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首离他很近,他稍加试探就能够到。拿到之后,对方僵硬的脸上努力绽出一丝表情,像是在笑,却比哭更悲哀。
老朱邪对安府君说了叁个字,开口无声,可安府君听懂了。
他说的是,杀了我。
自从他被逐出瓜州城,没有一刻不想着有朝一日能风光归来,扫清沙陀牙帐中的蝇营狗苟,痛快出一口恶气。这复仇的心愿是支撑他多年来潜心布局地下城的动力之一。
他想让老朱邪悔恨,让他亲口告诉自己,当年不该放任密羯陷害可敦又将自己逐出城,亲手酿成祸乱。但如今他口不能言,形同槁木,连自杀都做不到。
自己于黑暗中磨刀十余年,再归来时,仇人却早已离开战场。只剩一个人在倔强地约战,像个傻子。
真孤独啊。所爱之人,所恨之人,都不愿等他。
安府君调转刀头,将刀尖对准了朱邪金山。
(四)
默啜舔了舔后槽牙,看着被捆在祭坛上的白脸郎将。李知容觉得自己甚至不够他塞牙缝。
“小郎将,你深入敌营,是为了查清此处的军备粮草有几何,回去向主子邀功么。”
李知容不言。她虽已解开手中绳索,身上却仍被捆缚着。如果能激得默啜抽刀靠近他,或许有一线机会。
她从来上了战场就是亡命徒。
“吾素闻默啜可汗年少有为,两年内荡平漠北,重振突厥牙帐,原来也有错算的时候。”
默啜闻言,果然走近几步,垂头看着她:
“少耍花招。再多几刻,你就要被剁成肉酱,在此之前,还不如好好与我交待西州援军几何,领兵是谁。若是说得对,或许我可让你自行挑选死法。”
李知容笑得胸有成竹:
“吾曾闻骨咄禄可汗的尸首,被汝藏在牙帐中叁天叁夜,腐臭味引来秃鹫成群,可是真事?”
默啜皱眉看着她,之后发出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住东都的那位。可又如何?你们大唐与武周的皇帝,都是胡人。弑兄弑父,家常便饭。”
她挑眉:“可大唐与武周的皇帝,并不曾在弑兄之后,又俯首低眉,认仇人做父亲。”
说的是默啜在弑兄之后,为得到武则天的承认,上表自称是武周的子系,请求与皇室联姻。
默啜面色狰狞,抽出腰间佩刀逼近她:“悖逆狂徒。我现在就剖了你。”
就是此时。
她忽然自行朝刀口撞去,自下往上一刮,那兵刃极锋利,身上绳索霎时断裂,剩下的也松散掉落下来。
重获自由后,她立时用手中佩刀反绞,抵住重刃。默啜发现竟被摆了一道,恼羞成怒,挥动大刀朝她头顶劈去。
此时不远处的沙陀牙帐中却传来一声巨响,火光燃起,连绵数里,四处都是被烧突厥士兵的惨叫。
隐约之中,她又听见了熟悉的铃铛响声。是安府君。
她暗道一声不好,拔腿即往牙帐处跑去。默啜在身后紧追不舍,刀风仅离她身后数寸。
(五)
安府君静坐在帐内王座上,任凭身边火光滔天。
他设想过自己的终局。万象归一,他如今又回到原点,坐在他少年时梦寐以求的位子上,却早已物是人非。
他想起幼年时第一次进牙帐的景象。彼时他身上还没显现出术法的潜力,仅仅是一个有着暗金色瞳孔的怪异孩子。虽然母亲时常发病,不认得他,但他也有乳娘,有伴当,有马驹,出了营帐,就是万里大漠、绿洲如海。
他并不寂寞。
那时他父亲日理万机,从不主动过问他的情况。他自己打了一把新刀,满心欢喜,想去找父亲炫耀,得到他的称赞。
可走到牙帐门前,他听见他父亲与新纳的可敦正在絮絮谈话。密羯抱怨鼠尼施留下的那个怪物孩子令人害怕,要朱邪金山把他送给沙陀支部的牧人抚养。
朱邪金山没有说话。
他握紧了手中的刀,掀开帘帐走进去,将刀插在大帐中央的地上。还没有马高的孩子,声音却响亮清晰,回荡在营帐内外。
“我哪里也不去。只要可敦还在,瓜州就是我的家。”
他从未改口,在他心中,可敦只有一人。
火光渐盛,灼烧至他身边。安府君阖上了眼,梦中草原上鲜花盛开,他纵马驰骋,快活无比。在他身边有一红衣女子,与他并驾齐驱,她笑容温暖,如同金盏花。
“阿容。”
大帐被烧得塌陷下来,木料噼啪声清晰可闻。他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大吼:
“府君,快走!”
有人拉起他的手。
他睁开眼睛,那穿着暗红军服的女子正焦急地盯着他,身上披了件浸满雪水的大麾,瑰丽双眼中倒映着火光。
他不知是梦境还是真实。
“为何要救我。”
李知容恨不得把他敲晕带走。这大麾是她从帐门口捡拾而得,雪水来自……帐门口放着的铜釜,那本来是为煮了她和安府君所设。
“为何不救你。”
她咬牙。恩恩怨怨她已算不清楚,但绝不能就让他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
她拉着他出了营帐,安府君望着她背影,肩膀纤细瘦弱,怎么看是只一碾就死的蝼蚁。
可为何她总能活着,还活得有声有色。
他不动声色地反扣住她的手。
“此次救了我,你定要后悔。”
夜色中,突厥营地里火光滔天。
“至少,方才我问心无愧。”她笑,脸被烟雾熏黑,唯有一双眼中仍有碧海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