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七十五章 重新廷推(1 / 2)

顾宪成一再顶撞,反对陈有年的意见,令人生出到底你是吏部尚书,还是我为吏部尚书的念头。

但是陈有年丝毫也不动气,一来他这一次出任吏部尚书是顾宪成推举,若非顾宪成三番五次直面顶撞首辅王锡爵,吏部尚书早就是罗万化的了。

二来顾宪成,赵南星,邹元标三人是当今清流官员中的领袖。在清流官员中有无比的影响力,陈有年必须借重。

不过现在顾宪成反对推举林延潮,陈有年却有自己的主张。

陈有年道:“叔时,张太岳后,朝中重臣如张四维,申吴县,王太仓权势赫赫,因其在圣上眼底都是能奉意而为的,而许新安,王山阴,孙余姚之去而在于圣上认为不附其意之故。”

“再说眼下朝局似安实危,实应有一位有魄力,敢于任事的大臣出来,整治朝纲,再不济也要把局面维持下去。数来数去当今朝臣之中谁有此能,谁又有此魄力呢?你想此时此刻在圣上心底是如何想的呢?”

顾宪成品陈有年话里的意思沉吟道:“大冢宰的意思是,林侯官不阿上意,却又有魄力整顿朝纲。圣上既担心他入阁后擅权,但又想启用他来主持朝局?”

陈有年道:“不错,对我辈而言,他不阿附天子,将来不会是申吴县,王太仓之辈,可是他也有门生,士林清望的支持,将来怕会独断朝纲!”

顾宪成道:“太冢宰明鉴!”

陈有年道:“叔时,正因如此,一旦林侯官入阁拜相,我们与他就是异论相搅之局!”

宋真宗时,王钦若出任宰相之后,真宗又把与王钦若派系不同、政见不同的寇准任命为宰相。宋真宗将此称为:“且要异论相搅,即各不敢为非。”

顾宪成略一思索即道:“大冢宰所言极是!一眼看出了此中的微妙。”

陈有年道:“身在朝堂上这么数十年,这一点眼光还是有的。此也是林侯官早就有意为之!”

顾宪成疑道:“依大冢宰说来,难道林侯官布局在此?”

陈有年笑着道:“叔时,听闻林侯官拜礼部尚书时,曾去无锡找你却吃了闭门羹。后来林侯官多次与你修好,还屡次朝廷举荐于你?你道是为何?”

“他明知与你政见上有分歧,难道是给自己找麻烦?或怕得罪你?”

顾宪成闻陈有年之言,突而脸色一沉。

陈有年看顾宪成脸色知道他已明白自己意思了,不过他却不高兴。

但见顾宪成道:“大冢宰,林侯官辞官还乡,此事圣上已是御准了。”

陈有年道:“他要走,我们要留,否则林侯官,王太仓都走了,你我又何必留在朝堂呢?”

顾宪成闻言神色一僵,有些难以接受。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他一生的抱负,他不相信在陈有年口里,自己在天子眼中是如此地位。

陈有年也觉得有些点得太透,少几分机锋在其中。

于是他转而道:“叔时,林侯官有清望,亦有才干,推举他入阁,我们既是向朝廷推举贤能,也是众望所归。至于最后用不用却在于圣上,而不在于我们吏部。”

顾宪成问道:“那么大冢宰的意思,是觉得圣上不用林侯官?”

陈有年笑着摇了摇头道:“本部倒不是说用或不用,这一次廷推,我们吏部推举九名官员,再廷推出七名,而最后圣上从中钦点二人。本部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顾宪成道:“就算陛下用林侯官不过二成之数,但以林侯官当今声望而论,定在这七人之中。”

陈有年道:“这有何不可,于公而言,有利于天下苍生,于私而言,也是为了吏部!”

陈有年已是将此中玄奥说得非常明白了。

顾宪成听完之后,站起身来向陈有年躬身一揖然后道:“大冢宰,下官承认与林侯官有私怨,但绝不至于因私害公。此人屡屡主张新政和变法,鼓吹名利,霸术,严法如此惑乱人心的歪理邪说。若他入阁施政,必会乱天下之根本。”

“下官以为聪明才智太过并非好事,王莽,王安石何尝不是才华横溢之辈,但最后却祸国殃民!此事不可不鉴。治理天下还是当以正心清本为先!”

