这是他们留在这世间最后的表情,接二连三的黑箭紧跟着就到了眼前,他们的脑子里都再没有来的及有下一个思维,就被巨大的贯穿力,射中倒地。
一阵「嗡嗡」的破空声后,冲到前面的汉军倒下一片,巨大的压倒性的杀伤力,给了冲锋的汉军士兵片刻的震撼,羌军的主力还没有露面,杀气就呼啸而来。
颖昌府的东门缓缓洞开,霍真断然下令:「击鼓,传令收兵。」
沉重的鼓声传遍四野,东门奋战了一昼夜的汉军士兵,随着鼓声收队退出战场。
同一时间,东城门内,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层层传出,黑甲,装具步伐统一的羌军的黑甲军,缓缓步出城门,战场上出现了凝重的寂静。
这是真正决战的之前的最后时刻,广袤的平原上演着震撼人心的一幕,羌军如黑色的潮水,涌动着从城门内倾泻而出,百丈外,与之相对的汉军方阵随着一声号令忽然如波浪般从中间一分为二,霍时英带领的,这支没有番号的悍军豁然亮相而出。
羌军还在涌动而出,霍时英位於队伍的正前方,没有人看得见她的表情,自从她带领这批人后,每一次打仗之前她从来不往后看自己的这帮兵,她不敢看他们,她怕某一张脸会给自己留下印象,因为她对他们有愧,她练他们,就是要让他们来这里送死的。
土台上,皇帝忽然问了霍真一句话:「霍元帅,你心疼吗?」
在今后的岁月里,这君臣二人的关系一直不远不近,私交一直都谈不上好坏,这一句话应该是皇帝此生对霍真说的最直白的一句话。
而霍真不顾君臣之礼,沉默的倚坐在那里,没有回答。
战争进行到现在,羌人虽然连连失利,但实际上他们依然还没有出现败势,从整个战局上来说,虽然颜良和马腾在梓州和渔阳大获全胜,但他们的队伍在经历了一昼夜的奋战后已经是疲惫之师,其战斗力已经是强弩之末,而真正的羌军主力一直龟缩在颖昌府内,七万兵马里面还有最强悍的,几乎没有在战场上露过面的黑甲军,打到现在汉军主力几乎全面出击,而羌军还保存着很可观的关键的战斗力,此一战可说是两军真正最后的决战,羌人胜出他们将会全面翻盘,而整个大燕王朝也危矣,反之,若汉军胜出,那羌人也将会举国倾覆!
战争!对很多人来说只是一种概念,但对霍时英来说那却是一种生活,她五岁的那年霍真用一个布兜子把她兜在胸前,带到战场上,一个羌人从脖子里飙射出来的一腔热血淋了一头一脸,那一刻温热的鲜血是她以后人生的洗礼,所有她经历的残酷与悲壮就从那一刻开始。
她似乎生而为战,几乎没有人考虑过她合不合适,也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因为她有一个位深谋远虑而又高权重的祖父和一个疯子一样的父亲,她接受一次又一次的试炼,22岁的她站在最后的决战之地时内心或许更强大也或许更柔软。
对面黑压压的羌军,或许如果没有他们的存在,自己的人生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舍弃,悲壮与伤感了。两军对峙中,这是霍时英脑子里最后的一点与决战无关的想法。
身下的黑子在烦躁的刨蹄子,它天生是一匹好战马,很快能感受到大战的气氛,它等的有些不耐烦了,这支队伍中好马无数,很多马都在如黑子般躁动,压抑的气氛就等着一个突破口爆发的宣泄。
对面羌军集结出一个巨大扇型,如一只慵懒的巨兽,庞大的无畏的缓慢的伸展开来,阻断最后一丝思维,霍时英目视着前方,豁然高举手中的长枪,高声喝出,音传四野:「今日马革裹屍,来日光耀门楣!」
「呵!」手里的缰绳一松,黑子飙射而出,一马当先的气魄奔驰在旷野上。
霍时英不是一个喜欢煽情多话的人,她的兵,她从不长篇大论的煽动他们的情绪,她只会传递给他们一种血性的激情。
马蹄雷动,千军万马的奔腾,大地在颤抖,万马奔腾和呼喝的人声铺天盖地,震耳欲聋,那是一幅多么惊心动魄的画面,巨大的旷野上,由上万人马组成的巨大雁阵如一只低空飞掠的飞雁呼喝,咆哮着,义无反顾的飞驰而去。
百丈开外,羌军的巨型扇阵,扇面的边缘,半圆形的弧度位置,传出骚动,沉厚的牛角号一声接一声急迫的响起,非常有节奏的马蹄声缓缓启动,那声音越来愈大,越来越急,沉重、整齐、急迫压抑人心,震颤心魄,羌军启动了!
七万人的队伍很难在短时间内完全展开,羌军最强悍的黑甲军率先启动而出,羌人的黑甲军整个建制两万人,他们是羌人手里的王牌,他们坚无不催,他们是羌人最后最强大的信心,而霍时英的这支队伍就是专门为他们练造的。
羌军如黑色的潮水,从整个扇头的位置脱离伸展开来,在巨野上形成一个长方形的方阵隆隆碾轧过来,霍时英的雁阵尖利的哨声冲破云霄,两翼巨大的羽翼伸展开来,波澜壮阔的一幕在这个时空下上演,人声鼎沸,马蹄踩踏,从高处望去两个巨大的阵型在慢慢接近,汉军灵动,迅速尖锐,羌军庞大,沉重,缓慢却夹裹着震撼的力量。
狂风在耳边呼啸,黑子风驰般的速度带给霍时英一种飞舞般的自由,一种汹涌的豪情在她的心里爆燃喷发,整个雁头的位置猛然爆发出一声巨吼:「为我大燕!杀!」
「杀!」应和的吼声惊天动地。
「轰!……轰!……轰!……」
两只队伍终於悍然碰撞,高台上观战的人们彷佛感觉到整个空间里有过弹指间的寂静,那一瞬间过后巨大的声浪才撞击而来,猛然之间震耳欲聋。
如两道巨浪轰然的碰撞,力量在瞬间被互相抵消,两只队伍都都从中线碰撞的位置往后扩散出道道涟漪,汉军没有后退,队伍也没有溃散,两军处在了胶着的状态,如此壮观的场面震撼着每一个观战的人。
土台上鸦雀无声,霍真几乎把手下的扶手捏碎,不懂打仗的人不会明白这一碰撞意味着什么,他家的霍时英,他亲手练造出来的女儿,霍真感到莫大的自豪感汹涌澎湃的激荡在他的胸腔里,让他热泪盈眶。
羌人的黑甲军,在战争伊始之前很久他们就研究过,在这个时代这支军队在平原抗击战中可以说是无敌的,他们浑身包裹着铁皮,一旦发动起来就如一辆坚无不催的战车,多次的试验中无论是普通的骑兵还是步兵阵型都难以抵挡住他们的冲击。第一次的碰撞就决定了战局的胜负,而霍时英他们挡住了他们的撞击,以一支普通的骑兵的装备挡住了那么凶悍的撞击!整个战局进行到现在,此一撞击才是这整个战局最关键的转折点,而霍时英做到了。
战场下,霍时英的身姿如一个决战中骑士,手提长枪,浑身空门大开,碰撞的一刻,长枪如闪电般射出,一蓬艳丽的血花从当先的一个羌军脖子处喷射向半空,黑子狂奔而至,一头扎进羌军的队伍,血战开始!
