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堂道:“爹,别忘了林部堂是天子的近臣,申吴县的门生,什么条陈能过不能过,他心底一定会有个数。至于户部那边,他的门生郭正域,就在户部里任郎中,朝堂科道里也有他不少同乡,同年任职。”
“所以李汝华说话的分量,怎及林部堂十分之一。”
梅老爷子点点头,然后道:“话是这么说,但我仍有些担心。你看这认领窝本,我们两淮盐商有多少财力就摆在朝廷面前了。自古以来朝廷当我这些商人就是养肥再杀的猪。平日咱们掖着藏着,闷声发大财就好了,这一下摆到了明面上,朝廷以后缺钱恐怕第一个会想到我们啊。”
梅堂,梅侃对视一眼,梅侃道:“爹你多虑了,岂不闻此一时彼一时,吴家之前不是向朝廷捐输二十万两,还被天子嘉奖吗,还赐了吴家数名中书舍人?难道爹也不想如吴家风风光光的直接站到台面前,受到世人敬仰吗?”
梅老爷子道:“你说的不错,但我等不可务虚名而处实祸。”
梅侃焦急地道:“爹固然是小心谨慎,但这纲运法一旦在朝廷那边通过,难保没有其他的盐商会认领窝本,只要他们一认领窝本,以后两淮盐业就是他们说的算,哪里有我们梅家的地方,难道爹让儿子们去走私盐?”
“二弟怎么如此与爹说话,”梅堂斥了一句,然后道,“话说回来,若是真的我们梅家要介入纲运法,那么还要看林部堂的将来。”
“此事不是你们一直在办吗?”
梅堂道:“爹,你看林部堂如何?”
梅老爷子点点头道:“你倒是来问我,他与其他官员不一样,当初我问他盐法有无积弊。他不肯说但今日却一下子抛出这纲运法来,可见他是有深思熟虑过的,此人厉害啊!”
梅堂道:“是啊,儿子不如爹如此有识人之明,但儿子懂得看此人背景。官场上官员升迁要看靠山的,官员的背景是尚书,那么将来任侍郎已是到头了。背景若是侍郎,那么最多只是一个寺卿而已。”
“”而林部堂是申吴县一手提携起来的。申吴县是首辅,他提携的人,将来会是如何?林部堂入阁尚且不说,但再晋一步是迟早的事,到时若是他在朝十年,我们两淮盐商就要仰仗他十年,若在位三十年,就可以仰仗他一辈子了。”
这时梅侃笑了笑道:“大哥,其实你没有说到点子上。爹,大哥,你们以为林部堂的林学是什么,是昔日浙江的事功学派。”
“而事功学派讲得就是通商惠工,当年林部堂议论过朝堂之事,说要变一变重农抑商的格局,变成工商并举,但此话被不少朝廷官员训斥。但林部堂怎么是知难而退之人,所以儿子想来他这一次变一变两淮盐政,他之所以出大力气,不仅仅是要结好我们梅家,以及两淮的盐商,更重要是他潜移默化地推行胸中的方略。”
梅老爷子道:“你如此说,我倒是想起来,当初他在归德行青苗法,本可如王安石一般由官府出钱向民间放贷,但他偏偏没有如此,而是改由官府出钱存到钱庄,与商家约定一个利息,然后由钱庄放贷给百姓。”
“从这里我看出了与纲运法异曲同工的地方来。”
梅堂道:“是啊,林部堂这样的官员在位,我们梅家,以及两淮盐商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梅老爷子当即徐徐点了点头。
下面的数日里,两淮盐商一并开了几次会,当即都同意了李汝华提出的纲运法。
所谓纲运法,就是李汝华先去淮南盐院红字簿中调出历年积引。
要知道当时假引泛滥,假引造得和真的没两样,不少大盐商,以及私盐贩子都持假引到盐场买盐。
就算能看得出,但盐场官员对于买盐的盐商,早都被收买了,所以看到假引都是睁一眼闭一眼。
因此李汝华要看真盐引,必须拿淮南盐院红字薄里的存单,与盐商手里的真盐引比对。