“至于这异论相搅之局,足见林侯官心机如此深,若是他入阁将来必是弄权之贼。为宰相者德在于才之先,故林侯官不可为宰辅!还请大冢宰明鉴!”

听了顾宪成之言,陈有年叹道:“新政变法哪有如此简单,就算当年之张江陵也是举步维艰。”

说到这里陈有年又笑了笑道:“但既是叔时如此坚决,那么本部不强求。就以此为廷推时堪任官员之名单吧!”

“下官谢大冢宰!”顾宪成长长一拜,然后离开了陈有年火房。

火房中,一名穿着长衫的中年男子步出来到陈有年面前,此人正是陈有年的幕僚。

“周师爷,你怎么看呢?”陈有年问道。

这周师爷笑了笑,手抚三尺长须道:“东翁,林侯官算得尽一个利字,算不透一个心字。他不清楚以顾叔时这强霸的性子,是不愿意入林侯官之局的。”

陈有年摇了摇头道:“本部心底何尝不惋惜呢?本部心底也不认同,林侯官那新政变法的一套,但对其才气魄力还是佩服的。再如何他也不是张江陵。可惜叔时如此固执,不肯变通啊!”

周师爷继续道:“东翁,有的人是留着路给别人走,如此自己的路也是越走越宽,还有的人,是不给别人路走,如此走着走着,自己的路也走没了。”

陈有年大笑:“这话说的在理。”

随即陈有年无奈道:“本部就是对顾叔时太容忍,到任以来无一事不迁就他。”

周师爷笑道:“如此得罪人的事,东翁如何能在前头呢?顾叔时要去就让他去好了。”

陈有年闻言大笑。

紫禁城,慈庆宫。

皇长子已是出阁读书第六个月。

晨曦之中,皇长子早起读书,讲官孙承宗随侍在侧。

孙承宗还记得去岁寒冬腊月时,皇长子要在慈庆宫中读书。

慈庆宫本就是年久失修,而服侍的太监们也因天子,郑贵妃,故意不给皇长子生火。因此皇长子被冻得是瑟瑟发抖。

孙承宗当堂怒斥服侍的太监,令他们立即给皇长子端来炭盆,这才令皇长子免于受冻。

至于这样的事还有不少,内府时常克扣用度,以至于慈庆宫无法自给。

孙承宗一面据理力争,一面劝皇长子要懂得忍耐。

孙承宗明白如此可能会令天子的不高兴,但他更明白身为讲官就要为分内之事。

一直到了现在寒冬早已过去,气候温暖,而在孙承宗屡次三番请求下,内府里也拨了一笔银子用于慈庆宫的修缮。

想到这里,皇长子向孙承宗道:“孙先生,你昨日讲得孟子非不能也,孤还有些不明白。”

孙承宗回过神来,皇长子天资不算聪颖,但论勤学好问倒是令他感到欣然的。

孙承宗笑道:“殿下。这一篇是孟子的用心所在,讲到帝王的能与不能,用于王道之上。”

“王者力足以举百钧,却不足以举一羽,何也?是不为也。王者能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一条舆薪,何也?是不见也。王者可以恩泽侧近,自己喜好的动物,却不愿恩泽百姓,天下,是不愿为之,而百姓不能安居乐业,王者不是看不到,而是不愿去看。”

皇长子点点头道:“王者当以百姓为心,天下为心。”

孙承宗笑道:“殿下,正是如此。”

皇长子看向孙承宗问道:“时孙先生教导有方。孙先生为孤的讲官一年有余了,别的讲官都有回乡省亲,而孙先生的家离京师不远,为何从未见过你告假过呢?”