尖利的哨声在战场的上空传递:「进攻!进攻!进攻!」
牛角号一声接一声的急促吹响,两种声音在空中胶着,如地上的战场。
地上是血肉的战场,第一排的汉军倒下去大片,战马的悲鸣,人声的惨叫贯彻云霄,无数的汉军踏着自己人的屍体愤然填上去,霍时英在层层羌军中立马狂呼:「冲锋!冲锋!」
羌军中的首领摇摇指着她的方向狂吼:「杀掉她!杀掉她!」
陈路带领着三百人的亲卫队被霍时英抛在身后,他急的眼睛通红,手中的铁锤狂舞着大吼:「杀过去!亲卫屯听我号令,杀过去!」
巨大的咆哮声从雁头传出,整个雁头在陈路的带领下悍然杀出一条血路,雁头带动着整个雁身终於开始了艰难的前进。
战场后方,霍时英他们的队伍冲锋而出后,原来的汉军步兵方阵又回到了刚才的位置,而他们的后方霍时英他们刚才占领的位置上,另外一支军队在这里又开始集结,这支队伍,清一色的西域战马,骑手和战马浑身被装具盔甲包裹,闪亮而峥嵘,相比霍时英他们的悍气,这支队伍更为庄严肃穆,这才是大燕朝真正的家底,三万真正的装具齐备的重骑兵,出自雍州,由雍州兵马总督陈慕霆建制,训练。皇帝的私库,内务府,军部三方拨款,秘密组建了有三年之久。
这一支队伍才是燕朝大军最后决战的利器,而霍时英他们的存在和牺牲只是为了给他们铺设一条通往绝对胜利的道路。
方阵的前方,年过四十的陈将军,神情凝重而肃穆,他身旁是他的嫡子陈嘉俞,年轻的面庞上张扬之色收敛不少,他与他的父亲五官长的很像,此时脸上的脸上凝重的神情已隐有几分其父的神采。
他们看不见前方的战场,但是久经沙场的人都知道,前面的战斗会有多么的残酷,那种义无反顾的牺牲,那种顾全大局的成全没有人比他们更懂,而真正懂的人没有人会不被震撼。
霍时英只有一万人马,面对两万黑甲军他们实际上毫无胜算,他们的任务其实就是以他们的血肉之躯去冲垮他们的队形,冲散他们的整个队伍,瓦解他们整体凝聚在一起战斗力,好让后面冲击而出的雍州军能以极小的代价歼灭这支队伍。
前方的战场血蔓遍地,土地被鲜血染成泥浆,处处都是残忍的厮杀,天空中日头冷漠的高挂在空中,霍时英从没有感觉到过如此艰涩的前进,层层的压力压抑着她呼吸都困难,手里的长枪机械的挥舞着,她听不见自己队伍里的哨声了,她身边的亲卫在一个个的倒下,无数的长刀,铁锤,斧头在往她身上招呼,她顾不上身下的黑子了,才半个时辰,她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身后一条血路,不知道跟上来了多少人,她的双眼几乎要被鲜血糊住,看不清去路,层层羌兵彷佛无穷无尽,只能一次又一次的举臂挥出手里的长枪,黑子浑身汗出如浆,往下淌着血水。
远处一条大汉刚刚一锤砸扁一颗脑袋,自己的一条胳膊就被羌人的一斧子砍飞了,他坐坐下的战马也被几把长矛穿透,勉强蹦了一下后轰然倒地,那大汉凶悍无比倒下之前还砸伤了一个羌兵。
大汉躺在地上痛苦的嚎叫,意图用叫声减轻身上的痛楚,霍时英看见他的断臂被几十匹战马践踏踩碎,看见冲上去想救他的战友被长矛贯穿,她看见大汉从地上一跃而起,举锤再杀,他挺立断了一只手臂的残躯往前冲锋了十步,十步内他杀了三个敌人,两匹战马,最后被一把长矛牢牢钉在地上气绝而亡。
霍时英知道那个人,是她的亲卫屯陈路的副手,但她只能看着她救不了他。这样的战场上她救不了任何一个要被死神收割走的生命,她的使命只能是往前冲锋!冲锋!再冲锋,哪怕是剩下最后一个人都不能停止,直到把这支队伍完全托跨她的使命才算是真正的完成了。
从高处往下看,两支队伍在短短的半个时辰内胶着的状态越来越深入,从最开始的撞击面蔓延到整个队伍,霍时英他们已经基本深入到整个羌军内部,双方的阵型都在溃散,但汉军的队伍始终没有让羌军的队伍冲出来。可以说黑甲军最具优势的冲击力已经完全被霍时英的队伍瓦解了。
看台上皇帝遥指着下面的战场问:「他们何时可以撤下来?」
霍真保持着一个姿势坐了很久,没吭声,不知什么时候挤上来唐世章接了一句:「他们撤不出来了。」
皇上豁然转头盯着霍真,嘴唇几次煽动,一句:「你疯了!」憋在嘴里终於没有说出来。
霍真终於出声:「时英说过,此一战,若百人中能活下一个她对那些兵至少就有个交代了,她是个有良心的舍不得自己的兵,只要这些人没死绝,她就不会让自己死在这的。」
霍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霍时英继承了他这一点,但是她没她爹那么张扬,没有人知道霍真此时的心就跟被剜下去了一块一样,他对他自己别的孩子,多是只有一种父亲的身份,因为没有投入感情所以谈不上爱不爱的,但是时英他是带在身边长大的,投入的情感,期望太多了,得到的回报喜悦,自豪,满足感也太多了。
看台上的空气都似乎凝固了,每个人连呼吸都在小心翼翼的,紧张、压抑的气氛弥漫开来,又是半个时辰后,战场的局面再次出现变化,羌军大部完全集结完毕,牛角号再次疯狂的响起,两个羌军骑兵方队在战场上展开对霍时英和黑甲军混战的战场形成合围之势,一声激昂的号角传遍整个战场,羌人的骑兵开始发起冲锋,两个方阵一万多人的人马杀进混战的双方,霍时英顿感压力倍增。
黑甲军被拖滞,羌军开始焦躁,派出队伍期望早点解决掉霍时英的这支队伍,把黑甲军解放出来。
羌人一动,霍真这边的命令接二连三的传出,颜良,马腾的骑兵队伍各分出去一对人马,绕过冀州军的方阵杀入战场。
两方混战开始,霍时英连带着黑甲军深陷其中都再难以脱困。
巳时一过,羌军终於按耐不住,急促的牛角号此起彼伏,羌军终於全部倾巢而出。
霍真在土台上一声令下,激越的战鼓贯彻天地间,下面的汉军步兵方阵再次分开,闪亮的盔甲在阳光下反着寒光,真正的重装具的燕朝重骑兵亮相而出。
战鼓雷动,马蹄缓缓启动,整齐划一的马步声隆隆响起,巨大的方阵缓缓启动,羌军震撼到目瞪口呆的呆滞,他们如何也想不到汉人也会有这样的骑兵,恐惧的心理从这一刻开始奠定,很多羌军知道他们彻底的完了。
隆隆的马蹄声压倒了战场上的一切声音,巨大的方阵如水银泻地一般的向着羌军涌动而去,羌军中的号角疯狂的此起彼伏,尽管惊心动魄,尽管肝胆欲碎但也要迎击否则只有死路一条,羌军集结起来冲锋的阵型迎击而来。
巨野里上演着十几万人的大战,场面壮观而悲壮,羌军的黑甲军无法从战斗中脱身,轻骑兵迎击上去,轰然的发出一声巨响后,汉军犹如摧枯拉朽之势,杀入羌军阵中,所过之处羌军全面溃散。
双方的人马混战在一起,霍时英他们被彻底的陷在了战场里。
看台上,七个政治巨头全部起立,站到土台的边缘望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皇帝望着战场的最中央,那里是霍时英和黑甲军混战的地方,转头对霍真带着命令的口气:「下令,让他们撤出来。」
霍真和他望着同一个地方,漠然的说:「撤不出来了。」
皇上豁然转身,大喝一声:「暗卫何在!」一个幽灵般的人影,一晃眼跪倒在皇帝的身前。
「带着你的人,去吧霍将军抢回来!」皇帝沉声下令,停顿一下用更沉重的语气道:「……生死不论!」
幽灵般的人,晃眼又飘走,霍真也转身对着身后大吼:「李承清!」
穿着暗红色亲卫服的大胡子李承清站了出来,霍真瞪着血红的眼睛恶狠狠的说:「去把她给我带回来。」李承清也迅速的领命走了。
此时的霍时英正奋力架开一把长刀,她的长枪折了,从敌人那里抢来一把斧头,一斧子砍在对面人的肩膀上,对方惨嚎一声坠马,更多的羌人围拢过来,她的四面大方全是黑压压的羌军,已经看不见自己的人了,身下的黑子发出一声悲鸣,整个身子剧烈的一颤,霍时英一咬牙狠心不往下看一磕马腹,大吼一声:「黑子!我们冲出去。」
