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一见到这件玉山子,目光再也无法离开,他将玉山子拿到手中摩梭不已,几乎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心情畅悦之下,再看王亶望进贡的其他珍宝,也件件都是奇品:玲珑剔透的玉瓶,古朴庄重的奇石,等等。他口中不说什么,内心深处却直夸王亶望会办事,不愧有“能臣”之名,但心中也有所遗憾:这些东西,他不能全部留下。
—文、—原来清朝有制度规定,凡各地方官员上贡物品,须得进九回三。比如说,地方官进贡了三件物品,皇帝须退回一件,依此类推。这是成例,表示皇帝不贪图财物的意思。乾隆贵为天子,却也不好公然破坏制度,反复权衡下,只得留了几件最中意的物品,再将剩下的按成例割爱发还给王亶望。
—人、—东西是退回去了,但乾隆皇帝却一直还惦记着,希望将来能有一天将那些奇珍异宝尽数纳为己有。当然,他可以等待王亶望再次进贡。但一般而言,东西一旦发还,地方官员都会认为不中皇帝的意,决计再不会上贡。也就是说,乾隆皇帝念念不忘的那些东西,应该是不可能再见到了。当然也并非绝不可能,还有一个方法可以名正言顺地得到那些奇珍异宝,那就是抄家。退回去的东西,自然是落入了王亶望的腰包,一旦王亶望犯事,乾隆皇帝便可将其家产包括那些金银珍宝全部抄没入公。当时所谓的“公”是指管理皇帝家务的内务府,其实就是皇帝自己的小金库。
—书、—乾隆皇帝的父亲雍正对待政敌手段毒辣,曾有“抄家皇帝”的外号,而乾隆之手段,也不亚于其父。传说之前乾隆皇帝一心查究云贵总督李侍尧,甚至专门派心腹和珅前往云南调查,就是因为得知李侍尧有一笔巨额财富。李侍尧曾任广州将军、两广总督。广州是当时重要的贸易口岸,外快极多,在广州为官也一直被视为肥缺。而李侍尧在广东为官长达十四年,本人又是个喜欢捞钱的大贪官,聚敛的钱财可想而知。乾隆皇帝晚年重奢靡、好铺张,即使是贵为天子,也常常因为太浪费而感到钱不够用,他重用和珅,就是因为和珅善于理财捞钱。在缺银子的情况下,籍没一两个大贪官的家产,无疑是最快的获取外快的途径。李侍尧诚然贪污纳贿,并不是什么好官,但他就是因为钱包太鼓,引起了乾隆的注意,所以才获罪下狱,落得个身无分文的下场。而乾隆皇帝得了钱财后,也就心满意足了。他没有杀李侍尧,而且很快将李侍尧起用为陕甘总督,并负责调查甘肃捐监冒赈案的事实确实有力地支持了这种说法。
—屋、—正因为乾隆皇帝素来对贪官家产十分在意,因而当甘肃捐监冒赈案中王亶望等人伏法后,便迫不及待地派出多方人马查抄王亶望家产:由山西巡抚雅德负责追缴王亶望家乡山西临汾全部资产,由大学士英廉负责查封王亶望在京师投资生息的所有店铺,由闽浙总督陈辉祖负责追缴王亶望杭州寓所财产,由两江总督萨载负责清查王亶望在苏州的财产,由两淮盐政图明阿则负责追查王亶望在扬州等处投资营息的财产。
当时王亶望家资饶裕,远近闻名。除了在任上大行贪污纳贿之事外,王亶望本人是山西人,自古晋商以擅长经商闻名,王亶望也不例外,极擅长营运,因而除了地产、店铺、房屋、金银、珠宝等直接财产外,还有不少隐匿产业。有皇帝的钦命,各个受命查抄的大员自然不敢怠慢,倾尽全力穷追猛打,势必一分一毫都不能落下。
