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九十六章 火耗归公(1 / 2)

就在王锡爵与天子书信,在京师传得众人皆知之前。

天子与王皇后皆搬入了重建后的乾清宫,坤宁宫。

重建二宫后。

百官都向天子献上贺表贺礼,天子也顺手从户部那打了二十万两银子的秋风。

田义等一干太监等陪同天子视察这崭新的乾清宫。

在这样一个喜庆的日子里,田义搀扶着着宽大龙袍的天子绕着乾清宫巡视。可是天子走了还未半圈已是气喘吁吁,然后坐在栏杆旁感慨道:“两宫重建,朕心甚喜,正乃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众宦官们都是陪同天子在旁讪笑。

天子又道:“这一次乾清宫工部营缮司郎中贺盛瑞办事有功,杜绝钻营请托积弊,用匠计功不计人,甚至还用朝廷新造万历银钱给予工匠结算,仅此一项就为朝廷结余几万两银子。”

“这一次乾清宫,工部当初报上来本打算用银一百六十万两,但最后实用了八十余万两,节约了一半不止。但如此克勤克俭的官员却有人弹劾他冒销工料?你们说这样的事有吗?”

田义闻言额上冷汗渗出。

“回禀皇上,这当然是子虚乌有的。言官风闻奏事不是一日两日,着实可恨可恼。”

天子淡淡地道:“那可是要查得明白才好,这宫里大造,素有人从中上下其手。这贺盛瑞替朕节约开支,难免断了有些人的财路,朕之前看到弹劾的奏章,一时也差点错怪了他。”

田义暗骂下面的人实在太不懂事,面上只能唯唯诺诺地道:“皇上明察秋毫之末,古今圣君也不过如此。”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贺盛瑞确实是一位建造理财的天才,将修建两宫的费用节约了大半。但在其中他多次拒绝宫里人让他虚报账目的要求,最后于万历二十七年被弹劾罢官。

其子贺仲轼一直为其父平反,朝廷虽最后复其罪名,但已近明末。明朝灭亡后,贺仲轼与其妻一并自杀殉国。

眼下闻田义这么说,天子冷笑两声。

皇家大工本就是一笔烂账,比如说天子修建寿陵用了七百万两。

此事由工部营缮司郎中徐泰时经手,在万历二十一年的京察时,有人弹劾徐泰时从中贪墨了百万两之多。因为徐泰时是申时行的亲家,所以此事针对谁,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徐泰时是否贪墨谁也拿不出个证据来,最后此事就不了了之。

但从此天子对官员们就心底存有芥蒂,贺盛瑞继徐泰时工部营缮司郎中后,多次主持大工,这一次又主持乾清宫,坤宁宫重修之事,但是却有言官奏其贪污。当时天子大怒差一点要将贺盛瑞罢官,但幸好这时林延潮上疏为贺盛瑞申冤辩解。

不过林延潮为清官能吏求情,就触了田义之忌。

林延潮不说,天子就不会获知了真相,不会有今日敲打田义之事。

当然以田义今时今日的地位倒不会去动手贪墨,但他知道此事乃他手下人为之,这也与他作为无二。他一听天子这么说,当然惊慌。

要换了以往哪个文臣敢如此待‘宫里人’,但自林延潮以平反张居正入阁拜相后,提出君臣一体的主张,也就是天子与台阁公议。

张诚与张位同去后,田义虽掌司礼监张印太监之职,但比张诚却失去了提督东厂的差事。

自此起文臣势力日增。

比方原先宫里经常到吏部打招呼,插手吏部用人,但这几年吏部已不怎么待见这些宦官了。

若是这样也就罢了。

如这几年宫里派至地方的矿监税使,不断遭到了地方官员的反对。

比如派至淮阳的税使陈增,程守训为李三才计杀。

当时天子派陈增至淮阳。程守训是陈增的心腹,此人自以为‘有勇有谋’脱离陈增自成一路,严刑拷打江淮盐商索钱。

当初林延潮数度与张诚交涉,但为张诚所拒绝。

但张诚倒台后,听闻李三才得到林延潮默许,于是出手对付这二人。

程守训日益跋扈,不把陈增放在眼底,李三才见此一幕,派人密告陈增说,程守训有金四十余万,他珍宝瑰异无算,并畜龙凤僭逆之衣,将谋不轨。

李三才又对陈增说,你将程守训要造反的事情禀告给天子,如此不仅你自身可保安危,而且上喜公勤(天子看在你们二人这些年在民间收刮有功),回京后必然成为司礼监首座。

陈增听说后,果真将程守训之事禀告给天子。李三才将程守训逮捕进京。

陈增失去程守训后,其行迹已为天子所疑,而且搜刮之数远不如当初,于是天子存疑。李三才派人今日密告陈增,说林延潮已上密揭于天子,要治你谋反之罪,明日又说,天子派来抓你的锦衣卫已是离京。

