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茶宜品,多则不宜,殿下好意,下官心领了。”骆宾王虽喜茶,却不想被茶所役,在不明李显用心的情况下,自是不肯接受李显的好意,这便平静地回了一句之后,将茶碗搁在了几子上,正襟危坐地等着李显转入正题。
李显以好茶想待,仅仅只是为了融洽气氛罢了,并没指望着能靠些许好茶来收买骆宾王之心,此时见骆宾王出言婉拒,自也不放在心上,这便呵呵一笑,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一卷纸,双手捧着递到骆宾王的面前,很是恭谦地开口道:“骆先生,小王近日偶得一诗,不知好坏,还请先生点评一二。”
“哦?”
李显去岁整出的“弃文从武”一事可是闹得极为轰动,骆宾王虽不够格参与朝议,可对此事还是听说过不少的,此时一听李显自言有新诗,不由地便是一愣,接着很快便想起了初次见面时,李显化名“王三郎”所献出的那首不错的七绝诗,也就释怀了,倒也没多说些旁的,伸手接过了卷纸,摊将开来,轻声咏读着:“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唔,这诗韵味一般,直白了些,可气魄却大,算是尚过得去,只是……”
此诗乃是后世清代诗人龚自珍所作的《己亥杂诗》,这会儿被李显原封不动地剽了来,就改了个诗名——《求才》,从诗本身而言,确实没啥太过高明之处,可内里的意思却绝不简单,以骆宾王的智商,自是看出了内里潜藏着的变革现有人才选拔制度之意,只是他并不清楚李显具体打算如何变革,加之此事非同小可,骆宾王自是不敢随意点评,话说到半截,突觉不妥,便即停了下来,眉头微皱地看着李显,似乎在等着李显自己对此诗做出个合理的解释。
“骆先生对当今之科举可有何看法么?”
李显弄出此诗的目的不过是个开场白罢了,这一见到骆宾王的反应与神情之变化,便知其已猜到了自个儿所要说的内容,自也就懒得再在诗上做文章,这便面色一肃,开门见山地问了一句道。
“嘶……”
李显此言一出,骆宾王不由地便倒吸了口凉气,面色瞬间为之一白——科举自然是篇大文章,骆宾王在科举上有过成功,也有过失败,自是清楚如今的科举制度其实极为的不合理,亟需变革,问题是此事关碍众多,牵扯面极广,可不是说着好玩的,别说他骆宾王仅仅只是个即将被免职的东台详正学士,便是当朝那几位宰相也不敢在这等事上轻易发表看法,在骆宾王看来,纵使李显贵为亲王,却也不可能担得起这副重担,真要是没个周详的准备胡乱出手的话,只怕到最后,李显自个儿都得赔了进去,骆宾王虽耿直,却还是知道轻重的,他自己倒是不惧怕这等风险,却不能不为李显的冒失忧心不已。
“殿下,此事关碍过巨,宜缓不宜急,下官位卑言轻,不足以谋此事,还请殿下海涵则个。”骆宾王虽也很想改变如今的人才选拔机制,可却知晓自身没那个实力去行之,实不愿表露出自个儿的真实想法,本不待多言,可一想到李显曾有恩于己,这便婉言地劝说了一句道。
“无妨,左右是闲聊耳,出先生之口,入小王之耳,断不致有甚关碍的,先生有何见教且请直言。”李显此番可是有备而来的,自不肯就这么算了,这便笑呵呵地一摆手,不以为意地说了一句道。
李显先前说是有公务,这会儿居然又成了闲聊,这等前后矛盾的话听在骆宾王的耳朵里,着实令其很有种哭笑不得之感,若非自觉欠了李显的情,只怕骆宾王早就拂袖而去了的,不过么,话又说回来了,科举改革这个议题骆宾王本人也有着极大的兴趣,倘若他有能力这么做的话,骆宾王自是会全力以赴去张罗,问题是他没有,在他看来,既然没有那个能力,那光不痛不痒地说说又能顶甚用场,他并不打算去干这么件远远超出了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如此一来,沉默便成了骆宾王的最后选择。
“骆先生想来也是同意现有之科举亟需变革的罢,也罢,小王便先抛砖引玉好了。”骆宾王不开口,李显却并不打算就此揭过,这便微微一笑,先用言语给骆宾王定了个性,而后才不紧不慢地再次从衣袖中取出了一本已蒙好了黄绢的奏本,双手捧着,递到了骆宾王的面前。
