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2)

被她这么一问重新又勾起了叠翠的回忆,昨日牧碧微还没承宠呢,才进了这风荷院就敢摔了御赐之物诬陷自己,看今早姬深对她那难分难舍的模样,这会说这看着一团和气又娇怯怯的少女敢亲手打死自己,叠翠一点也不敢怀疑,她权衡再三,觉得到底性命要紧——纵然牧碧微不打死她,昨晚就着灯下仔细挑出了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碎瓷的经历她可是不想再来第二次,她好歹也在宫里伺候几年了,那些害人阴人的勾当总也见识过,自己膝上这伤势,牧碧微若是刻意为难,这几日故意叫自己往外跑一跑,痊愈得不好也能够叫自己落下病根的!

心念电转,叠翠到底更体恤些自己的身子,见挽衣与两名内侍都不在,想想自己不过一个普通宫女,就算对着牧碧微守口如瓶,牧碧微如今也已经在冀阙宫里住下来了,自己所知道的,不过是拖上她几日打听的时间罢了,这位青衣表里不一又心狠手辣,听她昨日折磨自己时候所言,在牧家的时候就是在继母手里斗大的,只怪自己之前道她是牧家独女,生母又去得早,那牧齐多在雪蓝关鲜少回邺都,沈太君向来有贤惠的名声,想着牧家人丁这样少,后院定然是清净的,这牧家女郎不过二八年纪,乍进了这深宫,堂堂官家嫡女,连个良人的位份都没弄到,多半是个好欺负的,不想贸然得罪了她,如今瞧这位的手段脾气,若再藏着掖着,怕是性命都难保——别瞧牧碧微才进宫,究竟是新宠。

叠翠思来想去,拿定了决心,也顾不得膝盖针扎般的痛,膝行了两步小声道:“回青衣的话,虽然大监素与作司齐平,但本朝之制承自前魏,内司素以大监为主,阮大监因为要陪伴陛下左右,所以内司之事,一直都指着冯监代为看顾,冯监与阮大监不但是同乡,而且当年还是一起入的宫,从小内侍一步步做到如今的,只是阮大监少年时候生得清秀,做事也稳重,因此被高祖皇帝抬举,令其伺候其时还是永宁王的今上,而冯监素来沉默寡言,且容貌平平,他这个监位,却是陛下登基后,身边的阮公公做了大监,提携来的。”

牧碧微听罢,笑了一笑,俯下了身,亲亲热热的扶住她手臂,嗔道:“叠翠姐姐昨儿才伤了膝,这会怎的还要行如此大礼?我不过区区青衣,又是才进宫,论资历姐姐在我面前可要称一声老人了,如今提点于我,我心里感激还来不及,怎还敢再受姐姐之礼?姐姐快起来坐了,叫挽衣上壶茶来咱们好生说话!”

她这翻脸好比翻书的做派让叠翠这会只剩了苦笑——若早知道这看着风一吹就要倒的青衣真正的面目,昨儿打死她也不挑那个头,如今倒让个才进宫的小丫头片子占了先机——就算挽衣伺候得不及自己年长尽心与细致,可昨儿那么一比,她倒是最显得恭顺又听话的了。

这么想着叠翠心里当真是懊恼极了,但这会也不敢流露出来,只得出去寻到了挽衣,命她沏了茶亲自端到了牧碧微跟前,牧碧微却并不喝,而是直截了当的问起了下文:“你且说一说方贤人,论起来如今她才是我的顶头上司呢!”

叠翠心道方贤人若是晓得你的本性,怕是她只会装作压根就没你这个下属!

嘴上却不得不答:“方贤人是个能干的,若不然太后也不会将这上上下下的宫女并女官都交与她管辖,只是贤人年轻,许多时候做事未免显得急了些,因此让陛下看着不喜,先前冀阙宫里的莫作司被陛下送回了甘泉宫,按着太后的意思便是提这方贤人为冀阙的作司,然而陛下却拦了下来。”

牧碧微以手托腮笑眯眯的望着她,叠翠被她笑得发毛,垂手站着道:“奴婢就晓得这些了,陛下好歹赞过一句冯监做事仔细,可方贤人却被陛下斥责过好几回,所以方才青衣问奴婢要拜访这两位,奴婢以为当以冯监为先,况且还有阮大监的面子。”

“我着你过来与我解惑,你倒与我打起了哑谜?”牧碧微淡淡的笑了一笑,见叠翠一抖,这才好整以暇的问,“方贤人什么事情做急了?左右这会无事,你且说两件来听!”

