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掌柜闻言,仔仔细细打量着这对夫妻,男人长手长脚、有把力气,女人也不是弱不禁风的…他想了想,便小心道:“小姐,我瞧着倒是可行,看他们两个收拾干净了也还有个人样,铺子里正好缺人手。反正他们也不要工钱,给口饭就行,哎,你们可不能反悔,回头又来要钱,那可不行!”
姚掌柜算盘打得精,现在请一个伙计的费用要远远超过流民,不少人家悄悄收留了这些人,只给饭不给工钱。这原本是极为刻薄的,但早已成为常态,掌柜瞧见他们样子老实,便动了这份心思。
郦雪凝看了江小楼一眼,眼下泪痣摇摇晃晃,像是她起伏不定的心情。江小楼看出对方内心的矛盾,笑了笑道:“既然如此,你们就留在铺子里,跟着掌柜做事。以后这孩子完全康复了,你们要走要留都随便,我绝不勉强。”
女人搂紧了孩子,眼泪流了下来,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半个字来,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叩头。
姚掌柜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粗黑的面孔露出笑意:“王恒。”
王恒做事十分利落,招呼客人也很是灵活,没多时就成为了掌柜的好帮手,而那女子除了照顾孩子以外,大多数时候都帮着做杂事,手脚勤快,干净整齐,连挑剔的姚掌柜也挑不出丝毫的毛病。
等到江小楼问起的时候,姚掌柜满脸带笑:“小姐,这一回咱们做好事可真是有好报,这两个人来了之后,铺子的大半活计都叫他们顶了去,依照这种情形发展下去,过段时日完全可以辞退一两个伙计。”
江小楼若有所思道:“既然姚掌柜喜欢他们,便将他们长久留下来吧。”
有了江小楼的首肯,王氏夫妻便在这铺子里留了下来。铺子是做古董生意的,王恒认认真真跟着掌柜做事,不管粗活重活,也不管旁人推三阻四,只要是掌柜的吩咐他一概照办。江小楼每次都默默观察着王恒,而对方发现江小楼的视线,往往回以憨厚的一笑。从头到尾,他表现得像是一个感恩图报的人,没有半点异常举动。
这天,一个老者来到当铺。他头带厚厚的毡帽,手里拄着拐杖,长长的外套一直遮盖到下摆。进铺子后,他从背囊里掏出一个木匣,小心翼翼地对掌柜说:“这是我传家之宝,请你给鉴定一下,中意就留下吧。”
掌柜闻言便立刻接过去,打开木匣,发现里面是一只青玉渔樵耕读图山子,青玉质地,表面有薄薄的一层桔黄色玉皮,以浮雕技法琢刻出群山、苍松、亭台,近处两个渔夫正在忙于编鱼筐,远处半山腰松树下樵夫弯腰捆柴,亭台上还有一儒士手持书卷,山子依玉料随形巧雕,层次分明,人物栩栩如生,一看便是珍品。姚掌柜满脸惊讶,立刻追问道:“老人家,这东西从何而来?”
老人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祖传之宝,说是两百年前敬宇帝当年送给恩师的寿礼,价值千金,若非遇到了特殊情况,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卖的。”
“老人家,你贵姓?”
“我姓严。”老人平静地说道,神色中却隐隐透出一股隐士的傲气。
姚掌柜端详他半天,手指忍不住在玉皮上摸索着,心中暗暗思忖,渔樵耕读图是敬宇帝为恩师严子陵特地制作。严子陵曾经因为机缘巧合做过敬宇帝的老师,敬宇帝当了皇帝后多次请他做官,都被他拒绝。他隐于山林,垂钓终老。渔,字面涵义是捕鱼之意,另一层涵义为谋取。鱼吞食了鱼饵,就被钓钩钓住了,人拿了俸禄,就得服从于国君。这幅图含有深刻的寓意,百年来十分出名。看这老人虽然衣衫平凡,但谈吐气质不俗,再看手中玉质也十足温润,十之八九是真的。他心中打定主意,问道:“多少?”