骆宾王显然没想到李显居然连本章都备好了,心头不由地便是一个抽紧,再一看李显竟将奏本送到了自个儿的面前,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接还是不接了的……
第八十七章约法三章(下)
接还是不接,这可是个要命的问题,至少对于骆宾王来说是如此——从本心来说,骆宾王实在不想跟皇子们有甚瓜葛的,这一接过李显手中的折子,就算是他不发表言论,也是参与了其事,纵使此处再无旁人,可却骗不过自己的心,骆宾王不想做这等亏于暗室之事,可要是不接么,说实在的,骆宾王对于科举改革还真是有着很大的兴趣,也真的想看看李显在此事上究竟能拿出甚惊天动地的办法来,就这么着,矛盾心理自也就凸显出来了,硬是令骆宾王左右为难了好一阵子,到了末了,想干些实事的心到底还是占了上风,骆宾王略显僵硬的手终于伸了出来,接过了李显手中的折子,谨慎地翻开封面,细细地研读了起来。
折子很厚,算起来有十数页,写得满满当当的皆是小楷,从开篇的引论一直到具体的实施办法无不详尽至极,足可称得上万言书,然则骆宾王却并不因此而厌烦,细细地研读着,脸上的神色也因此而变幻个不停,时而是皱眉苦思,时而是会心一笑,时而又是面色凝重,表情不一而足,显然看得极为的投入。
“殿下,请恕下官直言,此策乃大利社稷之策也,只是要想行之,恐非易事,本章若上,攻讦必大起矣,于殿下未必有利。”骆宾王看了足足有半个时辰的时间,这才缓缓地抬起了头来,长出了一口气,谨慎地给出了个结论。
“先生既言大利社稷,小王自当拼力而上之,纵使有危难,又有何惧哉,岂不闻圣人有云:苟利社稷,生死与之乎?先生可愿助小王一臂之力?”李显温和地一笑,颇为昂然地反问道。
“这……”骆宾王很明显地被李显的话给噎了一下,面皮好一阵子的抽搐,良久之后,方才稍见平缓,紧接着,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黯然,苦笑着叹息道:“非不愿,实不能耳,且不说下官位卑言轻,纵使欲帮,亦无从帮起,更惶论下官去职在即,实有心而无力也。”
“先生的意思是若是先生有能力,定肯助小王一臂之力,可是如此么?”李显没有去理会骆宾王所言的理由,而是笑着追问道。
“就此事而论,确然如此,若能为朝廷广开取才之道,骆某纵死何惧哉!”骆宾王极重然诺,出言自是谨慎得很,只肯就事论事,并不愿让李显有丝毫钻空子的可能。
这老爷子还真是的,防范之心浓得很么,有意思!李显先前的话语里确实埋了个小套子,当然了,李显并没指望光靠言语上的陷阱便能将骆宾王拢在手中,不过么,早在骆宾王接过奏本的那一刻,他便已经在李显的算计之中了,却也不怕其能逃到哪去。
“好,就是这话,骆先生慷慨好义,小王向来是钦佩得紧,此事还真是需要先生之援手!”李显向来就是个顺竿爬的高手,这一听骆宾王表了态,立马便是一叠高帽子甩了过去。
“且慢,骆某即将离职,实无丝毫之能力,何得能帮得了殿下?”骆宾王并没有被李显的赞扬所迷惑,一摆手,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道。
“离职么?先生说的不过就是刘闵行、王忠达这两蠢货以不敬上司之名弹劾先生么?无妨,此二人不过蠢驴之辈耳,先生何须跟这等庸才一般见识,依小王看来,这个东台详正学士不当也罢,以先生之大才,当高居朝堂以为社稷之栋梁也!”李显自是清楚骆宾王被小人构陷的详情,之所以没有让手下人出面帮忙开脱,自然是有着另外的安排,此际一听骆宾王如此说法,立马便笑了起来。
李显此言一出,骆宾王的脸色立马便凝重了起来,看向李显的目光瞬间便复杂了不老少——刘闵行、王忠达这二人乃是东台学士之首,官不过六品,在朝中芸芸权贵中实在不过是小人物罢了,似这等人物自然不可能入得了李显的法眼,而今,李显居然一口便叫出了这两个小官的名字,甚至连他们构陷所使的罪名都一清二楚,很显然,在骆宾王看来,这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李显早就在观察着自己,这令骆宾王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怒了的——能被李显瞩目,足可说明自己在李显心目中的分量不轻,知遇之情自是令人感动,可又有谁乐意自个儿的一举一动皆在旁人的监视之中呢?