别处略过不提,这里只说闽浙总督陈辉祖负责查抄的王亶望杭州寓所财产,也就是乾隆皇帝最为关注的一块。早在乾隆皇帝下谕命陈辉祖讯问王亶望甘肃捐监一事时,陈辉祖已经有“先见之明”地封查了王亶望的寓所,查获了金银等大量资财。这次再奉廷寄后,陈辉祖立即又派出大量精干属员到杭嘉湖三府(当时天下最为繁富的地区)追查王亶望的隐匿财产。
王亶望有一美妾吴卿怜,为姑苏著名美女,豆蔻年华,明慧婉丽,色艺冠时。王亶望得到她后,非常宠爱,曾经在密室题了一副对联:“色即是空空即色;卿须怜我我怜卿。”(吴恭亨《对联话》)王亶望以墨败,人谓这副对联就是谶语。吴卿怜这样既美貌又有才的大美女当然不会白白浪费,又被陈辉祖献给了当朝风头最劲的重臣和珅。后来和珅败死时,吴卿怜才二十九岁,归老于吴中后,回忆往事,自怜身世,还写了不少诗,“回首可怜歌舞地,两番俱是个中人”,备言王亶望、和珅盛衰本末。
其他各处都查得相当快,唯独陈辉祖一查就是半年时间。这期间,军机处多次来咨催办,陈辉祖却总是找出借口拖延。一直到乾隆四十六年(1781)十二月二十日,他才将查抄的王亶望资产装箱,解往北京内务府及崇文门,所有物品一共装五百六十箱。此时,距离他最初查抄王亶望寓所已经有半年时间。
陈辉祖呈交军机处的财产清单大致如下:冬夏朝衣十三件,冬夏各色蟒袍四十五件,冬夏各色蟒袍料二十一件,男女皮衣一百九十七件,袍褂统共一百六十件,大小皮张六千三百六十六块,男女棉夹单纱衣四百五十三件,绸缎纱绫洋呢衣料八千九百一十件,帽纬三百二十匣,各色毡毯三十八条,漆器四百二十件,螺甸器皿一百五十五件,铜锡器皿四百三十四件,湖镜玻璃镜三百一十件,扇子五十七匣,挂屏插屏一百零三件,香料物件一百零二匣,灯共一百零八盏,笔墨朱锭一百七十二匣,纸六十七件,字画册券共一百九十九件,燕窝五十五匣。
乾隆四十七年(1782)初,王亶望的查抄家产解到京城。乾隆皇帝听说后,立即迫不及待地亲自前去查看验收。老皇帝记忆中仍然念念不忘昔日王亶望进贡的那些奇珍异品。然而,满怀期待的乾隆失望了,原来之前许多他不得不依成例退回给王亶望的珍品都不在其中。精明的皇帝立即想到有人动了手脚,用了偷梁换柱的老计。竟然有胆大妄为之人对皇帝的心爱之物打起了主意,皇帝如何不恼怒。天子震怒,非同小可,另一场查揪贪官的大风暴即将来临。
二月,浙江布政使国栋调任安徽布政使,到京城见驾。国栋正是当初经手查抄王亶望赀财之人,乾隆皇帝询问为何王亶望查抄家产中所呈览物件大多不堪入目,国栋神色慌张,搪塞了过去。乾隆皇帝深为不满,但他此时正为御史钱沣弹劾山东巡抚国泰(镶白旗人,四川总督文绶之子)与布政使于易简(于敏中弟)亏空案而苦恼,他的心腹和珅也因与国泰关系密切大行袒护之事,乾隆忙着与钱沣斗智斗力,所以王亶望家产案暂时放在了一边。
当年夏季,乾隆皇帝在热河避暑,李封(由浙江按察使升湖南布政使。纪晓岚同科进士,死后纪晓岚赠墓志铭云“贫则贫矣,而秋水无尘”)、陈淮(由浙江盐道升安徽按察使)、王杲(升任浙江按察使)三人由于升任到热河陛见谢恩。三人均参与了查抄王亶望家产,乾隆皇帝再次问起查抄中有无情弊,三人均回答没有。然而三人言词闪烁,多不自安,更加令乾隆皇帝怀疑。此时,国泰、于易简亏空案刚告结束,乾隆皇帝终于可以完全腾出手来追查王亶望家产案。