一人一马如杀神一般,浑身浴血,霍时英高举战斧,一圈抡扫,大片惨嚎四起,黑子嘶鸣一声策蹄奔出,前路是层层阻截,漫天的血雨在她的战斧下飞舞,斜刺里几只长矛飙射而来,黑子仰头一声嘶鸣,霍时英从马上飞跃而起,战斧在空中横扫出去,两个人头飞向半空,她在空中一个侧踢,踹出去一个羌兵翻身上马,再回头就看见黑子横倒在血泊里,马身处一道道血肉翻涌的刀伤,几支长矛从它的腹部贯穿而出,它水汪汪的大眼睛没有闭上,望着霍时英的方向。
只能看那么一眼,霍时英掉转马头,再次杀出去。
日上中天,来路血流成河,去路不知在何处,似乎是没有尽头的杀戮,肩头传来一阵剧痛,霍时英知道自己受伤了,她自从从李承清那里出师以后基本就没有受过伤,因为根本就没有人能进的了她的身,现在她受伤了就意味着她的速度慢下来了,再怎么强悍,她也是血肉之躯,力气总有用尽的时候。
霍时英已经看不见自己的人了,他们怕都已经死光了,自己也要死在这里了,这样也好,她这样想着。
身下的战马已经不知道换了几匹了,眼前呼啸着砸来一个铁锤,霍时英本能的举手一挡,铁锤被架飞,她的身体受了这一击的冲击力,终於轰然落马。
从马上落下,眼前一片模糊,脑中一阵晕眩,周围处处是杂乱的马腿,不容多停顿,她马上翻身跃起,入眼之处到处人影晃动,凭着直觉往前用尽力气跃起,飞扑到一匹马上,马上的人被带着撞翻出去,霍时英抱住那个人,抬起膝盖不停的撞击。
羌人口中的鲜血喷溅在她的脸上,胸前,她机械的动作着,直到用尽最后一分力气,然后她忽然放开那个软绵绵的屍体,翻坐在一边,直愣愣的望着前方,等死。她已经为这个国家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了,够了,她想。
后方奔驰而来一匹战马,一把铁锤猛然砸中坐到在地上的霍时英的后脑,霍时英横飞出去,头盔飞了出去,马上的骑手又策马来到她的身边,来人居高临下看着说:「霍时英,这是你欠老子的。」
霍时英躺在地上眯着眼睛看过去,是乌泰利,她咧嘴笑了,能死在这人手里也不错,她想。
乌泰利不知从哪里夺过来一把长枪,举枪一枪插到霍时英的腰带上,猛然大喝一声把霍时英整个挑了起来。
「霍时英!老子敬重你,好好的活着吧!」
乌泰利一声爆喝挑着霍时英横甩出去,五丈开外就是颜良的军队,霍时英其实离着逃出生天只有一步之遥。
霍时英飞了起来,眼里是碧空万里,天空蔚蓝,热量从身体里一点点的消失,没有恐惧,没有悲伤,没有留恋,轰然坠下,迎接她的是一片黑暗。
一条人影忽然从千军万马中激射上半空,一掌捞过霍时英下坠的身体,再一晃眼淹没在四处混乱的战场上。
05
霍时英在昏暗的光线下醒过来,帐篷的缝隙中透出一点微光,她把手举到眼前,这只手,污秽不堪,骨指修长,虎口有一道裂伤,手指有倒刺,掌中有厚茧,手背上是层层凝固的黑血,指缝、指甲里是乌黑的血泥,这是她的手,她还活着。
翻身坐起来,往四周看了看,霍时英发现这是个普通的士兵军帐,里面阴冷潮湿,地上是泥土,草蓆铺地,稻草为床,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被褥散发着一股特有的恶臭,她就是躺在那上面。
呆坐了片刻,外面的声音非常杂乱,人嘶马扬很混乱,霍时英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一脚迈出去,眼前一黑,她没让自己倒下,走到帐篷口,撩开帘子,外面是残阳如血,一眼望不到头的军帐辽阔无边,骑着战马的军士在营地中穿梭,一队队士卒列队而过,到处是噪杂匆忙的身影。
霍时英摇摇晃晃的走出去,大地在她的眼中倾斜,人影在她的眼中不断的重叠、晃动,整个世界在她的眼中扭曲,耳中有巨大的轰鸣声,四周杂乱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如隔着几层厚棉絮,失真而扭曲。她艰难的走到空地中央,迎着一匹飞奔而来的战马,忽然展开双臂。
马上的骑手远远看见她吓得魂飞披散,下意识的死命收紧手里的缰绳,战马被猛然勒的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悲惨的嘶鸣,马蹄轰然落下,堪堪停了下来。
骑手张大嘴看着下面的霍时英,霍时英冷冷的看着他,吐出冰冷的两个字:「下来!」
霍时英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吓人,一身军服上挂满了血浆,头发披散,身前散落的发丝被血液凝结成一缕缕的,脸上糊满血污,根本看不出原来的五官,唯有一双眼睛眼白处青幽幽的,瞳孔反射出慑人的光芒,整个人气场阴冷,如沐浴过血池,从地狱中杀出来的恶鬼。
骑手连滚带爬的滚下战马,霍时英夺下他手里的缰绳,他才在一边结巴着问:「你,你是谁啊?」
霍时英一脚登上马镫,提起一口气翻身上马,留下一句话:「我是霍时英。」
军士望着飞马而去的人影,忽然反应过来,迈开两条腿边追边叫:「将军!您快回来,您不能动啊……。」
残阳如血,迎着那光芒的余晖霍时英策马奔驰而去,整个世界在晃动,眼中的景象虚幻而扭曲,头疼欲裂,霍时英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对劲,她知道自己可能就要死了,她不能让自己窝囊的死在那么一个阴冷的地方,要死也要死在他们亡魂归天的地方,他们说不定就在原地等她,她是他们这支队伍的精魂,领导者,是她带着他们一路走到这里赴死的,她不能在最后丢下他们。
战争胜利了,用屍山骨海换来的胜利,霍时英站在旷野里,面前是打扫出来的屍山,打扫战场的汉军,根据军服把死了的战友从战场上搬出来,没有那么大的地方放,都暂时罗叠在一起,堆成一座座的屍山。
四面八方吹来的冷风,空洞而冷寂,旷野巨大那么多的人却如此的寂寞。
陆全,王永义,陈赓,刘顺来,张回……,那么多的人,每一个,霍时英从不跟他们深谈,却清楚的知道他们的名字性情,她都记得他们。没有了,那一张张的面孔从不愿意记住,却如此的清晰。他们都不见了,只剩下满地的残肢,面目模糊的屍体,找不到了。
冯峥,家中的独子,他若走着文人的路子虽然可能会四处碰壁,但他老子会提点他,至少一生平顺,不跟着她,何至於马革裹屍。
陈路,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个性子狠毒的人,这种人若不死,二十年后定会是一方人物。可他最后带着人杀到了她的身边。
还有秦川,霍时英想不下去了,秦川啊!秦爷……。
战后的战场混乱,一人一马在霍时英身后来回奔驰过两趟,第三次终於忍不住远远的停了下来,那是个如标枪一般笔直的背影,单薄,悲怆,孤独而凝固。
战后的战场到处可见失魂落魄,压抑创伤的人,这个人如此凝固的姿态,说不上什么原因,几次吸引陈嘉俞的目光,每看一眼心里就沉重沉重一下,最后他终於忍不住停了下来。
金盔战甲的陈嘉俞从马上跳下了,试探的叫了一声:「霍时英?」
背影分毫不动,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再次试探的叫出声:「霍时英?」
前面的背影肩膀微微晃动一下,陈嘉俞心跳加快,紧张的看着那人转过身来,那是一个呆滞的人,动作缓慢而僵硬,缓缓转过身来,披头散发,一身血污,身长玉立,说不清的感觉,让人感到一种巨大的悲伤和凄凉。
「霍时英。」陈嘉俞小心翼翼的叫她。
霍时英的眼中没有焦距,陈嘉俞看见她干裂的嘴唇微微蠕动,一个低哑轻微的声音随风传来:「壮士十年归,马革裹屍还!」
三丈开外的陈嘉俞惊恐的双眼暴睁,霍时英在说完这句话后,忽然双目垂泪,两道鲜红的血泪顺着眼角坠落至脸颊,同一时间她的耳垂,嘴角,鼻腔鲜红的血液缓缓的流出,陈嘉俞惊声大呼:「霍时英!」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人如一个面口袋一样直挺挺的向后轰然倒下!