当时朝廷积欠的盐引已是到了一个天文数字。李汝华看后发觉,两淮盐场就算不兑新引,也要四五年功夫才能将旧引全数兑完。若真这么办,以大明现在的财政制度,边军立马断粮。若不怎么办,盐引就是空头支票,旧引都销不完,哪里又有傻子来买新引。
李汝华当即将持旧引的盐商都编为十纲,以地划分,九纲兑新引,一纲兑旧引,每纲十万盐引,并以‘圣德超千古,皇风扇九围’十字编为册号,每纲几人十几人甚至几十人不等。
将盐法从民制、官收、官卖、商运、商销,变为民制、商收、商运、商销。
然后李汝华将此编定成册,然后上报给朝廷,并释放了牙行商人。
朝廷看后同意,当年李汝华在淮南实行新盐法,官民称便,淮南盐课如数上缴国库。
天子大喜当即下旨嘉奖李汝华,并特旨让他留任巡盐御史,数年之后李汝华从回京任太常寺少卿。
不过这一切都是后话,林延潮在两淮盐商大致商议妥当后,即修书给申时行,郭正域以及他的官场朋友,然后即携家人门生离开了扬州,王士性,徐贞明也是一起。
此时已是万历十七年的十月。
林延潮先从扬州至金陵,路途中先游了齐云山,当时还没有五岳归来不看山之说,作为旅途向导的王士性,认可古有十岳,齐云山称为白岳,而白岳为十岳之最。
金陵逗留了数日后,众人又去了太湖。
明以前吴淞江是太湖的入海口,黄埔是其支流,后来两河都淤积严重,然后经过永乐时户部尚书夏原积,以及隆庆时南京佥都御史海瑞先后治理,彻底治理了淤积问题,现在两河变害为利,太湖之水也不再轻易兴水患。
至太湖后,林延潮又故地重游了苏,杭两地。
船离杭州,就是行于明丽的山川秀水之间。
沿途之间不免想起整整十年间,他就是从闽地一路坐着船经过苏杭进京赶考。
十年光阴悠悠而过,令人不免感慨。
十年前进京赶考,在旅途中想到的是有几分前途未卜,但又怀着继往开来的决心。
十年后辞官回乡,虽表面上看上去万事不介于怀,但心底却如炼铁般锤炼得更加坚实。
想起扬州的纸醉金迷,金山银海,林延潮摇了摇头,此非吾所愿也。
船行于富春江上时,浙江已是入了冬,下了一场大雪。
船正在停泊,林延潮头戴斗笠,披着蓑衣,乘着小雪,下船散步。王士性则与林延潮谈古论今:“听船家说此处已近富春山,也就是当年黄公望画富春山居图的地方,山下有滩,也是严子陵垂钓的地方。”
林延潮不置可否,而是扶起斗笠边沿望向远山,但见远处山岚上雾气迷蒙,山峦环抱之中,几处人家屋舍点缀,山下江面平静,蜿蜒至群山之间,几艘船舸在漫天飞雪下溯流而上,
林延潮这菜道:“我们随便走走就好,不必刻意去探访古人幽迹,我看此处景致就甚好。”
王士性欣然道:“宗海兄之言深合吾心,吾视天地间一切造化之变,人情物理、悲喜顺逆之遭,无不于吾游寄之间,不知宗海如何游?”
林延潮笑了笑手指着眼前的江面道:“十年前我从这里进京赶考,十年后旧地重游,想起昔年,此刻恍如隔世。”
王士性笑着道:“那么宗海此时此刻的心境可是苏东坡所言的‘人生如逆旅,我亦一行人’。”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恒叔兄你知道吗?曾有人过西南娄山关时写了一句诗,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重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这就是我此刻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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