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密旨放于灯上点着,他面无表情看着跳跃的火焰。
那纸张虽是御制,却极为质韧,点火之后,很快就被烧得蜷缩卷曲,转眼便化为他脚边的一堆灰烬。
火灭后,他跨过灰烬,走到门边,外头早有宫人捧着缟服在外侯着。见蔺效出来,忙上前帮蔺效着上缟服。
蔺效抬臂,任凭宫人伺候穿衣裳,目光却冷冷落在覆盖着厚厚白雪的庑殿顶上。皇伯父当真尸毒入心,倘若他若存心要造反,又岂是区区几道旨意能压得住?旁的且不论,单说阿寒明日能否顺利登上帝位,就全在他一念之间。
不必回头,他也知道有人在一旁等候他拿主意,沉默了良久 ,他终于开口道:“皇上殡天,即刻四处发丧,着礼部、司礼监、钦天监筹备太子登基之事。”
那人迟疑了片刻,应声,自下去安排。
蔺效跨过台阶,向身后的含元殿投去淡漠的一瞥,人人只道帝王家繁花似锦,却无人知晓有人根本不稀罕生在帝王家。
尔虞我诈,刀光剑影,无情最是帝王家——
出身,他已经无从选择,但倘若可以,他怎样都不会愿意子孙后代再卷入这样的争斗中来。
皇上驾崩,吏民数百,皆缟服送丧。
数日后,阿寒继位,改国号为隆元。下旨封蔺效为成王,另赐成王府。
过两日,缘觉等人做完最后一场法事,由此洗清怡妃命格中的罪孽,紧接着,便请清虚子开始换魄阵最后一步,揭开镇压蕙妃的灵符,送她上路。
这阵法需得三日三夜方能完成,期间,阿寒跟刘冰玉寸步不离守在阵法之外,含泪看着蕙妃的尸首,足足三日三夜未合一眼。
等阵法结束之后,阿寒一刻也不拖延,立即下旨满天下去找寻恰好那个时辰出生的婴儿。
沁瑶得知消息,心系此事,每日等蔺效回来,便缠着他打探最新消息。
所幸事情远比几人想象得顺利,不出半月,派出去的人便回了消息:在长安城郊,有户人家恰好于那个时辰得了一女。
与此同时,去别处打探回来的人回消息说,那晚那个时辰出生的婴儿,独有长安城郊这一个,别处均未发现。
清虚子和缘觉连夜跟着阿寒第一时间赶到那户人家,却是户读书人家,因祖上有恒产,家境颇为殷实,夫妻自小订亲,鹣鲽情深,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便是成亲数年一无所出。
而今一朝得女,两口子恨不能捧在手心,待之如珠如玉。
等孩子抱出来,却是个生得白胖结实的女婴,缘觉和清虚子喉间哽咽,凑近一看,一眼瞥见孩子耳垂上的朱砂痣,跟阿绫生前一模一样,不由得越发笃定。
两口子得知阿寒的身份之后,少不得大为惶恐,可眼见年轻皇帝及一僧一道只顾对着襁褓中的孩子泪流满面,他二人又不禁面面相觑。
夫妻俩被请出去后。阿寒眼见婴儿脸上一片祥和,再也看不见半点怨悲之意,心中不由得悲喜交加,哑声道:“阿娘上辈子被皇权害得一生郁郁寡欢,末了还落得被奸人所害的凄惨下场,未得善终。这辈子,便让我这做儿子的用皇权护她一世安宁,再不让她受半分委屈罢。”
清虚子和缘觉满心怅惘,红着眼圈,重重地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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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以后