老人道:“一千两。”
姚掌柜微笑起来,若此物为真,转手就可以卖出三千两,这老人八成不知道行情。他捻着胡须,沉吟道:“这个…出价太高,我只怕做不了主。”
“那就找能做主的人来!”老人傲气地道。
姚掌柜正准备进去请示江小楼,顺便立陈此物为真,正在一旁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王恒却抓住了掌柜的衣袖,把他拉到一个无人的地方,道:“掌柜,您还是先等一等,再看看!”
姚掌柜皱眉:“为什么?”
王恒有些忐忑:“这东西…好像不是真的。”
姚掌柜满脸不快:“你懂什么!才跟了我几天,好日子不想过了是吧!”
正要严厉斥责,却听到江小楼的声音响起:“王恒,你为何这样说?”
姚掌柜听到这声音,有些不安地鞠躬道:“小姐,您别听这混账胡说八道,我在这里看了多少年,手里经过不知多少东西,从来没有走眼的时候啊!”
江小楼却不看他一眼,只是和气道:“王恒,你说说看。”
姚掌柜沉了脸:“小姐,这块玉料世所罕有,天下难求,如果能够低价购得再高价卖出,一定能大赚一笔。但你迟迟不定主意,人家随时变了心意,咱们反而流失了一笔大生意!到时候您可别怪我!”
王恒却是并不着急,只是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块玉,仔细端详了半天,才道:“姚掌柜,你瞧瞧,这压根不是真玉,只有外面一层玉皮,里头的却是假的…跟真的山子有天壤之别,价格也很悬殊。”
“胡说八道!你这是说我眼瞎了吗?!我能看不出来这东西真假?”姚掌柜的脸上已经露出一种气急败坏的神情。
江小楼却格外平静地道:“请那位老人家来。”
姚掌柜看她一眼,心头一凛,挺直了腰板出去请来了老人。
老人满脸的不耐烦:“你们到底出多少价钱?”
姚掌柜心头冷笑,故意把匣子推给他道:“对不起,本店概不收假货。”
老人大怒道:“什么假货,我交给你们的,可是祖传之宝!”
王恒额头上冒出一丝冷汗,却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这的确是假货。”
江小楼淡淡道:“口说无凭,王恒,若是你有证据,不妨说说看。”
王恒咬牙,终究说了实话:“从前在辽州的时候,村子里便有这样的玉匠,他们把劣质石料放在调好的东西里煮,去除各种杂质、杂色,然后充色,打磨抛光,几道工序下来,原本很差的石头改头换面,成了足以乱真的上好翡翠和山子,身价倍增。就这块山子,根本不是玉石原料,而是染绿色的白色石头,就是用普通的白石加工好的”
“你血口喷人!”老人怒到极点,“你看这旧皮,是一天两天能做好的吗?”
王恒面上涌出一丝畏惧,却还是继续说道:“这…这个也能做,不过就是用砂纸打磨,想法子做旧,再涂上一层蜡,又亮又滑”
老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盯着王恒像是盯着仇家。他指着玉器说:“一定是你们起了黑心,把我的宝贝给调了包!”
王恒眼睛却一眨不眨:“老人家你送来的东西做工精致,咱们一夜之间根本没办法仿出来,你若是非要胡闹,咱们去官府评理去。”
听了这话,原本杀气腾腾举起拐杖要打人的老人放了手,勉强挤出笑模样:“好,算你们厉害!”说完也不等姚掌柜开口,他便立刻带着匣子走了。
见到老人离去,姚掌柜这才后怕地拍了拍胸脯,道:“连我都差点着了道儿,你可真是有能耐!”
王恒憨厚地笑道:“这玉器…我们村子有好多人在仿,还有大商人千里迢迢来收购,我家也有学做过一两件,却因为手艺不到家交不出货,不得已只能回去种地…见得多了,也容易分辨,若说书画这些我是一窍不通,只有玉器…还能撞点大运。”
姚掌柜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年轻人,果然有前途。”说完,他对江小楼赔罪道:“小姐,都是我的不是,今天老眼昏花,竟然没能瞧个真切!”
江小楼目光如水,在他面上淡淡拂过:“老马失蹄也是常事,不必放在心上。”
姚掌柜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等他们二人离去后,一直在屏风后的郦雪凝才走出来,问江小楼道:“你看明白了吗?”
江小楼面上的笑意愈见深浓:“看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