叠翠不敢拒绝,心道方贤人这会人也不在,若不告诉牧碧微,吃苦头的到底还是自己,便小声道:“旁的倒也罢了,只是先前陛下立后之事上面太后曾召了方贤人去甘泉,似乎贤人并没有照陛下的吩咐说,陛下自此对她颇为不满,只是太后却赞贤人为人方正清明,不愧一个贤字,因此虽然升不得作司,到底也是太后赞过的人。”

牧碧微听了若有所思,皱眉道:“我先前在闺阁里的时候倒也听过了两年之前国孝结束,太后亲自下旨采选,正是为了让陛下大婚,以便开枝散叶,你既然也说到了立后,怎的如今中宫依旧无主?”

“青衣有所不知。”叠翠被她迫得说到了现在,索性统统告诉了她,苦笑着道,“青衣是直接到冀阙宫来的,如今是陛下身边女官的身份,后宫的贵人们也不便召了青衣去见,想来青衣是还没见过宫里左昭仪与孙贵嫔罢?”

见牧碧微点了点头,叠翠叹了口气,竟也露出一丝惋惜,“当初懿旨三品以上文武近支适龄嫡女入宫采选,太后便有立后之意,只是太后看中的曲家嫡四女虽然品性淑德、行事沉稳大气,颇具掌中宫之风,但容貌却只是清秀,陛下因此不满,而是想立孙贵嫔为后,却一直未获太后准许,因此曲家嫡女最后只就了左昭仪之位,而孙贵嫔则册了贵嫔,太后不喜孙贵嫔,便说孙贵嫔出身不高,将宫权交给了左昭仪打理,只是陛下对此固然无异议,可左昭仪的华罗殿却是基本没去过的。”

她补充道,“当初陛下为了让孙贵嫔入主桂魄宫,在太后跟前说了孙贵嫔许多好话,只是太后心里还有迟疑,就先召了方贤人过去问话,可方贤人到了太后跟前却直言孙贵嫔可为宠妃,但才干品德都不足以为后,因此孙贵嫔至今都没觐见过太后……”

牧碧微听到了这里不觉皱眉道:“当初的采选,我若非外祖母去世,原也在其中的,三品上的近支嫡女,出身又能低到哪里去?再者,孙贵嫔入宫时难道不曾见过太后?”

“青衣可知道孙贵嫔的出身?”叠翠说到这一句,虽然内室只得她与牧碧微两人,却也刻意压低了嗓子,似乎颇为忌讳。

“是什么?”牧碧微奇怪的问。

叠翠有些自嘲的勾了勾唇:“孙贵嫔如今在宫里位份仅次于左昭仪,宠爱却是独一份的,奴婢说一句招青衣不喜的话,何容华也算是内外皆知的宠妃了,可不但位份,在陛下心里到底还是不能与贵嫔比的!只是贵嫔出身委实太低,若不然陛下拼着逆了太后的意思,怕也许了她后位了——贵嫔娘娘,原只是内司一个寻常宫女,连女官都不是!先前太后为陛下诏令采选,宫里忙忙碌碌的,孙贵嫔不知怎的在宫道上遇见陛下,一下子叫陛下看中,孙贵嫔家里本是家贫卖了她进宫的,后来陛下晓得后还派人去找过,听说家里人卖了她后也饿死了……这样的出身太后如何肯叫她坐了后位?”