[钱沣,字东注,一字约甫,号南园。云南昆明人。幼时家境贫寒,偶然得到些残篇断简,便熟读深思,曾入昆明五华书院学习。三十二岁中进士,历任翰林院编修、监察御史、湖南学政、通政司副使等。他为人刚正不阿,敢于弹劾贪官污吏,陕西巡抚毕沅就是因为甘肃冒赈案被他弹劾而遭处分降级。乾隆四十七年(1782)春,时任御史的钱沣上疏弹劾山东巡抚国泰与布政使于易简,说国泰贪纵营私,勒索属员,遇有升调,唯视行贿多寡,以致历城等州县亏空或八九万或六七万之多。布政使于易简,也纵情攫贿,与国泰相同。乾隆皇帝命尚书和珅、左都御史刘墉和御史钱沣一起查办。钱沣知道和珅必然袒护国泰,便先数日微服至良乡,见和珅仆役骑肥马往山东送快经过,暗下记住其容貌,待他回来时,便喝令左右搜其身,果然得到国泰写给和珅的私信,言及已借银填库备查等情。钱沣立即持信上奏,但乾隆皇帝宠爱和珅,没有追究。和珅还打算收买钱沣,遭到拒绝。查案时,和珅与国泰还想做手脚,但钱沣坚持封存府库,彻底清查,国泰终于被揭穿。乾隆四十七年(1782)七月初八,因查实国泰、于易简亏库银二百余万两,乾隆皇帝不得不命二人在狱中自尽。此案全赖钱沣出力,为此被和珅记恨。不仅如此,因乾隆皇帝一向宠爱国泰,钱沣也由此得罪了皇帝,不久就被找借口降职,再也没有得到重用。乾隆六十年(1795),居住在北京云南会馆的钱沣准备弹劾和珅时,被和珅派人用毒酒害死。在他枕下,还发现写了几千字的奏本底稿,其中开列了和珅二十多条罪状。除政声清廉外,钱沣的书画也名气很大。其书法摹颜、欧、米诸家,而又自成一体,笔力雄劲,结构严谨,气势开阔;其楷书代表作有《枯树赋》、《冒雨寻菊序》、《守株图诗》、《端阳竞渡序》。其画以马为主题,尤喜画瘦马,风鬃雾鬣,筋骨显露,神姿逼人。]
当年七月,乾隆皇帝先是任命跟浙江没有任何瓜葛的盛柱为新一任的浙江布政使,叮嘱他秘密查访王亶望查抄家产情弊。盛柱果然不负众望,到杭州上任后不久就密奏皇帝说:“检校(王)亶望家入官物与原册有异同。”(《清史稿卷三三九陈辉祖传》)意思是说,最初由浙江粮道王站柱经手的查抄底册清单和送到京城入官的物品对不上。
盛柱还举出了实例,如王站柱底册上有金叶、金条、金锭等共四千七百四十八两,但解缴内务府进呈册中并没有这些金子,仅仅是多列了七万三千五百九十四两白银,显然是有人用白银抽换了黄金。另外,底册内有玉山子、玉瓶等件,呈册中却没有。
乾隆皇帝接奏后如获至宝,连下两道谕旨:第一道是派户部右侍郎福长安和刑部尚书喀宁阿为钦差大臣,前往河南逮捕已经升任河南按察使的王站柱,再会合正在河南办理河工的大学士阿桂,一同前往浙江对质调查;第二道则是给闽浙总督兼浙江巡抚陈辉祖的,要求陈辉祖在阿桂等人到达之前,先会同浙江布政使盛柱提齐人证和文卷。此时的乾隆皇帝还只是认为负责抄家的官员营私舞弊,万万没有想到总督陈辉祖正是这一大案的罪魁祸首,他甚至还说:“陈辉祖深受朕恩,必不肯同流合污。”没想到事实很快就给了他当头一记闷棍。
当年九月,阿桂将审问王站柱的结果上奏。据王站柱供称,当时查抄王亶望货财时,他会同府县佐杂每日亲往点验物品,造册后再交给府县各官收管,“金约有四千数百余两,银约有二三万两,玉器甚多”。底册一式三份,分别送交闽浙总督陈辉祖、布政使衙门和粮道衙门。同时,王站柱还为自己和经手抄家的官员辩护说:“我若果有不肖之心,岂肯将底册留于浙省作为后人把柄?”这话相当有力,立即为王站柱摆脱了嫌疑。他主管粮道衙门,既然没有问题,剩下有问题的就是闽浙总督陈辉祖和当时的浙江布政使国栋了。这样的大案,总督陈辉祖实在难脱嫌疑。