陈嘉俞向前狂奔,有一队人影比他的速度更快,一身青玉色长袍的男人带领着几个人本就在往这个方向快速而来,猛然看见霍时英倒地,前面的人忽然提速奔跑而至。
陈嘉俞稍后而至,就见那个男人跑到霍时英倒地位置猛一刹住脚,停顿片刻豁然单膝跪倒,伸手就要扶霍时英的头。
「先不能碰她!」
跟在他身后一个面孔白净方正的中年男人大吼一声出声阻止。
半跪着的男人,身体一颤,收回手,猛一抬头对那人沉声下令:「救活她!」
陈嘉俞豁然看清那张扬起的面孔,大吃一惊,浑身僵硬的挺立在原地。
陈嘉俞傻愣愣的看着那中年那人跪倒在霍时英的另外一边,一边把几根银针快速的插入她的后脑耳后一边嘴里回道:「臣定尽力而为。」
随后陈嘉俞一直傻站着看着眼前的一阵的混乱,士兵抬来担架,霍时英被几个人小心翼翼的挪上去,一群人簇拥着她快速的离开,最后霍时英一支从担架上滑落下来的手臂在空中晃动的那一幕成了他脑中最深刻的印象,风吹四野,片刻后只留下他一个人矗立在旷野上。
深夜颖昌的太守府内灯火通明,城中欢声雷动,到处都在庆祝着战争的胜利,这里却笼罩着巨大的压抑的气氛。
太守府内宅最大的最舒适的卧房内,几十只牛油蜡烛把室内照的亮如白昼,霍时英躺在雕花梨木的大床上,脸上手上被清理的干净了,衣服却没有换下来,因为没有人敢动她,她的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呈酱紫色,心跳微弱,呼吸几不可闻。
太医院的医政卓明远跪倒在皇帝脚下:「臣无能,霍将军的后脑遭到过重锤猛击,脑中积郁下大量淤血,臣若下猛药,就是此番将军挺过来最大的可能也是如活死人般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烛火照印着皇帝发青的脸色,他垂目望着脚下的人,半响无语,空气里偶有烛火爆裂的辟啪的轻微的声响。
卓明远在太医院里职位不高,却是他最信任的太医,因为他为人耿直,从不推搪怕担责任,果敢而负责任,他是个好医生,他说出来的就是真话。
「难道就没有一点希望了吗?」皇帝几不可闻的问出。
卓明远额头挨地,满头大汗的道:「也有万中有一的,治好后会瘫痪在床,一生永不良於行!恕臣直言,霍将军此般人物……」卓明远停顿住,最后一咬牙,铿锵而大声的说出:「或战死沙场可能是将军最好的归宿。」
屋内侍女医政十数人,此时却安静的落针可闻,皇帝隐於袖中的手在剧烈的颤抖,额头布满细汗,眼中瞬间充满血丝,他忽然大喝一声:「你给我治,不管她将来是什么样子,朕!都接着她。」
霍真就是踩着这一声大喝踏进了屋子,君臣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到一起,皇帝似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又望着霍真补充了一句:「朕!接着她!」
霍真漠然的望着年轻的皇帝,英俊的五官严肃的如同雕像,然后他说:「我父为时英取得小字叫安生。」
皇帝同样冷峻而严肃的回答:「我知道,霍老将军五年前就把她托付给了我,她若活着就是天下最高贵,最有权力的女人,她若不好我会把她永远珍藏,她就是永远不知道也将会是最安逸平安的女人,我会陪伴她一生,试问这天下还有谁能做到如此?」誓言从天下至尊的人口中喷薄而出。
「那现在在宫里的皇后又怎么说?」霍真步步紧逼。
皇帝压抑着口气直视霍真:「霍真,涉及到皇家秘辛难道朕还要向你解释吗?」
霍真面容终於稍微的松动,他转过身朝身后的人道:「李承清,你去看看她。」
蛮须大汉,半张脸都淹没在他的胡子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得到霍真的一声令下,转身就往内里的床边走去,脚踏着地上的青砖,声声沉闷,来到床边他先是低头看着霍时英片刻,然后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布包,抖开,里面排列着大大小小长短不依的百十根银针。
李承清抽出其中最长的一根,长约有尺许,就见他左手持针,右手一阵光影般的舞动,原来霍时英被卓明远插了一头银针眨眼间全不见了,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只听见地上几下轻微的响动,散落一片银光,他左手上的那支尺许长的银针就没入霍时英头顶的百会穴。
卓明远惊叫一声,霍真马上出手拦住他道:「时英从小跟着他习武,练得是他的家传内学,时英从小就被他用药水泡大的,身体不同常人,如若这世上还有能救她的人,非他莫属。」
他正说着,那边李承清已经猛然把霍时英快速的翻转了过来,抬手之间如行云流水般的在霍时英的后脑,耳后重新在不同的穴位紮了一头明晃晃的银针。
霍时英的头被李承清放到床沿边,蒲扇一样的大手在她颈后大穴不断的推拿,霍时英僵硬的身体忽然如打摆子一般剧烈的抖动起来,肌肉一阵阵的痉挛,身体扭曲翻滚,李承清两手压制着她沉声道:「好孩子,挺过来,师傅不教孬种的徒弟。」
霍时英一口血猛然喷了出来,暗红色的血浆飞溅一地,缓缓渗下砖地的缝隙,身体慢慢平复下来,李承清豁然起身,来到桌边,飞速的写下两大页纸,转身交给卓明远,准备大锅,按照着上面写的药材放在锅里煮,半个时辰之内务必准备出来。
卓明远飞速扫了一遍手里的单子,惊愕的看了李承清一眼,转身快步而去。
这说话的功夫,霍时英忽然在床上弹跳一下,然后又开始了剧烈的痉挛,身体剧烈的扭曲抽搐,几个挨在床边的侍女见势下意识的伸手去按住她,有一个刚扶她的肩膀,霍时英忽然一个翻身,一手背抽到她的脸上。
「啊!」侍女一声惊呼,摔到地上,脸上红肿一片,牙齿里流出血来。
李承清几步上前按住她,大手如刚才一般在她脑后运气推拿,霍时英又「哇哇」的吐出几口黑血,终於安静了下来。
李承清舒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看着屋里能下命令的两个男人道:「清场吧,无关的人都出去,我要给她施针了。」
皇帝抬了抬手,房内的人鱼贯而出,李承清看着皇帝没动,霍真朝他点点头,他才又转过身,弯腰解开霍时英的衣服。
房内燃烧着几个炭盆,门窗紧闭,里面闷热难当,霍时英上身上身穿射肚兜,□只着褒裤,脑后的银针被取出,仰躺在床上,四肢肚腹,头顶面部,胸口扎满密密麻麻的银针,脸色依然青白,嘴唇酱紫。李承清收了最后一针,站在床边,满头大汗的低头看着她。
霍真在后面问紧张的问:「如何?」
李承清像小山一样的后背湿透,他闷声的回:「看她的造化了。」
短短半刻钟的功夫,如过了几天几夜一般漫长,房内的空气沉闷的似乎凝固,霍时英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毫无动静,时间过得越久,李承清拳头捏的越紧,死死盯着床上的人呼吸慢慢急促的如牛喘一般。
霍真看着他,终於忍不住喝问:「到底怎么了?」
李承清憋着,大口大口的喘气,就是不吭声,霍真颓然轰坐到矮凳上。
