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要告诉你?”孟伯将台子一拍,掌下发出一记闷响,旁边一只吃空的碗也跟着震颤了几下。
杜春晓夸张地打了个哈欠,烟熏味儿从嘴里喷涌而出,遂一屁股坐在柜台上,单手叉腰,喃喃道:“因为你不讲,恐怕女儿性命也难保。”
孟伯当下面色如纸,握紧拳头良久,方才松开,一字一句道:“好,我告诉你老板怎么了!”
※※※
唐晖到死也弄不懂杜春晓使了什么法术让那难缠的老头讲了实话,只是杜春晓回来时还不住拍着心口,嘴里只叫嚷着一句话:“吓死我了!”
夏冰眼皮也不抬一下,只管将一碗雪菜肉丝面端到她跟前,她停止了叫唤,用面堵住嘴巴。
“你怎晓得是几个店伙计暗算了老板?又怎知那老头有个女儿?”
杜春晓把屁股底下压得热烘烘的牌抽出来,丢在茶几板上,塞满面条的嘴里含糊道:“都是牌的功劳嘛。”
“你纵问死了她,她也不会讲实话。”夏冰扶了一下眼镜,神情里充满怜爱,像看一只顽皮的宠物。
杜春晓当然不会讲,她一进店便看到堂内收拾得过分干净,门面却是疏于打理的模样,显然没有招揽顾客的意思,里头钟表均是过时的款式。孟伯手脚也明显不利索,却还在假装修整钟表,要维持这样门可罗雀却无人起疑的状态,必定是心里有鬼。何况她来回走过好几次柜台,每道缝隙里都用手拈过,一尘不染,绝非一个眼神不好的老头子能干的漂亮活儿。再者讲,有客人上门要找老板,伙计百般阻挠等于挡财,还刻意拉高商品价格赶自己生意,行为明显有蹊跷。最重要的是,孟伯那条擦汗的湖蓝色丝帕子有些女气,而柜台上那只空碗涂了“同丰面馆”的字样,只能吃馆子的男人大抵无妻,加上帕子那么新,老头那么老,只能搏一记,赌他有个已出嫁的女儿,于是脱口而出,竟也歪打正着。但事后一想,倘若他是有个年纪轻轻的风骚相好也未可知,不过专注于精密器械的男子,往往已将情欲转移到那上头去发泄了,多数也未必好那一口。她这么往细了一思量,背上瞬间浮起一层冷汗。
而这些秘密,杜春晓是打死都不肯告诉别人的,否则手里的塔罗牌便没得饭吃了。
【3】
高文与那只藤箱已抱在一起两天三夜了,地下室浓重的煤炭味儿熏麻了他的鼻腔,所幸一扇老虎窗依旧开着,每日尚能照到两个小时的阳光,背心贴身口袋里突出的怀表多少给了他一点安全感,只要时间在流逝,就能冲淡焦虑与危机。
真的能冲淡么?高文内心的忐忑已提升到顶点,他忍不住伸展了一下双腿,碰到装淡水的铜壶,那壶发出“嗵”的一声,把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宁静又击碎了。高文想起在苏格兰老家的少年时代,家里后院有棵粗壮的苹果树,每到秋天,他都会待在上面采摘最小的果实去砸那些飞鸟。有一次不巧砸到正在除草的父亲,他用平静的口吻“请”他下来,要他进厨房拿一把斧头,然后当着他的面把这棵树砍掉了。当晚,他只能拿着半块硬面包睡在衣柜里,也是这样的幽黑,恐惧无时无刻不在包围他,鬼魂从角落里钻出来撕咬他的皮肤,令他浑身发痛。
所以高文此后无论躲在何处,都要求给予一个形状具体的可供透气的地方,比如一扇窗,一个能望见天空的孔洞。夜晚总是最难熬的,他仿佛漂浮在宇宙尽头,形状不明的野兽正张开嘴等着将他吞噬。
他裹着毯子,拼命把头仰高,月光从老虎窗上洒下薄薄的一层,这才是最好的抚慰。可是……月光突然被黑影取代,他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地,然后头顶响起的咯咯声愈发刺耳。
这是什么?有怪物在咬窗格?
高文在胸口划了五六遍“十”字之后,终于听到“壳秃”一声,一股冷风灌入,月光照在一颗乱发痴张的头颅上,一记嘶哑的女声随即飘入。
“高文先生,我们来了……”
那“女鬼”从老虎窗上伸下一双黑漆漆的长臂来。
一瞬间,高文直觉头皮已炸裂,内心已尖叫一万次,喉咙却被卡住,只能撑大眼眶看着厄运降临。直到“女鬼”的双腿也跟着垂下,在空气里划动几次,如畅游夜海一般自在,遂“嗖”的一声跃下,膝盖与脚尖几乎同时着地,又很快站起身,笑嘻嘻盯住他看;紧接着又跃下一个人来,精瘦,穿灰毛衣黑长裤,下来时还“唉哟”一声,有什么东西跟着掉落,于是他伏地摸索了好一歇才拿起来,放在毛衣收身下摆上擦一擦,架到了鼻梁上;第三个人的影子尤其高大,因为身材的关系,略有些笨手笨脚,所以下得极慢,还需第二只“鬼”帮忙托一把。
“这里有照亮的家什没?”那“女鬼”龇着牙,蓬头垢面看不清五官。高文勉强站起,摸到先前用背部死死压住的开关,拉亮电灯。
地下室刹那有了暖意,月光已不如先前那般耀目了。只见“女鬼”俨然是活生生的凡胎,穿着明显短了半截的女式对襟西服,内配紫罗兰色衬衫,已被澄黄灯光渲染成不尴不尬的古怪颜色。胸前扣子绷得紧紧的,腰部又异常松垮,系能让男人浮想联翩的躯体,却没有刻意突显出来。牙上的烟斑触目惊心,竟还咧着嘴在笑。她身后那两个年轻人,亦系完全不同的两个典型,一位高大俊朗,气宇轩昂,另一位则斯文腼腆,骨瘦如柴,但眼睛却是活得很,短短一分钟内已将地下室打量了好几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