孙承宗道:“孙某家中有贤惠的妻子照顾,家里本有些田地,前些日子又买了十来亩旱地,雇人耕种,故而日子还算过得。家里不需要孙某,但宫里却用得孙某。”

皇长子点了点头道:“是了,听闻林大宗伯近日已是辞官回乡,孙先生到时候去送一送吧!你们好歹也是师生一场。”

孙承宗闻言一愣,然后道:“殿下,孙某不能去送。孙某不仅是林大宗伯的学生,也是殿下的讲官。若是学生去送无妨,但殿下的讲官却不能送。”

皇长子闻言长叹道:“孙先生是怕孤担上一个结交致仕大臣的名声吧,这是孤的错,连累先生了。”

“殿下万万不可这么说,侍奉殿下是孙某的福分,臣还是继续解孟子吧。”孙承宗哽咽言道。

慈庆宫内,师徒二人细细长谈,即专研经史,亦有人情世道。

这一切自是落入有心人之眼,悄悄地记载下来。

京城清晨,一层薄雾笼罩。

因为入了夏,所以天亮得早。

天边微微的晨曦下,但见京师里大街小巷里烟气蒸腾,大多是沿街的摊贩给早起的官吏百姓蒸煮饭食。

京师街道两边都是发臭的沟渠,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夜卒有气无力地蹲在沟渠旁,或拄枪依在屋檐边两眼无神地站着。

林延潮离京的清晨,看着这天子脚下的京师,但觉得平静却暮气沉沉。

“大冢宰那边说,顾宪成反对提选老爷为阁臣堪任,他也不好反对,望请老爷见谅。”马车里陈济川低声与林延潮言道。

林延潮闻言道:“若非朱金庭,我与陈有年本就没有太深交情。”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向车帘外道:“这次离京看是真要走了,当年释褐,我从这正阳门坐着马车入城,也是如此的清晨,当时展明也在车上,最后金殿之上我被点中状元!”

“那时候张江陵当国,京城上下还有几分气象,但现在……”

说到这里,林延潮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今日他一身布衣,随行不过几辆马车,携家人下人准备返乡。

因为担心有官员前来相送,林延潮起了一大早就出门。

到了正阳门时,方从哲,陶望龄等门生等候在那送一送林延潮。

离别之际自又是一番伤感,方从哲等人一面与林延潮叙别,一面看向京城远处。众门生唯有孙承宗没有到。

“稚绳,真是的,怎么如此胡来!”陶望龄不由低声相责。

袁宗道道:“诶,稚绳或许有什么难处吧!”

“不错,他是皇长子讲官,或许顾忌一二,但尔张不也是皇长子讲官,为何他来稚绳却不能来。”陶望龄看着正与林延潮道别的李廷机言道。

袁宗道一时语塞。

正在这时候,一阵铃声传来。

“避道!”

“避道!”

十余羽骑沿路呵斥,沿途百姓们躲闪慢了一些,都为马鞭所抽打。

“是何人座驾?”陶望龄问道。

一旁叶向高负手冷笑道:“是兵部侍郎于道之的座驾,他刚奉了皇命要巡视宣大,眼下此人圣眷正隆,自是张狂!”

本是师生相送,但到了于道之座驾行来时,众人不得不避让一旁。羽骑还喝令沿途百姓必须跪道。

林延潮此次致仕没有恩荣,之前以侍郎还乡时,还赐予驰驿,全俸什么。但这一次什么待遇也没有,好似复官后为朝廷白干了三年多一般。

他虽一介布衣,但毕竟是致仕的二品大员。而众人之中官位最高的是国子监祭酒萧良有,虽是四品,但身为最高学府的学官见了吏部尚书也是不拜。众翰林们也是自持清贵,也不予理会。

自有人通报了几人身份,故而这些羽骑也不敢啰嗦。

众人目送于道之的座驾直直从正阳门下行过,很是十分威风。

众人虽不明于道之在朝鲜所为,但也听闻此人贪婪的名声,有几分不屑。

“落轿!”

但见于道之的轿子在林延潮面前停下,于道之下轿后满脸春风地向林延潮,萧良友作礼道:“这不是大宗伯,萧祭酒吗?”

于道之十分殷勤,半点没有骄色,更没有因林延潮致仕而在礼数上有半点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