正是长安春日,思如斋里缤纷多姿,牡丹、茶花开得正艳,三月春风中,漫天飞洒着轻软幽香的花瓣。
院中站了好些下人,俱围在温姑身旁,害眼痨病似的,同时将眼睛锁在她怀中那个虎头虎脑的小郎君身上。
这孩子不过半岁大小,生得粉雕玉琢,一双白藕般的肉胳膊,除了胖乎乎的白糯米般的脸颊外,那双大大的眼睛更如洗过的黑玛瑙似的,又圆又亮,漂亮得惊人。
他被温姑稳稳当当抱着,身量比同月的婴儿来得高壮,手里抓着一朵刚被他残忍揪下来的牡丹花,心不在焉的,不时转动小脑袋往院门口看。
“我们小阿大在等阿娘回来呢,是不是?”温姑努着嘴笑问他。
这话一出,阿大仿佛被挑起了说话的兴致,胖胖手指头往院门口一指,开口道 :“哒哒,啊,哒哒哒。”声音清脆如豆,听得人心都化了。
可惜他奶声奶气说了一大串,手舞足蹈的,架势摆得颇足,发出的却全是“啊”、“哒”的声音,听在旁人耳里,堪比天书。
温姑却仿佛听懂了似的,忍笑附和道:“阿大在告你阿娘的状是不是?阿娘出去了这么久,阿大都想阿娘了,阿娘怎么还不回来呀。”
阿大找到了莫大的共鸣。呜了一声,脸上露出极委屈的意思,凑到温姑跟前,黑葡萄似的眼睛盯着她,胖乎乎的手也跟着轻轻拍打温姑的脸颊。
温姑最受不了阿大这等可怜兮兮的攻势,每回被这孩子盯着这么一看,便是再硬的心肠也没办法硬起来了,遂哄道:“我们阿大乖乖的,你蒋三伯伯明日大婚,你父亲和阿娘去卢国公府帮忙去了,已经这时辰了,估摸快回来了,咱们再等等,该回来的时候,阿娘自然就回来了。”
话未说完,果然听到后头传来沁瑶的笑语声:“阿大。”。
阿大眼睛瞬间一亮,忙在温姑臂弯里一拧身子,张开胖胳膊,直要往沁瑶怀里钻。
沁瑶笑着快走几步接过阿大,先在他胖鼓鼓的脸颊上连亲了好几大口,随后抱着他往房里走。
边走边问:“阿娘不在家的时候,阿大乖不乖呀?”
阿大笑呵呵地点点头,献宝似的将手里的牡丹花举给沁瑶看。
温姑在后头看见,头疼似的闭了闭眼。早知王妃提前回来,她就该早早替小公子将罪证毁尸灭迹才好。
果听沁瑶又惊又怒:“这可是你皇舅舅令人从宫里送来的,阿娘都还没用来摆牡丹宴,怎么就被你这小家伙糟蹋成这样了?!”
啪——轻轻地拍打屁屁的声音。阿大献殷勤不成,屁股上反倒挨了一巴掌,意外之下,撇嘴欲哭,模样甚是委屈。
娘俩正大眼瞪小眼,就听后头传来一叠声的请安声,“王爷。”蔺效也回来了。
阿大立刻如蒙大赦,撇下阿娘,又唔哇唔哇地要往父亲怀里去。
蔺效不明就里,接过阿大,高兴地将他举高,问他道:“好小子,在家里做什么呢。”
阿大最喜举高,顿时兴奋极了,手舞足蹈,咯咯咯直笑,一双胖腿更开始不老实地试图往蔺效肩上蹬。
蔺效素喜洁净,此时却浑不在意,干净的宝蓝色的袍子转眼被踩了几个小黑脚印。
沁瑶愈觉胸闷。
一家三口到了屋里,蔺效将阿大丢到窗下的榻上,任他自行玩耍。
榻上的小几早已撤掉,现如今放了许多阿大的小玩意,阿大刚一被父亲放下,便自动自觉地爬到正中间盘腿坐好,扒拉了一堆玩具在跟前玩了起来。
沁瑶从温姑手里接过准备给蔺效换上的常服,一边亲自给他换衣裳,一边道:“能不能跟他蒋三伯伯说一声,别再寻摸稀奇古怪的东西给阿大玩了,那些宝贝到了阿大手里,不出半日准给弄坏,没得糟蹋东西。”
