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美,这一点让牧碧微颇为惊讶,毕竟没有哪家女郎肯叫身边伺候的人夺了自己的风采,祈年殿里的宫女皆有殊色,那是因为孙贵嫔本身就是个倾国级别的美人,那些寻常眼光看来已经难得一见的宫女,往孙氏身边一站,立刻失色黯然,如此反而能够烘托出孙氏的绝代风华来。
但左昭仪曲氏却是个气度高华、容貌平淡的女子,莫要说孙贵嫔身边的宛芳、宛英之辈,就是那日的酣春,因着年少,眉眼之间青春的光辉看起来也比曲氏引人注目的多。
只是贴身之人,眉目端庄是必须的,曲氏自己容貌平淡,平淡到了再逊色些实在连清秀二字都夸不出口,也着实压不住身边人容貌都比自己差得远。
然眼前的酣秋却是个难得的美人,虽然比牧碧微自己不及,但比孙贵嫔身边的宛英、宛芳还要出色——她梳着宫中有些身份的宫女最爱梳的盘桓髻,发丝一点不乱,上头几件珠翠也是既合规矩,又显得大方得体,单这一条,就足以显示曲家的底蕴,身上穿了靛蓝黛缘宫装,腰间是一条玄色阔锦带,装束一点也不艳丽,人却生得极为美艳,美艳之中甚至略带了仿佛秋日的肃杀之气。
正因为这股子肃杀之气,一般是没品级的宫人,才进宫不多久的小宫女挽衣在她跟前竟有战战兢兢之色!
只不过酣秋虽然美得肃杀,面上神态倒不见倨傲,见牧碧微带着阿善进门,立刻从下首席上起身,行了觐见青衣之礼,口中也客客气气的道:“奴婢华罗殿宫女酣秋,见过牧青衣。”
牧碧微不待她说完,已经笑着睨了眼阿善,阿善会意,赶忙上前去扶了一把,牧碧微含笑道:“酣秋不必多礼。”
酣秋闻言,不动声色的挣开阿善的手道:“回青衣,左昭仪娘娘素来讲究规矩,因而奴婢们万万不敢失礼于青衣的。”
“说到左昭仪娘娘,我方才就打算到华罗殿去谢恩呢,只是想着左昭仪娘娘管着宫务,怕是极为忙碌,又恐登门的唐突,打扰了娘娘。”她有意咬重的规矩二字牧碧微权当没听出来,请她接着在下首坐了,自己坐了主位叹息道。
“晌午前,阮大监使人至华罗殿,说陛下想赐十匹绀青对鹅锦与青衣,不想宣室这边的库里不足,因此取了从前赐与娘娘的几匹补充。”酣秋落座之后,也不客套,从从容容的说道,“当时娘娘因长信宫的辛世妇病了,便带了凌贤人前去探望,并不在华罗殿里,而守在殿里的酣夏担心青衣这边等得急了,便擅自开了娘娘的私库,取了五匹锦缎给了阮大监派去的人。”
牧碧微忙道:“倒叫酣夏费心了,是这么回事——我才进宫时陛下赐了我几匹松绿厚缎,阿善进宫后,便替我裁了一身宫装,今儿去宣室伺候,我便穿了,陛下见着了说好,就让阮大监将差不多的衣料都赐我些,其中就有那绀青对鹅锦,不想竟扰了华罗殿。”
“原也说不上扰。”酣秋淡淡的道,“只不过,这绀青对鹅锦,与另一种紫棠对鹅掐金丝锦太过相似,今春飞雪不断,这两日雪虽然停了,因不曾放晴,殿中到底昏暗,酣夏又有些心急,看见对鹅边未细检,仓促之间取错了,送到青衣这里来的料子,混了三匹紫棠对鹅掐金丝锦,原也不是什么大事,那紫棠对鹅掐金丝锦虽然比绀青对鹅锦珍贵许多,但娘娘一向大度,倒不介意,只是……”说到了这里,酣秋别有所指的看了眼牧碧微。
牧碧微虽然进宫没几日,但她做事一向仔细,倒也从挽袂等人处将宫规大致的问过,如今被酣秋这么一停一看,顿时明白了过来,当下作出惶恐之色接口道:“我虽然进宫不久,却也晓得宫中用物自有规矩品级,掐金丝的锦缎哪里是我一个青衣能用的?实在是我才回了风荷院,方才觉得乏了,未曾点检东西就先小憩了片刻,若不然就是再怕打扰左昭仪娘娘也少不得要去搅扰一遭的,却是劳动酣秋你跑这一回。”
见她如此回答,酣秋淡淡的神色便缓和了许多,道:“哪里敢怪青衣?这都是酣夏做事不当心,娘娘回宫后,因要取些东西与辛世妇那边送去,派人再开了库房,才无意中发现的,娘娘使了奴婢走这么一回,也是担心青衣才进宫来,若是不知道规矩犯了宫规,也是伤陛下的一片爱护之心——娘娘却是要罚酣夏呢!”