牧碧微被她这么一说,蓦然想起来因前魏末年的战乱,许多邺都望族衰落,如沈家、徐家如今虽然还算得上望族二字,却大不如前了,惟有两家是从前魏到这会都屹立不倒的,一个便是太后高氏的娘家,另一个,恰是左昭仪出身的曲氏。

第十八章 继母的手段

从前魏到时下,都极重出身,就是牧家在前魏时就有着四代守三关、丹心照史卷之称,徐家肯把嫡女嫁给他做续弦,一是徐氏之母中意牧家子嗣单薄,没有妯娌的纠纷,且当时的嫡长子与嫡次女都年幼,未必养不熟,二是因为沈太君同样出身名门望族,且素有贤名,三却是因为徐家当年支持济渠王,在整个睿宗一朝都处于被打压之中,而牧齐少年时尝伴驾睿宗,为睿宗近臣,希望以此向当时还在世的睿宗表态。

若牧齐没有曾祖父那一辈的忠烈名声在前,徐家就是想别的办法重获睿宗信任,也断然不肯以嫡女下降,以折了家声的。

臣子尚且如此,姬深贵为天子,他的元后,就算不从邺都如今最盛的曲家挑,至少也要沈、徐这一等门庭嫡系嫡女方才可以,再低一点,那最多也只能就妃位了。

如牧碧微这样虽然出身官宦之家,但牧家门庭凋敝、外家闵氏又只是寻常官家之女,若是换到高祖、睿宗一朝,充其量也不过做到三夫人,连左右昭仪都未必有资格!

这会听到姬深居然为了孙贵嫔与高太后争执,即使未能如愿竟也册了她贵嫔之位,饶是牧碧微心思深沉也不禁一愣,道:“孙贵嫔定然极美?”

“奴婢在冀阙伺候,早先进宫的时候固然不认识字,但到了方贤人手下,贤人请了宫中女书教导过些简单的,记得女书说古时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奴婢头一回见到孙贵嫔,觉着说的就是她了。”叠翠叹了口气,似嫉妒又似惆怅,她在冀阙伺候了数年,也只是寻常宫女,自觉也不是不够伶俐,到底还是败在了容貌平平上面,这么想着,她偷眼觑着牧碧微如画眉目,再看她端坐时也是风前弱柳的姿态,纵然同为女子,也不能不感叹牧碧微的确有才进宫就飞扬跋扈的本钱,叠崔心中实在懊恼得紧,只是相貌乃是天生,便是恨极了也没法子。

牧碧微眯起眼,如此说来,姬深这重色轻德的名声,倒也不仅仅是两年宫里正式册了三十余人的缘故,与他不顾体统坚持要册一个美貌却出身卑微的女子为后也是大有关系,自古以来,史书记载的美人并不少,但说到倾国之色到底也是罕见的,只奈何这孙氏的身份委实太低了点儿,就算遇见了姬深这等重色之君,也拗不过高太后与满朝文武。

她想起昨日进宫时在宫道旁等候左昭仪与孙贵嫔的仪驾经过前,远远看到两人仪仗并行,那时候就觉得若非两人关系极好,左昭仪特特叫了孙贵嫔与自己比肩,那就是孙贵嫔故意逾越了。

如今看来多半是孙贵嫔仗着姬深宠爱,竟反压了左昭仪一头。

想到这里牧碧微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妙,这孙贵嫔身份卑微,娘家人甚至已成饿殍,就是姬深想替她抬举都没地儿去抬举,在这宫里敢于藐视望族出身的左昭仪,无非是因为姬深宠爱于她。也就是说她一身尊荣皆系在了姬深身上,如今固然骄行众人,可一旦失宠,下场亦是极为可悲,因此孙氏对于姬深之宠定然是格外敏感,先前何氏因为是采选进宫,正经的妃嫔,看那何氏也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孙贵嫔不能不容着何氏一步步晋为容华也就罢了——自己如今却只是五品青衣,侍奉着姬深名不正言不顺的……

她两道弯眉不由微微蹙起……

叠翠见她听了孙贵嫔的美貌后露出忧虑之色,多半也猜到了为何,心下顿时有些幸灾乐祸,只是惧怕牧碧微的手段,不敢公然的露了出来,只是试探道:“陪青衣说了这会话,时候也近午了,青衣午膳用些什么?昨儿晚上阮大监就将赏赐送了过来的,内中颇多新鲜的蔬米。”

“随意一些便是。”牧碧微正自头疼,随口道,“你既然要预备午膳,那就先下去吧。”

叠翠如释重负,赶紧溜了出去。

只剩牧碧微独自在内室,她想到孙贵嫔的盛宠并自己如今尴尬的处境,心头当真是说不出的烦恼——原本以为豁出了自己这辈子进宫,好歹换了父亲与长兄出去,结果左右丞相中间横插了一手,如今把自己赔进了宫中,连个良人的位份都没换到,牧齐与牧碧川却还在牢狱之中不得释放!