蔺效低头看着妻子玉兰花般娇美的脸庞,笑道:“三郎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对人好起来,恨不能掏心掏肺,但凡在外头看着新鲜好玩的,都巴不得历时给阿大买来尝鲜。不过,他眼看要跟郑家表妹成亲了,等成了亲,多了人管束,他总不至于没事就来逗咱们阿大玩了。”
一副嫌弃的口吻。
沁瑶忍不住笑了起来,“蒋三哥被你说得像匹需要上嚼头的野马似的。”
“他可不就是匹野马。”蔺效不以为然道。
沁瑶莞尔。阿大最喜欢的便是这位蒋三伯和他瞿家舅舅。
前者三不五时便给阿大带好玩的东西,后者呢,却是在阿大面前出了名的有耐心,无论阿大提出什么无理要求,瞿子誉一律“逆来顺受”。因而阿大每回见到他蒋三伯和舅舅,都高兴得哇哇直叫。
“可惜嫂子刚有了身孕,哥哥每回下衙都得回去陪伴嫂子,嫂子如今身子不适,咱们也不好总去叨扰。”沁瑶瞥一眼阿大,“这小家伙精神头十足,得好几个大人陪着他轮轴转才行。”
说话间,已然替蔺效穿戴妥当,她正要转身逗弄阿大,谁知被蔺效一把搂住腰肢给揽了回来。
蔺效低头亲她一口,道:“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阿大听到动静,好奇地抬起头观察父亲和阿娘。
沁瑶想了想,并不想跟蔺效提起刚才在卢国公府遇到德荣婆媳之事。
在见到她之后,德荣维持往日的一贯作风,仍是那副客气疏离的模样,而冯初月久困府中,难得抛头露面一次,特地打扮得珠光宝气。一见沁瑶,便热络地缠住她不放。
沁瑶知道,冯初月的女儿刚一生下来便被德荣抱到身边亲自教养,平日德荣等闲不让冯初月见女儿,夏荻如今又去了岭南道任督军,常年不在府。冯初月无计可施,便将主意打到她身上。
果然,冯初月扯东扯西的绕了一大圈,话里话外都想请她到刘冰玉面前说几句话,让刘冰玉以皇后之势给德荣公主施压,好让德荣将女儿交还她给教养。
沁瑶听得半晌无语,敢情刘冰玉这位皇后什么事都不必做,只管成日间插手下臣的家务事就是了。
当然,这些话她在心里想想便罢,既已回到了府中,她一点不想跟蔺效提起,免得平白惹他不快。
笑了笑,她转移了话题,冲阿大努了努嘴,道:“想他了呗。”
两人怕阿大从榻上滚下来,走到榻旁挨着阿大坐下,阿大有了大人相伴,立刻放弃玩具,直奔父亲而来。
蔺效伸出一臂揽着阿大,任他胖猴子似的在自己身上爬,对沁瑶道:“常嵘跟周小姐的亲事订在下月,到时候,恐怕还得请你操持一二。”
“为何这般客气?”沁瑶似笑非笑看着蔺效,知道他跟常嵘母子情分非常,嫌他客套,“常嵘前日跟他阿娘说,周夫人被蝎子精害得夫离子散,身边仅剩周小姐一个亲人,孤苦伶仃的,早许诺说等成了亲,要接了周夫人一道跟他们住。说起来,周夫人母女这一年来委实算得自食其力,日夜做针线活,一日不曾闲着,知道家财被害得散尽,毫无依傍,唯有一双手能挣些安身立命的钱,便时常做了针线活积攒积蓄,听说周夫人如今都将攒的钱都添在了周小姐的嫁妆里了。”
蔺效对这些琐事并无什么兴趣,只嗯了一声,道:“左右是常嵘自己求娶的周小姐,咱们照着他意思来就行了。”
到了晚间,两人安寝,阿大扭股糖似的缠着沁瑶,怎么也不肯跟乳娘睡。
沁瑶哄了一会,阿大便憨沉沉地睡下了。
这孩子最大的好处便是能吃能睡,只要喝饱了奶水,夜间甚少啼哭吵闹,无论沁瑶还是乳娘带这孩子,都分外省心省力。