最焦灼难熬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个人的嚎声,一个撕裂变调的声音传了进来:「霍时英!老子还活着,我还活着,秦川还活着,冯峥也还活着,陈路那小王八蛋也还活着,他中了三刀肠子都流出来了,可这小子还活着,我们队伍一共活下来五十二个人。」
门外,秦川被裹得像一个粽子,少了一条手臂,躺在一抬担架上,被几个人抬着,冯峥站在他旁边奇迹般的毫发无伤。
秦川扯着脖子,边吼边哭,眼泪糊了一脸,鼻涕口水边哭边往下淌:「霍时英,你不能孬种了,你的活着,我们没死绝,你欠他们的,你得还了。」秦川吼到后来声音越小,忽然他又支起半个身子嘶吼道:「你还欠老子的,你欠我多着呐,我跟你十年,枪里雨里经过多少事,救过你多少次,你他妈不能孬种的就去死了!」
房内寂静无声,霍时英的眼角忽然流下两行鲜红的血泪,同时她的鼻腔,嘴角,耳朵鲜血泊泊涌出,惊怖的骇人,李承清忽然激动的高喝一声:「成了!」
他转过身看着霍真一连串的吼出:「成了!成了!」
霍真豁然起立,皇帝脱力瘫坐下来。
这一夜这间卧房,人影穿梭,忙碌却不见混乱,房内烟雾缭绕,一锅锅熬好的药水被运进去,凉了再运出来,接力一般乱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李承清打开房门,一轮红日,散发着温柔的光芒迎接他而出,这个憨厚的汉子望着天边,大大呼出一口气,咧开嘴轻轻的笑了。
霍时英醒了,头顶是明黄锦缎的罩顶,地上铺着厚绒地毯,上面大朵大朵浓艳重彩的富贵牡丹,一顶黄铜九龙鼎炉放在中央,里面烧着炭火,身旁一格小窗,锦帘撩开,窗上镶着青色的纱织,她自己就躺在窗户下面。身上锦被盖身,身下温暖柔软。
「将军醒啦?」
霍时英艰难的扭过头,一个中年女子就跪坐在她的脑袋边上,她皱眉细看那人,端正的跪坐在那里人,肤色很细腻,白净,眼角有鱼纹,水湖色的罩衫,头发梳成官髻,配饰非常简单,一丝不苟的严谨。
「这是?……」霍时英张口喉咙嘶哑。
那女子不慌不忙的挪了挪,一弯腰竟然一手托着霍时英的后腰,一手垫着她的脖子把她支着半坐了起来,她快速的拿过几个靠枕垫子在她身后,嘴里回道:「将军睡了两天两夜了,总算是醒了。」
身下有些震动,窗外有树影马队,霍时英很快抆觉到自己是在一辆行驶的马车中,她疑惑的问那女子:「我这是?……」
「您在龙撵上。」女子很聪慧,半句就知道霍时英的意思,,说话不急不缓,吐字清晰,行动间动作虽利索却不慌张,说话间一碗水已经端到手里,调羹凑到了霍时英的嘴边:「将军两日不饮不食,肯定渴了,先喝点蜜水润润喉。」
她语气温柔,脸上的带着笑容,不热烈也不刻板,举手投足所有的动作都恰到好处,她本面目平常,但片刻的接触就无端让她的面容在心里生动鲜活了起来,霍时英不由多看了她两眼,张嘴喝了水。
喝了两口,霍时英从她手里拿过碗自己喝起来,那女子也没阻止,霍时英把碗里的蜜水一饮而尽,女子笑眯眯的看着她,眼神宽容而温柔。
霍时英把碗还给她,问道:「我怎会在此?」
女子把碗接过来,放回到一旁的矮几上才回道:「将军,您还不知道皇上微服去了颖昌府观战,此时我们已经是在回京的路上了。」
女子三言两语解释了现在的状况,霍时英缓缓靠回去闭目不语,脑子一阵阵的晕眩。车厢里出现短暂的静谧,女子望了她片刻,轻声出声问:「将军可觉得哪里不适?」
霍时英闭着眼睛很久后才听她低沉而缓慢的道:「我有半边身子动不了。」
身旁的女子挪动中发出轻微的声响,霍时英听见她的声音镇定而轻缓:「我去传卓太医来。」
一阵珠帘撩动间的细碎声响后,女子细碎如耳语般的吩咐着什么人,片刻后身下一顿,马车停了下来,车外人声不闻,马蹄轻微的骚动,大队人马有节奏的停了下来,半盏茶的功夫,车门被打开,一阵冷风灌了进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抆声,前一人的脚步声沉稳而有些冲疑,后一人轻微而小心翼翼。
珠帘清脆的晃动,霍时英艰难的要起身,身着明黄锦绣龙袍的年轻皇帝弯腰一脚踏进来,一抬眼望向在床褥上挣扎的霍时英,脚步一顿:「你有伤在身,不必起来行礼……」他有短暂的停顿,然后又道:「免你失仪之责。」说完他让开半个身体,让出后面的卓明远对他道:「明远,你去给她看看。」
皇帝吩咐完卓明远,走到一旁矮几边的靠椅上席地坐下,卓明远弯腰对他行了一礼,跪坐到霍时英的卧榻旁。
霍时英被女子扶着靠回靠枕上,卓明远闭着眼睛给她号脉,半晌后收回手道:「将军身体当无大碍,离开颖昌府的时候,家师曾教了在下一套行针手法,说若您醒后如有手足麻痹之症,可用此针法施针,将军平时多配合以练习,麻痹之症当会逐渐消退。」
卓明远打开随身的药箱,拿出一个布包:「在下这就为将军施针。」
听了卓明远的话,霍时英似乎没有放松的感觉,靠在软垫上看着卓明远,淡淡的道:「有劳先生了。」卓明远向她望过去,对她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卓明远要给霍时英施针,势必要脱衣服,虽然隔着中衣,但有皇帝在一旁看着,似乎也是不雅的,可没人敢吩咐皇帝出去,倒是皇帝比较有眼色,什么也没说,自己站起来出去了,这龙撵宽大,前后用珠帘隔开两间,皇帝就坐到外间去了。
卓明远扭头看了个皇帝的背影和晃动的珠帘,再回过头来的时候,神色平静,没说话,刚才的女子帮着霍时英撩开被子,躺平身子。
卓明远一套针法施完,半个时辰过去了,然后他也没废话,留下一张药方,给一直坐在外面的皇帝行礼后又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霍时英躺在床褥上出了一身大汗,疼的浑身虚脱,女子给她收拾又是一番功夫。
等一切都收拾的停当,霍时英再次靠着软垫坐了起来,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下巴收紧成一个僵硬的弧度,望着窗外,不说话了。
女子在她身旁悉悉索索的收拾着,马车再次启动,外面的大队也影影绰绰的动了起来,半晌后珠帘晃动,皇帝走了进来。
车厢的高度其实不容一个人站立,皇帝微微弯着腰,望着霍时英,车厢内短暂的沉默,皇帝开口道:「霍元帅让朕转告将军『你的队伍一共存活下来了五十二名军士,秦川,陈路重伤留在原地养伤,冯峥已随大军开拔前去凉州。」霍时英缓缓转过头,皇帝看着她停顿片刻又道:「羌人的王死於颖昌府的战场,他们的王庭可能会出现内乱,为防边境再起祸事,元帅已经带军回防了。」
霍时英静静的听完后,沉默片刻道:「多谢您。」皇帝看着她点点头:「好好休养。」
霍时英身体微微前倾,神采顷刻间灵动不少,她带着歉意缓慢的道:「请皇上给臣换辆马车吧,龙撵……时英实在是不敢!」
皇帝再次点点头:「你当时不适合挪动颠簸,但颖昌府条件有限,朕的马车行走最为安稳,所以暂借你养伤,你好好歇着吧,我会安排的。」
霍时英弯腰额头点地:「多谢皇上。」
皇帝没说话,眼睛在她弯着的后背上停留片刻,转身走了。