“这可使不得!”牧碧微连忙劝说,两边都是知机之人,又有阿善在中间插话捧场,最后牧碧微命挽衣去取了那三匹紫棠对鹅掐金丝锦仔细包了拿过来,又道今儿天色不早,明日定然亲自到华罗殿赔礼,酣秋自然推辞,只是牧碧微也不与她细说,客客气气的把人送了出门,回到前厅,与阿善对望一眼,彼此心下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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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秋日出狩图
“这酣秋倒是好人才。”阿善命挽衣退了下去,对牧碧微道,“曲家择了这么个人给左昭仪陪嫁,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有了姜顺华的例子,曲家焉能不吸取教训?”牧碧微淡淡的道,“只不过先前挽袂总说左昭仪贤德,我原是不太相信的,如今见了这酣秋倒是信了几分。”
阿善知她之意,点头道:“虽然算不得这宫里头最美,但也称得上如花似玉了,何况那种肃杀冷艳也不是寻常人就能够有的,左昭仪生得寻常,陪嫁却这般出色,显然曲家也是想着尽力替左昭仪笼络陛下了,可到现在还是宫女,若左昭仪早将她给了陛下,若也得个一子半女,抱到了左昭仪膝下抚养,那样孙贵嫔今儿也未必张扬得起来了。”
“我看这酣秋是个精明的,陛下的妃嫔不过占了个名头好听,长信宫那几个的例子放在了那里,只要不是糊涂的没边了或者是全没生路的,谁会走这一条路呢?”牧碧微嗤笑了一声道,“她好好儿的伺候左昭仪几年,若是当真想嫁人,到了出宫的年纪,左昭仪未必不肯,她又生得美貌,何苦把一辈子抛在这不见天日的宫里头?”
阿善笑了一笑,道:“绀青与紫棠的确相近,如在不甚明亮的地方却是容易混淆的,只是曲家这样的门第,能够掌着库房钥匙的大宫女,又怎么会把东西都拿错了?再者,那紫棠对鹅掐金丝的料子,放着就闪闪发亮了,哪里还有不清楚的?华罗殿那边寻了这么一个借口,实在不够圆满。”
“若是太够圆满了,那边又要担心我看不出来那意思了。”牧碧微嘴角勾了一勾,道,“左昭仪进宫两年,即使无宠,太后护她护得紧呢,就是念着曲家的面子,也是断然不敢给她委屈受的,晌午前陛下使人夺了她的东西来给我,我若不去请罪,就算她再贤德,也定然要表明下她左昭仪的身份!如今给了这么一个台阶,我还不就势下台,也活该她也出手对付我了。”
“既然如此,今儿天色已经晚了,那么明儿该带些什么东西去请罪?曲家养出来的女郎,等闲之物怕是都不入眼。”阿善沉吟道。
牧碧微也感到有点头疼,将自己带进宫的私房并姬深这些日子赏下来可以转手送人的东西盘算了一番,不免一叹:“怕是又要叫陛下出这一笔了。”她心安理得道,“陛下是个大方的,我也不能浪费了他如今的心意,一会聂元生走了,我想个法子求他给我几件能入左昭仪眼里的东西罢。”
“如此也好。”阿善道,“虽然如今风荷院里也堆进好些东西了,可未雨绸缪,宫里又不比牧家,能省则省罢。”
两人商议停当,牧碧微又重新梳洗过了,正在闲谈着,卓衡便来叩开了院门,说是聂元生已经走了,请牧碧微回宣室伺候。
牧碧微赏了他一只小金镯子,到了宣室殿,却见姬深正在偏殿里作画,牧碧微过去,原本正在研墨的阮文仪识趣,忙侧身让了开来,牧碧微冲他笑了一笑,卷起袖子上去接了墨研了起来,姬深眼角瞥见,笑着道:“微娘来看朕的这幅秋日出狩图。”
“可是去年秋日狩猎时的场景吗?”牧碧微小心的将墨放在砚台之旁,才移步到姬深身边,却见案上铺着一张长约六尺、宽约两尺略不足的澄心长卷,卷上千山黄叶、万里升烟,层林飞鸟不时惊起,苍莽山色里,人马逶迤,皇家仪仗在林间山涧之中若隐若现,更有甲士如林,文官武将各服锦绣,骑健马,挽雕弓,前后各有健奴牵犬掣鹰,呼喝之间,走兔奔鹿,长草伏倒,远处山冈上,还有一只斑斓猛虎回首咆哮,画工谈不上绝世,然以牧碧微来看,也算拿得出手了。
姬深点头,得意道:“这是晌午后元生与朕一同画的,微娘可看得出来何处是朕之所为,何处是元生落笔?”