陈增惊惧之下,自缢而死。

还有尚膳监高告自请去辽东征收矿税,此人到辽东招募市井流氓三百人收刮民财。

高告将抓来百姓,要么双脚悬井吊着,要么倒吊在树上,要么拦腰捆在柱上,以此向百姓的家人勒索钱财。

此事被老百姓告至蓟辽总督于道之那,结果人家充耳不闻。

于是辽东老百姓又聚在辽东巡抚衙门五日不去,天寒地冻下陆续有百姓冻饿而死,辽东巡抚郭正域犹豫再三,率兵将高告及其党羽包围,然后押解进京。

天子欲降罪郭正域,但林延潮上疏求情,最后郭正域被罚俸一年。

总之矿监税使在各地遭到了不少地方官员的抵制,天子本要让内阁下手惩治这些地方官员,但林延潮反而却屡劝天子废除矿监税使。

而这一次贺盛瑞又是林延潮上疏保下,田义闻此在心底冷笑两声,不由怀恨在心。

这时候天子道:“这两宫重建此乃朝廷的盛事,贺盛瑞如此能办事,朕赏他个工部侍郎,田伴伴以为如何?”

田义道:“赏罚分明本就陛下的御臣之道,陛下要赏赐大臣,老臣哪里敢多嘴。其实这重建两宫这样的盛举,要是没有十三省矿监税使,贺盛瑞再如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老臣斗胆也替这些忠心办事的奴才们向陛下讨一个恩典。”

天子微微笑道:“朕赏赐他们,恐怕朝臣们会不高兴啊。田伴伴,给张文忠复名位后这些年,朕是否对朝臣太过宽纵了?让他们有所怠慢?”

“陛下的恩威哪个大臣敢轻忽,这一点内阁六部大臣们都是知道的。”

天子长按栏杆,眺望远处道:“你虽比张诚能体朕心思,但于治国之道实在是一窍不通。”

田义尴尬地笑两声道:“老臣肚子里就这点墨水,还请陛下赐教。”

天子道:“太祖曾言,元朝之失天下,失在太宽,故太祖济之以猛,取宽猛相济之意。”

“这些年言官们屡有劝诫,甚是激烦,但朕岂不知天下臣民喜朕治国以宽。但政宽则臣民易生怠慢,这怠慢了则当纠之以猛。朕派中使出四方,这矿监税使,就是朕治国的以猛治宽之道。”

“但治国太猛则百姓易被欺压残害,故而朕恢复张太岳名位,让林延潮入阁,就是施之以宽,这就是朕的宽猛相济之意。”

田义闻言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些年陛下都是忍着那些文官,这一切都在陛下方寸之间,这三代以下,论圣明天纵无过于陛下,”

天子道:“朕倒不是忍着,论治国之才,林延潮有八斗,朕不过一斗,这天下其余人共分一斗。”

“这些年他是劝朕不少,都是治国良言。但治国没有猛,哪里有宽。言官要朕放权,若权不在朕又如何能放?这些年地方惧于矿监税使,故而朝堂上才有商税之议,放在平常哪个大臣会有此论?只会劝朕修德!修德!修德!”

“但是一旦撤了矿监税使,内阁下一步必然提出通商惠工,如此内府的岁办,采办势必停掉,而这通州临清的皇店,苏州织造,江西陶瓷以后……也是不要想了。”

田义一听即知,通州临清的皇店,江苏织造,江西陶瓷,都是皇家每年重要的进项,也是他们这些太监们好处所在。林延潮若有此打算,那么将来他们好处就都没了。

田义道:“皇上,一旦如林延潮所请废除矿税,可谓有一必有二,此后连我们也要看那帮大臣们脸色。”

田义这一句话说得可谓恰到好处。

天子道:“空锅煮饭,不给白米,如之奈何?朕岂会在这时废除矿税。”

“可是……”田义觉得不放心。

天子微微笑道:“朕已是派人去太仓,再请王先生出山!”

田义大喜道:“皇上圣明,林延潮再如何,也跳不出你的手掌心啊!”

天子微微笑道:“诶,前有张居正,后有林延潮,这二人之才都可挽狂澜于既倒。”

“当初他要朕恢复张居正名位,但此事可等朕万年以后再办,但他却执意不肯。否则我与他君臣之间何尝不能共写一段佳话。如今朝廷非三年前捉襟见肘的局面,如此朕就不必强留他于朝堂上了。”

田义听了心底有数。

数日之后,林延潮乘轿行于宫中,正好碰着田义的坐轿。

林延潮当国之后,田义对林延潮是以首辅事从,道上相逢向来避在一旁。

这一日二人当道碰见,田义竟是不肯相让。

二人相持了一阵,田义虽最终还是避开,但此事一出林延潮左右都是不平。

林府之内。

钟骡子坐在相府客厅里。他头戴貂帽,身着新作苏样绸衫,手持沉香念珠,指尖还有一个翡翠扳指,看起来很是贵气。

这一身打扮,原本令他穿得很不舒服,但与官府中人打交道时,他却不得不穿上这一身,否则连门都进不去。

后来如此日子过得久了,他也渐渐习以为常了。

眼下钟骡子胸中默念着一会见林延潮要说的话,这都是帮中谋士教给他的。师爷说钟骡子现在是专程拜访,要与宰相说话,不能再如何过去一般随口乱讲。

当今宰相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上位者忌讳甚多,万一哪一句话讲得不得体,触了人家之忌,将来后患无穷啊。