“殿下过誉了,骆某担当不起。”骆宾王沉默了片刻之后,没有再追问李显将如何上科举本章的事情,只是语气冷淡地逊谢了一声,很明显有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意味。
“先生无须自谦如此,小王所言皆出自肺腑,并非虚言,今小王欲上科举奏本,确需先生大才相助。”对于骆宾王的冷淡,李显一点都不在意,在他看来,但凡大才皆有傲骨,于择主上定是慎而又慎,非轻易可以降服者,反之,若是骆宾王一听有高官可当,便即表忠的话,李显倒要好生疑虑上一番了的,正因为此,李显自不会在意骆宾王的冷淡态度,笑着解说道。
“下官愚鲁,实不明其然,还请殿下明言好了,若是能帮者,骆某不敢自弃。”骆宾王本心确实是想让科举之门大开的,只是在不清楚李显究竟打算如何运作之前,他并不敢轻易承诺,这便谨慎地说了一句道。
哈,就等您老这句话了!上了咱的船,您老就别想再下去了!一听骆宾王如此说法,李显心中不由地便是暗自一乐,脸现感激之色地答道:“先生高义,小王先谢过了,所需者只有一条,那便是先生的笔!”
“嗯?此话怎讲?”骆宾王本意是想听听李显打算如何运作这份折子的,可一听李显要借助自个儿的文名,立马便警觉了起来,眉头微微一皱,沉默了片刻之后,这才谨慎地出言问道。
“先生无须紧张,此事说来也不难,朝议乃至父皇那头自有小王出面打理,所缺者不外乎舆论耳,若能得先生鼎力相助,文以载道,当可掀起民间之呼声,此事必可成矣,若能成事,父皇处必不会忘了先生之功。”科举折子的运作需要诸般手腕,还需璐王那头的漕运折子相配合,更牵涉到朝中显贵乃至大内中的角逐,并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得清楚的,再说了,此事关系重大,别说骆宾王如今尚不是李显麾下之人,即便是,李显也不会将这里头的种种阴暗勾当说将出来,这便笼统无比地一带而过,只言要求骆宾王以文章相配合。
“唔,若是仅为文耳,下官倒是可以勉力为之。”骆宾王自不相信事情能像李显说的那般轻松成事,可一见李显不想细说,他自也不好多问,诚然,就本心而论,骆宾王还是很愿意看到科举改革能成事的,这便肯定地回答了一句道。
“多谢先生成全。”李显本身也安排了不少的“枪手”,准备发起一场舆论攻势,所缺的就是一个领军人物罢了,以骆宾王在文坛的名声而论,无疑是最佳人选,此时听得骆宾王慨然应承了下来,李显自是欣喜不已,紧赶着便是一拱手,打算就此将事情一锤子定了音。
“且慢,文下官可以写,可殿下须依下官三条。”李显感谢的话尚未落地,骆宾王已一抬手,提出了个条件来。
哈,约法三章么?有意思!李显要的便是骆宾王肯站在自己一边,自是不介意其开初甚条件的,这便笑着比了个“请”的手势道:“先生有何吩咐,但讲无妨,只消是小王能办得到的,断无不应之理。”
“文,下官可以写,然,只能按下官的本心来写,殿下不可强将观点加诸于骆某,此为其一,殿下能应否?”李显说得慷慨无比,可骆宾王却并不为所动,竖起了一根手指,平静地出言问道。
“这个自然,先生之文只要能有利科举改革之举措即可,可有一条,先生文写好后,须得等小王的消息方可发出。”李显深知骆宾王的刚直个性,倒是不会去强求其按照自己的思路写文,自无不应之理。
“可以!其二,此事了后,有功殿下自用着,有过就由下官来背也好,但有一条,从此后,下官与殿下当无涉矣,还请殿下莫要再为难骆某。”骆宾王竖起了第二根手指,面无表情地接着说道。