她心中焦躁便有些坐不住,此刻内室也无人,不觉起身在室中来回踱了数步,猛然醒悟过来,咬牙切齿的痛骂道:“徐氏这个贱.人!”

——牧齐与牧碧川虽然早已被拘到邺都牢狱,但昨日在绮兰殿上听姬深在左右丞相未到前痛斥,分明是他早就想将他们交与何容华处置,却被左右丞相拦阻了下来!

对于这两个一心为国、又悍不畏死的丞相,姬深固然在绮兰殿上当着妃嫔宫人的面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然而迫于睿宗的遗命、太后的压力并朝政上的倚重,分明也是处处退让的,否则自己何以落到如今这样进退不能又尴尬不已的地步?

也就是说,即使自己不进宫,有左右丞相在,牧齐与牧碧川最后的结局,依然是朝议!

牧家等于是白白把自己这个三代以来唯一的嫡女赔进宫来了!一起赔出来的还有四代守三关、满门战死雪蓝关前的忠烈清正的家声!

牧碧微思来想去,觉得这么做的除了徐氏别无他人,想到先前自己临登宫车前徐氏还不忘记在人前扮她的贤德良善,牧碧微便有一种吐血的冲动!

她两岁时生母闵氏病重不治,闵氏因幼年在自己祖母那里听多了后院的阴私勾当,惟恐自己的子女在继母手里吃了亏,所以临终前拖着最后一口气,将牧碧川并牧碧微的近身安排得滴水不漏,甚至迫着沈太君也同意不插手才带着遗憾闭眼。

牧碧微的乳母阿善,是闵氏陪嫁,对闵氏极为忠诚,一向将徐氏视作了洪水猛兽,这样的态度对牧碧微兄妹影响极大,自徐氏过门,又隔年诞了牧家嫡次子碧城后,牧家后院情势便十分的微妙。

尤其当年牧碧川才束发的年纪,牧齐便写信着他往雪蓝关历练,那会牧碧微与阿善俱是坚决反对——北梁建立到这会也才三十余年,前魏亡后战乱数十年,至今方缓了口气,尚且无力夺回先前被柔然占去的土地,反而一个不小心还要叫柔然骚扰偷袭了去,如这回牧家父子齐齐下狱就是个例子。因此驻守雪蓝关实在是个苦差,做好了也不过是无过,略有差池就是失土重罪,对于雪蓝关守将的位置本朝武将一向都是躲着走的。

何况牧家本就人丁单薄,牧碧川更是身为嫡长之子,就是照着沈太君的意思,也很该留在邺都好好经营人脉,为将来振作牧家做准备。

然而牧齐当时态度极为坚决,甚至说出了牧碧川既为嫡长子,便该继承牧家先祖之志,如何可以为邺都繁华所迷、且用牧碧城可以代替牧碧川尽孝沈太君膝下驳斥了牧碧微的反对意见——因此牧碧微与阿善皆认为此事与徐氏断然脱不了关系,牧碧川离开邺都后,两人之间的关系急剧恶化,也就在外人跟前遮上一遮,私下里当真是水火不容……

原本牧碧微虽然在十四岁时丧了外祖母,不但误了两次采选,也耽误了自己的婚事,但究竟是外家之丧,先将夫家定了下来也是常理,沈太君提了几回,却都被徐氏以各种理由拦阻下来,若不然这一回牧家出事,牧碧微倘若结下了一门得力的亲事,既然左右丞相已经出面,那没过门的姻亲未必会袖手旁观——牧碧微越想越是恼火,深恨自己当初关心则乱,又因闵如盖夫妇先后去世,四个舅父皆是碌碌之辈,靠着闵如盖也不过承荫了些低阶散官,压根就探不到牧齐与牧碧川的具体消息,只听了徐氏在沈太君面前一再哭泣仿佛手脚晚了片刻这父子两个就要死在牢狱里一样……

牧碧微猛然站住了脚步,轻声咬牙:“贱.人!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