马车再是一顿,片刻后又重新启动,皇上终於走了,霍时英暗中长舒一口气,再直起身额头冒着一头细汗。
女子过来扶着霍时英靠回去,霍时英忽然转头问她:「怎么称呼您?」
女子抿嘴一笑道:「将军叫我高嬷嬷就是了。」
霍时英也不客气,说道:「那好,高嬷嬷我饿了,有吃的吗?」
高嬷嬷看着她淡淡的笑,把一碗粥端了出来。
霍时英不要人帮忙,拖着半边不能动的身子喝了两碗粥,最后还要的时候高嬷嬷不给她了,她也不说什么,老实的坐在那,看着窗外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到了傍晚大队停下来紮营,霍时英被换了一辆马车,青釉小棚车,外面很朴素,内里空间也不大,但布置的很合理,里面的东西也都是好东西,很舒适。霍时英躺进去终於浑身自在了。
高嬷嬷跟着过来照顾她,看见霍时英四仰在床褥里就抿嘴笑,霍时英向来坦荡也不在乎人家怎么看她,安安稳稳的睡了一晚上。
第二日起了一个大早,吃早饭的时候高嬷嬷倒是再没有扣她的嘴,镶着金边的小碗里一碗燕窝粥,小点心,清爽的拌菜,摆满了一小矮几。
高嬷嬷把矮几拜访到她身前,霍时英咋舌:「这么多?这荒郊野外的怎么弄出来的?」
高嬷嬷把银筷放到她手里:「吃吧,这还是一切从简了,您和皇上吃的是一样的。」
霍时英拿着筷子的手就放了下来,望着桌面半天,半晌后忽然抬筷就大口的吃起来,对她来说稀饭小菜都不是填肚子的东西,单手剥了五个煮鸡蛋吃了,那几碟子扮相好看,其实就装了可怜的一点点的糕点也被她划拉进了肚子,最后又灌了三碗燕窝粥后勉强算是混了个肚饱。
高嬷嬷看着她一直抿着嘴,温柔的笑,眼里尽是宽和,霍时英就问她:「宫里的女子像我这般吃相是否要挨手板?」
「岂止要挨手板,还要柳条抽小腿,然后关起来先饿上三天学学规矩再说。」高嬷嬷跟她打趣。
霍时英就道:「这种立规矩法不合理,饿狠了不是吃的更多更难看?」
高嬷嬷给她抆着手说:「将军也是带兵打仗的人,自然知道调教人势必要用些不合常理的手段的。」
霍时英但笑不语,高嬷嬷又道:「原先活了半辈子也觉得女子是要那般,一方天地里,行走坐立,谈话举止有个规矩和章程,那才是好的,美的。如今见了将军方知自己浅薄了,但凡心中有丘壑,起谈卧立间何处不是章程?」
霍时英笑看着她:「嬷嬷是个有生活智慧的人,嬷嬷是宫中的老人了吧?」
高嬷嬷淡淡的笑着回道:「是老人了,十五岁入宫如今整整二十个年头了。」
「嗯。」霍时英的应了一句,转回头去望着窗外,没再接着谈下去。
吃过早饭,卓明远来施针,过后又喝了一大碗药,折腾完已经是日上三竿了,车厢里没有事情可做,霍时英就找高嬷嬷说话,高嬷嬷是个健谈的人,谈吐也不俗,但两人交情浅,能说的话只有那些,说深了就有刺探的嫌疑,所以一些话说完了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车厢里憋闷,赶路的时候也没什么消遣,高嬷嬷倒是左收拾一下又收拾一下,手里没闲着,霍时英坐在窗户口往外看,窗上还是罩着青色的纱织,里面看的见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嬷嬷可知道我们这是走到哪里了?」霍时英忽然出声问高嬷嬷。
高嬷嬷放下手里的东西,回过头来说:「将军莫要笑话嬷嬷,嬷嬷从十五岁入宫这还是第一次出宫,别说这天大地大的地界,就是京城里的胡同,嬷嬷也不知道几个的。」
霍时英讶然,一想也确实应该如此,遂一笑没再说什么,她撩开纱帘,伸头往外看去,一条官道上,前后仪仗的队伍蜿蜒出几里,周围地势平坦,官道两旁可见大片的麦田,她估计应该还在充州境内。
她们的车旁护卫着两队人马,看服侍就知道是禁卫军,马上的骑手从面孔上看就和边关普通的兵将有很大的区别,他们都比较白,脸上的神情大多放松而自信,和边关兵将脸上常年退不干净的彷佛已经渗透进肌肤纹理的污垢和紧张,疲惫的神情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霍时英观察了他们一会,小伙子们知道有个女人在直勾勾的看他们,近前的低头瞄了她一眼,远处的没有动静,军纪还可以,霍时英终於朝着近前的一个小伙子开口:「兄弟!」
车旁的小伙子扭过头,向她一抱拳:「将军有何吩咐?」
霍时英指着远处:「看见那棵树没有?」小伙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霍时英接着道:「麻烦小兄弟帮我砍根大一些的树杈回来可好?」
小伙子扭头看了看,回身对霍时英说了句:「将军稍等。」脱离队伍,驰马而去。
半刻钟后,车门被敲响,高嬷嬷打开门外面真的递进来老大一根枝桠,小伙子挺实在,也不知道霍时英要干什么,弄了很大的一节树杈,车厢里根本装不下,支出去老大一截,霍时英又管人家借来马刀,自己挪到车门口,拿着树杈往自己身上比了比,手起刀落,单手几刀把树杈砍断修正齐全了,拖了进来。
小伙傻愣愣的看着霍时英干净利落的几下,霍时英朝他扬扬手里的刀:「借我用用,明天还你可好?」
小伙抬手一作揖:「将军请便。」
霍时英朝他一笑:「多谢。」
收了刀,霍时英一手撑地,慢慢拖着身子往床褥上挪,小伙看着她目露怜惜之色,霍时英浑不在意,几下挪动出了一头汗,高嬷嬷关上车门,把小伙的目光隔绝在门外,也不问霍时英要干什么,转过身来拿着汗巾给她抆汗。
这一天霍时英就闷在她的车中鼓捣那根木头,随着车队行走,抛下一路的木渣碎屑,车里被她弄得一片混乱,高嬷嬷既不多嘴也不打扰她,一点点的收拾干净,霍时英一个人埋头弄的津津有味的。
午后,皇帝的龙撵上,午后小睡的皇帝起身洗漱完,坐在案几旁,富康跪坐在一边用小泥炉上烧的热水给皇帝冲茶。
滚水冲泡进茶碗里,富康端起茶碗晃了晃,一抬手把里面的洗茶水倒进瓷瓮中,再冲一碗双手递到皇上的面前才缓缓的开口:「留定侯家的公子,天生腿有残疾,家中在他幼年时请来巧手的木匠做了一台带滑轮的木椅,平时带步,起卧倒也方便。」
皇帝端起茶碗,凑到嘴边停住,说道:「这事倒是也听说过。」
富康低着头又道:「我看在充州地面上征集几个巧手的木匠,赶工几天也是能做出来的。」
皇帝喝了一口茶,目光落在车厢中的一个角落里,眼中带着思索,没接富康的话。
富康又道:「即便是兴师动众了一些,军中找几个能干的,做副拐也是容易的。」
这回皇帝倒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笑了一下道:「我看倒是不必,就随她去吧,她这样挺好……」顿了一下他又如自言自语般的补充了一句:「比我想的还要好。」
富康低头再不多言,日光穿透纱织照进这一方空间,静谧而温柔。
霍时英在醒来后的第三天,杵着一根自己做的简易拐杖,下车了。
车队行至正午,在一片地势开阔的原野上紮营停了下来,他们这一路行来,庞大的仪仗队伍一直沿着官道行走,每过一地当地的官员皆会出城十里接驾,姿态排场是相当的够的,但皇帝似乎是个相当的低调的人,每每过城而不入,接见官员也是相当简单的走个过场,一路行来绝不扰民。从没在一个地方多做停留,所以这一路虽然他们走的很慢,但还不是很离谱,一天至少能行个七八十里的路。