哈,您老还想走人,嘿嘿,写了文,您老脸上可就盖着咱周王府的印章了,到那时,还由的了您么?李显一听此言,心中暗笑不已,可脸上却依旧是肃然得很,点了点头道:“先生放心,此事但有功,绝无过,至于……”李显话说到这儿,见骆宾王眉头皱了起来,立马改了口道:“就依先生好了。”
“好,骆某第三个要求便是前番所欠殿下之十五贯,且宽限骆某两月,时到必还。”骆宾王不苟言笑地竖起了第三根手指,提出了最后的要求。
“这个……”李显显然没想到骆宾王最后一个要求会是这个,登时便是一楞,再一看骆宾王满脸决然状,心中一动,已然有了别的计较,却也不想说破,哈哈一笑道:“成,就依先生。”
“谢殿下成全,时候不早了,下官告辞了。”骆宾王见事情已谈妥,自是不愿再多逗留,毫不犹疑地站起了身来,对着李显深深一躬,也没管李显表情如何,一旋身,便已向房外行了去。
这老爷子还真是犟得够呛!李显见骆宾王说走便走,不由地便苦笑了起来,可也不好强留,只能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目送着骆宾王出了房门,自个儿却就此陷入了沉思之中……
第八十八章平地一声惊雷起(上)
时光荏苒,一转眼间,已是乾封元年四月中旬,内禁突然传出消息,高宗终于要上朝了,这可是自去年二月高宗驾临洛阳以来的头一回大朝,群臣皆为之瞩目,更令诸臣工议论纷纷的是——璐王李贤、周王李显此番也将正式踏入朝堂,其中的意味颇为发人深思——高宗三月十八回京之后,虽不曾上过早朝,可圣旨却是没少下,不但将前番被贬出京师的阎立本、刘祥道全都召回了京师,还都得以进一步的提升——刘祥道晋吏部尚书、阎立本晋户部尚书、其余亲近太子诸官也各有提升,如原吏部尚书乐彦玮晋中书舍人,参知政事(宰相);刑部尚书卢承庆晋礼部尚书,参知政事(宰相),而原本在朝中持中立态度的许圉师、李安期则被罢相致仕,与此同时,高宗还特意下诏,由太子继续监国,算是开了自古以来皇帝尚在朝而太子却能监国之先河,一时间太子李弘之势力大涨,政务几出于太子之手笔,群臣颇有归心之愿景,可就在这等情况下,高宗却突然下诏早朝,并令璐、周二王入朝议政,实难不令诸臣工联想翩翩的。
蹊跷?能有啥蹊跷可言的,旁人或许会对高宗这一招感到疑惑,可当过皇帝的李显却是心里头倍儿透亮——说穿了一钱不值,这不过就是制衡罢了,没错,高宗是想要扶持太子以压制武后日渐膨胀的野心,可并不想矫枉过正,万一要是太子势力大涨之下,也来个玄武门之变的话,那高宗岂不是连哭都来不及了,很显然,必要的防范自然是少不了的,毫无疑问,将一向与太子不怎么和睦的李贤兄弟俩抬入朝堂便是种最好的防范手段,当然了,这里头一准是少不了武后的推波助澜。
理由,很简单,就武后那等好耍权的性子,自不可能坐看太子日益势大,真要是太子坐稳了江山,那哪还能有武后表演的舞台,再怎么着,武后也得想方设法给太子造些难题,问题是高宗心里头正因韩国夫人母女俩的惨死而生着怨气,武后自不可能在此时亲自出头,倘若能看到小哥三个在朝堂上斗来斗去无疑就是武后现时的最佳选择,真到了朝局因皇子们内斗而陷入乱局之际,也就到了她武媚娘全面收拢权柄的时候了,这不过就是个放长线钓大鱼的手法罢了,真没甚稀奇可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