牧碧微心道幸亏你说了是与聂元生一同所画,若不然我可是懒得仔细分辨,先夸上一通再说,若不小心指错了聂元生画的地方岂不是糟糕?
这会听姬深问了,便笑盈盈的道:“陛下与聂侍郎的手迹,奴婢可都没见过,如今陛下既然问了,可得容奴婢凑近了看一看。”
姬深原本也是心情好,所以才随口一问,听她这么一说,也不觉笑道:“好!”
牧碧微扶着案边仔细分辨了片刻,忖度聂元生的为人,心里已经有了数,指着远处几簇仿佛漂浮于云海上的山峰之影笑道:“旁的地方先不说,这几座山峰定然是陛下手笔!”
“微娘如何得知?”姬深奇道,旁边阮文仪也露出一丝差异,便听牧碧微含笑道:“陛下乃是天子,富有四海,纵观整幅画,这几座山峰看似不多,占的地方也不大,但想四周云海何其之深,兀自能够破云而出,可见其高,因此下笔之人,非有胸怀天下、睥睨八荒的气度无法绘出其神韵气势,聂侍郎的画工,奴婢不晓得,但观这几峰虽然用墨淡远,却有擎天立地之势,所谓由画观人,陛下以为如何?”
姬深听了,果然大悦,拊掌赞道:“微娘好眼力!”
“陛下,奴婢方才是看着聂侍郎陪陛下画了这幅画的,牧青衣这番话,岂非与聂侍郎推辞道他绝画不出山峰浮云海之势同义?”阮文仪在旁仿佛凑趣的笑着道,“到底聂侍郎与牧青衣都得陛下喜欢,这想法也多是相同的呢!”
姬深听了还没说什么,牧碧微已经掩袖轻笑出了声:“阮大监这话说的正是呢,陛下乃是圣明天子,明察天下,所喜欢的自然都是忠诚守职之辈,不说奴婢与聂侍郎了,阮大监何尝不是这相同里的一个?”
阮文仪面色有瞬间的停滞,瞬间若无其事的笑道:“牧青衣说的是,是咱家一时失口了。”
“哦?”牧碧微笑盈盈的道,“阮大监可要保重身子,毕竟,你可是不离陛下左右的人,若是有什么不好,到底连累了陛下呢,依奴婢说呢,一些小事儿,大监不如就交给了手底下的人就是了,似阮大监这样一面跟着陛下贴身服侍,另一面又要不时过问种种事务,也实在太过疲惫,如今可不是连话都说差了?”
听她这蹬鼻子上脸的话,阮文仪差点没忍住,他脸色迅速涨红,然而姬深闻言也抬起了头,随意道:“你若是累了,换顾长福过来也是一样。”
阮文仪硬生生的忍住了一口心头血,躬身笑道:“老奴谢陛下体谅!这便去寻顾长福来!”
因着姬深还年轻,阮文仪如今其实也没到了自称老奴的年纪,他这么说无非是提醒姬深自己乃是其旧仆,伺候过姬深多年的,只是姬深说了那一句后,便又招手问牧碧微:“微娘眼力那般好,不知可能够挑出元生落笔处?”
见他兴致不减,牧碧微乐得凑趣,又仔细看了一回,便指了皇家仪仗上方盘旋的几只苍鹰笑道:“这几只鹰或许是?奴婢可是既没见过聂侍郎的画,也不太晓得他平日性情,若猜错了陛下可不许恼了奴婢。”
姬深惊奇道:“那么微娘又是怎么猜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