霍时英一大早让高嬷嬷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的,中午等到车队一停下来,自己就下车去了,高嬷嬷坐在车门门口脸上犹犹豫豫,霍时英转身对她道:「您不必下来,我自己可以的。」
高嬷嬷为难的看着她:「你行吗?」
霍时英笑了笑,架拐杖单脚跳出去一步,稳稳的站住,然后回身把车门关上道:「您放心吧。」
霍时英回身站在车边望着远处的田野深呼出一口气。
「将军。」旁边忽然就冒出一个声音,霍时英扭过头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太监就站在她身后。
霍时英扭头看着他,不吭声,小太监倒是很镇静的弯腰行了一礼:「小人叫穆安,将军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霍时英面上的神情寡淡,看了小太监片刻,扭头走了出去。
旷野里,炊烟袅袅,白色的帐篷连成片,皇帝的仪仗自是不同一般,霍时英观察了这几日总算是弄明白了一个大概,他们这支队伍应该有两班后勤保障,大队正午、傍晚一日紮营两次,这边大军未动,那边粮草已经先行,两个后勤保障处轮班,提前就赶到紮营的地点安营紮寨,生火做饭,他们走这几天不算他们这一主队,还有前后接应的禁卫军加起来恐怕有两万人不止,却没出一点乱子,可见其后勤保障的充足和统领人的协调指挥能力的手段之高。
霍时英一拐一拐的走到一方空地里,半身歪靠在胳膊下的拐杖上,一身朱红色的粗布长衫骑兵服饰,站的歪歪斜斜,却有点大马金刀的气势,马上成了一景。
远处,几辆漆黑的檀木马车停在空地上,几个文士打扮的青年人聚在一起,活动着手脚,也在闲谈,霍时英的目光扫过去,几个人显然也看见她了,他们间的气氛非常明显的出现了一种尴尬的僵硬。有人低头干咳,有人干脆不自在的把目光挪的远远的,但是也有个不一样的,那人远远的对着霍时英抱拳弯腰行了一礼,非常有教养,礼貌周到的样子,人也长得身长玉立,面孔秀气而白净一身湛蓝色的文士服,看起来很顺眼,但是这人只是行礼,既不出声招呼也没有上前的意思,行礼完了,就从容的转身去跟一旁的人说话去了,这姿态就有些值得玩味了。
霍时英眼角都带着笑,从容的把目光转向远方。人生处处是舞台,她经过整整三代人二十年的铺垫踏上了另外一个舞台,她这就已经亮相而出了。
「霍将军!」又是一声招呼,霍时英扭头就见耀眼的日光下,韩棠向她走来。
看见他,霍时英眼里露出一点真实的笑容。
「可还好?」韩棠走到前来就问,就这一句话,少了客套的繁文缛节,显得亲密而真实很多,比之以前对待霍时英要真诚亲厚许多。
霍时英扬扬手里的拐杖,笑了笑回道:「还行。」
韩棠望着她的眼里带着担忧:「可是以后都这般了?」
张扬而生动的笑容出现在霍时英的脸上:「不会,只是麻痹之症,多加活动,慢慢就会活动自如了。」
韩棠这样的文人,心里多是弯弯绕绕,一件事情能想到的非常深远,他没一下子相信霍时英的话,反而眼中的忧虑更深:「可是实话?你大可不必瞒我,我……实不会害你,霍元帅也是在下敬佩之人。」
霍时英就好笑的拍拍他的肩:「我若想瞒着,大可躲在车里,还出来现眼不成,再说这种事想瞒也瞒不住的,多谢关心了。」
霍时英放下拍韩棠肩膀的手,一瘸一拐的走出去,嘴角带着一点笑意,她发现摒弃了繁文缛节隔出来的距离感,真实的韩棠其实是个实在人,既有文人的心机和世故但也不缺文人的气节和道德。但是他还是稚嫩的,离着杀戮断绝,手腕高超甚至心狠手辣的顶级政治人物还有着一段很大的距离,从现阶段来说,他只是某种意义上有着平凡良心甚至还有些热血的……好人罢了。
霍时英拖着半边麻木的身体越过韩棠走出去,慢慢活动着身体,韩棠不自觉的跟了上去,两人维持了一段时间的静默,霍时英迈步艰难,韩棠放慢了脚步配合着她的速度,霍时英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那条残腿,彷佛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走路这件事情上。
韩棠行走间眼角的余光也扫到她,在他看来几月不见,霍时英整个人气质已是巨变,两月之前她周身隐忍深沉,现在的她周身的气质如同被镀上了层光,看起来从容而柔润,但这从容柔润后面却多了很多让人看不懂的内容,这种从容柔润的气质看似温和却把人隔开一个相应的距离,让人难以琢磨透的一种距离感。其实现在的韩棠还不懂那是一种人生观决定的气度,站在高处俯览众生的豁达,从容的返璞归真的气度。
这种气度在很多顶尖的政治风云人物身上都具备的有,那是本人经过多少风雨,历练,隐忍,蛰伏,经历过多少惊涛骇浪的大事,多少的杀戮断绝的狠心,舍弃才能沉淀下来的平静和从容。现在的韩棠还不懂,后来他懂了,但是他后来让自己真正成为那样的人,却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
「好像已经立春了吧?「埋头走出去一小段路,霍时英忽然开口问了韩棠一句。
韩棠望着远处的地头接道:「是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来时的京郊外,官道上还有大批的流民,不知道现在地方上有没有已经做好准备安置他们。」
两人的目光同时投注在远处的耕地里,大片的土地不见人烟,少见翻整过的痕迹,很多地慌了。他们的目光都很深远,过了一会霍时英慢慢的道:「其实定都金陵从整个国家的规划上说,不是个好决策。」她做了短暂的停顿又道:「那里太富足,太安逸了。」说完她扭头,韩棠也带着点惊异的眼神正转过头,两人目光碰在一起,具是无奈的一笑。
他们二人如今站在冀州大地上一句感叹,谁也没有想到,在多年以后会一语中的,十年之后燕朝的国都迁都至了冀州的颖昌府,此一番作为,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还处处都有二人翻云覆雨,推波助澜的双手。
两人笑完,带着些无奈和无力的情绪望着前方都没说话,后来韩棠缓缓的开口:「时英,此番回京怕是会有翻大波澜,你要处处小心。」
韩棠改口称呼霍时英为时英不光是一个称呼的改变,他们这种在官场上混迹的人,一种称呼一种姿态代表着的往往就是一种立场,霍时英很懂,不管这时候的韩棠看透的是多少的现在朝堂上的风云,他的这种立场里面包不包含对自己利益的谋划,她还是对他真诚的露出一个笑容:「多谢韩兄。」
韩棠也对她笑了,不再多语,他们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用说的太透,点到为止恰恰好。
霍时英趁着还没人来喊她开饭的时候,站在那里试着慢慢翻转自己没感觉的左手腕,韩棠在一边好奇的看着她,片刻之后就有人向他们走了过来。
来人一身青布长衫,打扮整齐干净,来到跟前规矩的向着霍时英弯腰行礼道:「打扰将军了,我家大人让小人来请将军过去一叙。」