乾隆皇帝接到阿桂奏折后大惊失色,同时也失望之极,“竟系陈辉祖营私舞弊,抽换抵兑,实出情理之外”,立即下谕将陈辉祖和时任安徽布政使的国栋革职拿问。
此时,陈辉祖也上奏为自己辩解说:“以银易金之事,系在查抄王亶望家产时,布政使国栋面禀商换,并言及金色低潮,恐解京转难适用,不如易换银两,较为实际。我觉得有理,便同意了。”但国栋却指证了以银换金、偷梁换柱均是受到陈辉祖主使。
经过反复审讯查证,陈辉祖最后终于承认:在查抄王亶望家产时,他曾偷换过玉器字画,并以四五万两白银盗换了价值九万余两的黄金,纯获利白银四五万两。这些银两已交其妻舅,令开典铺生息;还有杂色金一千余两,也由其妻舅易银营运。
陈辉祖侵吞的这些财产,以及他本人原有巨额的家产,自然全部被籍没充公,尽数落入了乾隆皇帝的口袋。老皇帝这才怒意稍平,说陈辉祖虽然“行同鼠窃,其昧良丧耻”,但还是与王亶望之罪有区别,“所云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陈辉祖只一盗臣耳”。
当年年底,在“盗臣”的定性下,陈辉祖被判为斩监候,等来年秋后处决。前浙江布政使国栋、衢州知府王士瀚、嘉兴知府杨仁誉在查抄家财时,通同作弊,从中分肥,均判斩监候。杭州知府杨先仪、钱塘知县张翥直接经手其事,却有意不闻不问,均革职发往新疆充当苦差。前浙江按察使李封、前浙江盐道陈淮“难辞徇隐欺饰之罪”,被革职发往河南河工效力赎罪。
之前,陈辉祖亲弟弟陈严祖已经因甘肃捐监冒赈案被杀,他本人竟然在受命惩治贪污犯、查抄王亶望家产时利令智昏,居心不良,可见当时的官场早已经是贪污成风、无所不至了。只是陈辉祖运气不好,他贪货谋利,损公肥私,而这“公”刚好就是皇帝的口袋。乾隆皇帝偶尔想起来,还是觉得无法咽下这口气。乾隆四十八年(1783)二月初三,陈辉祖还没有等到秋后,又被查明贻误地方,武备废弛,亏空仓谷银钱多达一百三十余万两,被乾隆皇帝赐令自尽,以为封疆大臣废弛地方者戒。这是由甘肃捐监冒赈案引发的又一起大案,直接导致了又一位总督被杀。
事情还没有就此结束,甘肃捐监冒赈案余波犹自未平。乾隆五十一年(1786),乾隆皇帝偶读《严嵩传》,突然联想到于敏中堪比严嵩。因甘肃捐监最初是由于敏中力主重开,老皇帝又回忆起甘肃捐监案来,认为酿成这王亶望、陈辉祖两起空前巨案的真正元凶应该是于敏中,心中又开始不痛快,特意下了一道诏书说:“迨四十六年甘肃捐监折收之事败露,王亶望等侵欺贪黩,罪不容诛。因忆此事前经舒赫德奏请停止,于敏中于朕前力言甘肃捐监应开,部中免拨解之烦,闾阎有粜贩之利,一举两得,是以准行。讵知勒尔谨为王亶望所愚,通同一气,肥橐殃民。非于敏中为之主持,勒尔谨岂敢遽行奏请?王亶望岂敢肆无忌惮?于敏中拥有厚赀,必出王亶望等贿求酬谢。使于敏中尚在,朕必严加惩治。今不将其子孙治罪,已为从宽。贤良祠为国家风励有位盛典,岂可以不慎廉隅之人滥行列入?朕久有此心,因览《严嵩传》,触动鉴戒。恐无知之人,将以明世宗(即嘉靖皇帝)比朕,朕不受也。于敏中著撤出贤良祠,以昭儆戒。”(《清史稿卷三一九于敏中传》)于敏中最终被撤出了贤良祠,他一生的恩宠荣华终于全部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