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裹尸布里的少年,在第一缕晨光照到脸上时,眼睫颤抖,第一次真正地醒了过来。
上百年没见过天日的眸子清得像绿洲的水,他睁大眼睛望向四周时,那眼神又通透明亮得像沙漠的太阳。
他第一眼看到是无边无际的沙漠,几丛半死的骆驼棘,然后才是身边这个侧身沉睡的青年。附近的沙地有坑洞拖痕和几堆似人似兽的沙粒,他看不懂,只敏感地觉察到了危险的气息,忙忙伸出手去,推醒了青年。
推动青年背脊的时候,他痛得“嗤”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己极长的粗老指甲,惊讶得怔住了。见青年醒来看他,他想说些什么,喉头却只发出无意义的声调。
忘记故乡,忘记姓名,忘记言语,莫说幼童,甚至连生下来就会飞会走的鸟兽都不如。
他沉默了。
青年起身,抠着唇边干涸的血痕,好笑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他赶来救助这样一个少年,并非心血来潮。成就一个地仙,需要莫大的天地机缘配合,精魂不能在五行流变中消逝,反而要借助地火风水熔炼出一个不死肉身。这少年的精魂长年在这沙漠里游荡,凭着过去生中的良善去救护旅人和妖怪,日往月来,已成为妖群口中一个神秘的存在。连小妖过境,都会用草根儿占卜,祈求遇险遇难有他搭救。少年的精魂渐渐变得坚固明亮,于是这青年便知道了,大漠之中有个修炼将成的地仙,为感谢他救护妖族,便在他出世大劫时赶来护法。
青年注视着这初成的地仙的眼眸。这是最沧桑的沙、最明亮的阳焰、最狂野的风和最珍贵的水熔铸而成的仙灵,眼睛里有着最纯粹的灵魂的颜色。
两人对望着,僵持不语。
半晌,青年试着拉过他一只手,少年惊吓得把手抽了回去,藏在身后。
“别怕。”他笑呵呵地拍了拍越发缩起来的少年,像拍一只刚出壳的小鹌鹑。他再次拉过少年的手,掰直,又从头上浓密的毛发里取出一把小尖刀,轻巧地削掉一根长指甲,一吹,留下一道漂亮的弯弧。
少年一见尖刀就绷直了身体,在看到他削掉自己的指甲后,才露出了放松而疑惑的神情。
手脚的指甲很快就修净了。少年在空中抓握了一下,觉得十分轻松。
青年单膝跪起,一把捞过他极长的发丝,从中割断。
一道倏凉的刀风掠过,少年惊吓地摸了下脖子。
“别怕。”他重复着,伸手把少年拉了起来。
少年披着裹尸布,摇摇晃晃地站着,迷惘地望着四周,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来,学我,迈步。”青年再次说道,拉着少年踏出了第一步。
到绿洲的时候,数十次的摔跌已经让两个人都浑身沙土。
青年扑到那一湖清水边,一下化作兽形,咕嘟咕嘟地猛喝起来。
少年似乎吃惊不小,但还是走了过去,学着他的样子俯下身子喝水。
兽又一下子站了起来,化为青年,一抬脚将少年踢下湖去,然后自己也跳了下去。
少年在沁凉的湖水里扑腾几下,本能地死死抓紧了青年的脖子。
青年咳嗽着掰开他的手,牢牢地抓紧他的双臂,注视着他的眼睛。
“不要怕。”他的脸色诚恳而和善,让人相信,“我是妖王谛听。”
他松开了手臂,但少年似乎没有发觉,依然浮在水面。
“你现在,或许还想不起人话的意义,也不知道怎么说,但就像婴孩学语一样,多听听就会了。”他像摸小动物一样抚了抚少年的头发,然后不顾他挣扎,从头到脚认真地清洗起来。
洗完,他一松手,少年就飞窜出去,蹲在湖边一块岩石上,警惕地看着他。
他哈哈大笑,自顾自揉搓着昨夜那一架留下的瘀青。
“啊。”少年突然说。
他摇头:“我不叫啊。”
少年想了好一会,又叫:“喂。”
“我也不叫喂。”他再次认真地介绍自己,“谛听。我叫谛听。听清楚了吗,谛、听。”
“谛、听。”少年点点头,认真地学舌道,“谛听。”
他牵过这裹着尸袋的少年,带着他走出了荒芜的沙漠,走进了城市,走进了人群。
他们去了秦国。
少年穿上了布衣,梳起了发髻,学会了进退揖让,学会了说话,而且特别喜欢说话,早晨一睁眼就开始问问题、找答案,没个安静的时候,像要补偿那些沉默无言的岁月。他还学会了歌诗,随时随地都能吟唱。
在诸子百家学说上,他是妖王遇到过的最灵透的学生,对政治和经商有着天生的灵敏,学了《韩非》和《鬼谷》后就拖着他去齐国贩货,几日就成了颇有名气的商贾。
但教会他自己洗澡洗衣服、煮菜喂饱自己,他用了整整三个月。少年在这些事情上出乎意料地笨拙,最初学走路时还经常把自己绊倒,看到他的剑后又吵着要学剑,但那摇晃的姿势实在让人悬心。他时时看护着少年不把自己弄伤,比照看顽皮的婴儿还要劳心费神。
他曾经提出给他起个名字,说了一些关于明月、沙漠和绿洲的字眼,都被冷淡地否决。他翻出《诗》来,要跟他好好辩说辩说文字的美丽,少年却翻了个白眼,说他身为妖王,怎能这样毫无品味可言。
饶是如此,在八月桂花开放,少年在院中摘桂花蘸蜜吃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起了一个名字:“桂生!我总算想出一个好名字了!”然后就被揍了。
少年在被激怒时无规无矩,总是在欺师灭祖上做得很绝。
三个月满的时候,他看着乌巾白衣端坐案前的少年文士,颇觉功德圆满。他告诉他,他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名字。
凤清仪。
接过刻字的竹片,看着三个鸟虫篆字,少年微怔。
他不禁得意,道:“天底下可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
少年罕见地没有反对,随手把竹片丢进了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