霍时英顺着他的来路望过去,几辆马车围着龙撵呈一个半圆形,她坐的的车也在其中离她现在站的地方并不远,有三辆比她坐的车规格高,更加宽大,有一辆车门大开,门口黑黝黝的堵着一个人影,因为逆着光,看不太清那个人,霍时英一转身就听见那边传过来一阵呼喝:「那谁,那丫头,你过来。」马车里的人伸出手朝她点着。
霍时英笑了笑,回身对韩棠说:「我去看看。」韩棠点点头,霍时英一瘸一拐的走了过去。
马车上坐着两个人,两个年过花甲之龄的老人,车厢门口摆放着一张矮几,上面放着一张棋盘和几盘瓜果,两个老头一个坐在车厢里面,灰白的长衫,白须寿眉盘腿席地而坐,腰背笔挺,很有点道骨仙风的感觉,另外一个就要乖张很多,差不多的年纪,却白白胖胖的,一撮山羊胡子,衬得圆脸有那么一点上了年纪疏於打理的猥琐的意思,坐在那里霸占了门口光线最好的地方,身上裹着裘皮,大大咧咧的靠在软垫上。
霍时英走到车门前,扭头扫了一眼刚才起就一直跟在后面没吭过声的小太监穆安,穆安很知机的跨上一步牵起她那支动不了的左手,霍时英撑着他,埋头姿势很难看的弯腰行礼道:「时英给两位老大人请安了。」
车厢里短暂的安静,霍时英直起腰就听胖老头有点讥笑的笑语:「嘿!她不知道咱两是谁啊?」
霍时英站在原地笑而不语,道骨仙风的老人开口对她道:「将军可愿上车陪我们两个老人家闲谈几句?」
霍时英笑盈盈的道:「在下求之不得,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也顺便让晚辈叨扰一顿便饭?」
霍时英一点都不客气,说完就就扔了拐杖,蹦躂着过去,一屁股坐到车门口,扳着自己半边身子蹭进了车厢内,顺便还把胖老头往里面挤了挤。
胖老头老大不乐意的就开口:「嘿!你还一点都不客气哈。」
霍时英坐好了扭过身,严肃中带点痞气的说:「叨扰了。」招来胖老头朝她翻了一个白眼。
霍时英坐稳后,对面一直看着她的灰衣老人开口问她:「将军当真不知我二人是谁?」
霍时英抬头,脸上的坦荡毫不保留:「晚辈还真不知两位的老大人的名号,但想来能跟皇帝出巡的出不了朝中的德高望重之辈,晚辈此番造次了。」
老人捻须轻笑:「将军乃人中龙凤之人,此番颖昌府一战,老朽有幸一睹不愧为国之战将。」
霍时英谦逊的一低头:「老大人您过奖了。」
老人一抬手:「不是过奖,古往今来以女子之姿做此一番作为,老朽生平的见,引以为傲。」
霍时英垂目,脸上一点点的羞愧,眼角带着无奈。
此时老人的话锋又一转:「几百年前的史书上也曾经记载过一位女子,以女子之身百战成将,击退胡虏,最后辞高官厚禄,解甲归田成为一段流传千古的佳话。不知将军可知。」
霍时英一直垂目静听,后来不自觉的拿起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在手里把玩,沉思片刻后她回道:「此段佳话时英幼时也曾在史书读到过。」
老人步步紧逼:「不知将军,可有效仿之意?古往今来其实唯有良弓高藏,才是天下苍生之大幸,解甲归田,安享太平也是武将最好归宿。」
霍时英嘴角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抬头直视对面的老人:「风口浪尖,退不得退,时英只能顺势而为。」
对面的老人长长呼出一口气,失望之色尽显,他望着霍时英平静的道:「是了,将军也是一位郡主。」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霍时英平静而坦荡,老人的眼中尽是深思之色,他做了短暂的停顿又道:「古往今来从不曾有人能以女子之身能堂而皇之的站立於朝堂之上,你可知道这样会掀起多大的轩然大波,因你一人而引起朝局之混乱,将军当真不畏其中之艰险?」
霍时英直视对方,下巴绷紧成一个坚毅的弧度,一字一句缓缓吐出:「时英也不敢畏惧!」
老人露出一个清淡的笑容,浑身的气势就骤然一收,他身体往后稍稍倾斜,马上就是一种摒弃放弃的姿态,他缓缓的道:「将军当真果敢,气魄,可惜身为女儿身,可惜了。」语调里带着真实的惋惜。他扶着身旁的长随慢慢站起来,刚才周身慑人的气势尽去,老态尽显,慢悠悠的转身对一直在旁边看戏的老头道:「老焦,我就不跟你蹭饭了,走啦。」
焦老头挪着身子往旁边让了让,霍时英也赶紧往后退给老人让出一条路,老人被人接着下了马车,霍时英蹭着身子要相送,老头回身一掌按到她的肩头:「将军无需多礼。」
霍时英抬头看他,他的眼睛已经浑浊,眼角眉梢尽是岁月的痕迹,他轻轻在她的肩头拍了两下道:「多多保重。」临走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惋惜与不苟同掺杂颇为复杂的眼神。
老人走了,霍时英回头看着车内另外一个胖老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老头瞄了她一眼,忽然扯着脖子吼了起来:「今儿是怎么啦,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开饭啊?」
外面一个长随提着食盒急急的跑过来,两步登上车,收桌子摆饭菜手脚利索,嘴里还解释着:「今天不知怎么了,皇上那边传膳晚了,我们也不好先到厨房里拿吃的。」
老头裹着裘皮往里面缩了缩,鼻子里很不满意的:「哼」了一声,饭菜一摆上,霍时英一看,那是相当的无语,老头的膳食简单,一个大海碗,下面是米饭,上面盖了一层酱汁浓厚,炖的稀烂的五花肉,桌子上几碗菜,一碗大白菜,一碗芋头,一碗甘蓝,还有一碗肉糜,都是炖成了烂糊糊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老头拿着个调羹伴着碗里的饭,斜着眼睛看了霍时英一眼道:「我牙口不好,你要非在我这蹭饭,就跟着我吃这个吧。」
霍时英摸摸鼻子道:「我能跟老大人讨一碗面吃吗?」
老头又斜着眼看她,哼了一声,扯着脖子朝外面喊:「弄碗炸酱面来。」
炸酱面一会就来了,一大海碗,上面铺着金黄的炸酱一点香菜末,青葱一般嫩绿的黄瓜丝码了一层,这才是好东西啊,霍时英跟着皇帝吃了几天甜兮兮的精细菜肴,看见这碗面两眼放光。
一老一少对坐着都埋头吃的西里呼噜的,老头吃的没有霍时英快,半晌抬头看着霍时英的吃香,似乎很妒忌她的好胃口,哼唧了一声忽然说:「你这娃不错,就是有点激进了,还要练。」
霍时英抬头,不好意思的笑笑:「刚才把那位大人得罪了。」
老头不屑的哼一声:「白老头,做了一辈刚正不阿的圣人,都不知道他怎么能活到现在的。」
霍时英抬头朝老头笑笑,没接他的话,低头接着西里呼噜的吃面。
老头又接着道:「韩棠敢在这时候当众跟你攀谈,胆子不小。」霍时英又抬头看他,老头接着就狡猾的笑了笑:「这小子也是个狡猾的,可惜还太嫩了点。」
霍时英咽下嘴里的一大口面条,顺便咽下了为韩棠辩解的话,老头举着调羹又点着她道:「你也是个狡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