钟骡子听了师爷的话,从临清至京城一路上背了好几遍,一直到了相府他还是反复地背诵着,不过等他一见了林延潮,就将一切都忘了。

“相……相爷,小人……”

一旁引钟骡子引见林延潮的陈济川不由笑了笑。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不用多礼,坐着说话吧。”

“不敢,不敢。”

钟骡子站在一旁。

林延潮看对方一眼打扮笑道:“眼下看来要称钟大掌柜了。”

“万万不敢,小人只是在水上讨生活的苦命人,托相爷的福,这些年我们三千船粮帮的弟兄们日子过得好多了。”

“看得出,”林延潮点了点头道,“知道这一次为何召你进京?”

钟骡子看了一眼陈济川然后道:“陈大管家之前有交待过一些,相爷是要我们与漕运衙门谈…谈判。”

林延潮道:“没错,可有什么难处?”

见钟骡子犹豫,一旁的陈济川道:“相爷问你话,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要顾虑。”

“是,启禀相爷,这漕运总督是天下地方第一大员,还有那漕运总兵官,十几万漕兵都听令于他……我们船粮帮还难有这个底气,与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议事,将来…”

“不是议事,而是谈判,不过你没有这个胆量也是意料之中。”

钟骡子不敢言语。

林延潮道:“只是当初你来我府上时不过何等硬气,所依仗的乃光脚不怕穿鞋这股劲头。而今有了身家,为何反而不敢呢?”

钟骡子惭愧地笑着道:“相爷……”

“是不是漕运总督之前说,本相要以海漕取代河漕,故而你心底有顾虑?”

钟骡子没意料到林延潮有这么说一说,不由面色一僵,顿时将心底所想全部反应在脸上。

“相爷,小人死罪!小人死罪!”

林延潮没有说话,一旁陈济川冷冷地道:“钟骡子,你要好好想想,要是没有相爷,你们船粮草帮会有今天?换了以往相爷如此人物,也是你钟骡子可以够得着的?眼下居然猪油蒙了心的,听信李三才那帮人的话。”

“回禀陈大管家,这李三才手段太过厉害,连矿监都给他杀了我们着实怕得厉害。”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钟掌柜,再如何你也要记得,我在你们船粮帮有一成干股。再如何我也不会砸自己的饭碗。”

钟骡子满头大汗一直称是,林延潮道:“我问你你们船粮帮到底有多少人?多少条船?”

钟骡子道:“这些年已至五千余人,除了船夫,还有卸货,拉纤的,而漕船,货船,客船倒是只有两百多条。”

林延潮道:“李三才不敢杀你,至少今年不敢杀你。否则漕船就起不了运,进不了京,你尽管与李三才他们去谈。”

钟骡子道:“还请相爷给小人撑腰,否则小人没有这个胆子。”

林延潮微笑不语,一旁陈济川道:“怎么难道相爷还要管你们船粮帮一辈子不成吗?”

钟骡子不敢言语。

林延潮站起身来走到钟骡子身旁道:“记得你第一次见本相时,本相与你说得话吗?”

钟骡子连忙道:“小人当然记得,相爷当时告诉小人,民以食为天,若是老百姓吃不饱饭,那饭字少了个食字旁就是一个反字。”

“此乃一事。”

“相爷还曾言过,拜罗祖就是拜自己。”

林延潮点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替自己去争,自己不争,罗祖再世也没办法!”

钟骡子闻言还是犹豫。

陈济川道:“你知道为何朝廷不处置,如李三才这样的贪官?朝廷要得是什么?朝廷首先要得是一年三百五十万石的漕粮,李三才是能吏,他能办得了这漕粮,故而他要贪墨朝廷只能忍着。”

“但这不等于朝廷没有治贪的办法,海漕就是办法,若是河漕成本太高,朝廷就要支持海漕。”

“相爷的意思,就是让我们与漕运总督衙门去闹?那又闹到什么程度?”

林延潮看了钟骡子一眼,微微不悦。

钟骡子连忙道:“小人明白了,万一出了事,小人一人千刀万剐都担着就是。”

林延潮道:“不要莽撞,也不要千刀万剐,你多找几个人,到时候就说是大家的主意,同时也不要硬顶,你们在屯粮公费上与漕运衙门尽量拖着不让漕船开拨,而本辅会在漕期上严催漕衙!”

数日之后,王锡爵与天子之间的密信为百官所知晓。

为此王锡爵遭到满朝攻讦。

王锡爵遭最信任的学生背叛,于是写信给天子明言他不问世事,再无回朝之心。

天子收到王锡爵信后,默然良久。

王锡爵本就犹豫是否起复,眼下出了此事,更坚定了他养老之心,如此他是再也不会复出了。

天子虽一心要启用王锡爵为首辅,但也明白已是不可能。

而这个时候授林延潮上疏,言去年新铸的万历银币三十万两,结果老百姓持之去州县缴纳秋税时,遭到地方州县的拒收。

天子一听大怒,竟有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