孩子睡熟后,两人少不了一番温存,期间阿大丝毫不受所扰,不管他父亲如何欺负他阿娘,都毫无所觉,只管鼓着肚皮睡得喷喷香。
酣畅淋漓之后,蔺效将沁瑶光溜溜的身子搂在怀里,替她将汗湿的鬓发拢到耳后,“你累了,先歇一歇,不急着去沐浴。”
沁瑶嗯了一声,乖顺地依在他怀里,等渐渐平复了喘息,忽然仰头看向蔺效的下颌道:“惟谨,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蔺效很少听到妻子这般慎重的语气,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头道:“你说,我听着。”
“青云观自从被怡妃的人一把火烧了之后,至今仍在修葺,师父暂无去处,不得不被师兄强按在宫里住下,可我每回去宫里看师父,都觉得他老人家好寂寞,不是独自在房间里看书画符,便是站在院子里想心事,想来这些年支撑他的信念便是师兄和蕙妃之事,如今尘埃落定,他反倒有种无所适从之感。我总觉得,师父不比缘觉方丈那般能入世,也因此更易消磨意志。你看,缘觉回到大隐寺之后很快就重新整顿寺物,四处讲经,至少看不出半点消沉的迹象,师父呢,相较之下却显得闲散多了——自然,我也不知道缘觉方丈是不是真需要如此忙碌,但他总归有事可做,不像师父……”
她越说越觉得酸涩,声音也低了下去。
“你是想给道长找些事情做?”蔺效忙接话道。
沁瑶点头,“我每次带了阿大去看师父,师父都好生高兴,除了拿了符纸给他抓在手里让他玩外,有时候还会兴致勃勃地用符术逗阿大乐,我看了就想,要不等阿大大些,便让阿大跟着师父学些道术,一来可以傍身,二来师父有了消遣,总不至于那么寂寞了。”
蔺效并不觉得妻子这个念头有多异想天开,只提醒她道:“阿大身子骨壮,出生到现在连个头疼脑热都没有,可见这孩子身体底子比旁的孩子要好,又是个小机灵鬼,要再学了道术在身,不知会淘气成什么,到那时候,咱们可还管教得住?”
沁瑶挑挑秀眉,“有什么管教不了的,咱们连斗宿那几个大魔星都一一收服了,还怕收服不了一个小魔星?”
蔺效笑了起来,“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我管教阿大的时候,你可不许拦着。”
沁瑶笑道:“我管教阿大的时候,你也不许拦着。还有,你别忘了,咱们头年可是说好了的,等开春,咱们就去江南和岭南道看看,除了看看西湖之美、秦淮之景,品品蜀道风光,往南还有闽江,湘粤,往西还有云贵,想来天下之大,各处有各处的好。对了,咱们还可以带上师父和阿大,每到一地,都多盘桓些时日,四处走走看看,品鉴青山绿水,光想想都觉得比久居一隅来得强。”
蔺效一向言出必行,既然承诺了要带沁瑶他们出门游历,自然一早已做了安排,可眼见沁瑶眸子里流光溢彩,他不由得也跟着心旌摇荡,转眼起了逗弄她的意思,笑了笑,凑到妻子耳畔,说了句什么,随后,便淡淡挑眉道:“你答应了这件事,我就什么都依你,”
沁瑶翻身骑到他身上,骄傲地看着他道:“十次够不够?”
蔺效错愕了一下,欣然笑了起来,满足地低叹一声,抬臂抚上她的脸颊,“瑶瑶,我何其有幸,这辈子能遇见你。”
沁瑶俯下身,轻轻吻上他的唇,呢喃道:“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