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字季高,一字朴存,号湘上农人。湖南湘阴人。道光十二年(1832)中举,之后六年中,曾三次赴京会试,均名落孙山。左宗棠自尊心极强,三试不第后,打算“长为农夫没世”,但他的才干却得到了当时许多名流显宦的推崇。名满天下的林则徐曾在长沙与左宗棠彻夜长谈,认定左宗棠是“绝世奇才”,将来“西定新疆”非他莫属,将自己在新疆搜集整理的珍贵资料全部交给了左宗棠保管。太平天国兴起后,左宗棠先后入湖南巡抚张亮基、骆秉章幕府,初露峥嵘,引起朝野关注。后投入曾国藩幕府。咸丰十一年(1861),左宗棠由曾国藩疏荐任浙江巡抚,督办军务。当时有个富甲一方的杭州商人胡雪岩,号称“活财神”,曾在左宗棠粮饷短缺时拔刀相助,主动筹集了二十万石粮食。前任浙江巡抚王有龄曾任命胡雪岩办理全省粮饷、军械、漕运等事务。左宗棠上任后,委派胡雪岩担当湘军粮食转运的重任,同时还负责与洋人打交道。胡雪岩出钱组建了一支“常捷军”,聘请法国军官为教练,装备以洋枪洋炮,由勒伯勒东任统领,日意格为帮统,后扩充为中英混合军,配合清兵对太平军作战。很快,靠着这支常捷军的军功,左宗棠升任闽浙总督,从此踏入封疆大吏的行列,成为湘军中仅次于曾国藩的第二统帅。但曾国藩九弟曾国荃攻克天京后,曾国藩、左宗棠二人因为幼天王下落一事打嘴仗绝交,从此失和,数年不通往还。左宗棠后出任陕甘总督,过湖北时遇到曾国荃,谈到昔日的绝交。左宗棠强调当日曾国藩有七八分过错,自己也有二三分的责任。难能可贵的是,曾左二人虽然绝交,之后却没有因为个人恩怨而在公事上掣肘对方。左宗棠西征时,曾国藩负责筹饷,始终尽心尽力,且推荐自己最得力的湘军将领刘松山随之西征。左宗棠收复新疆的喜讯传来,曾国藩自叹不如,认为左宗棠的能力天下无二。但西征的胜利又引发了二人新的矛盾。左宗棠平定新疆有功,被誉为民族英雄,清廷拟封左宗棠一等公爵。慈禧太后认为当年曾国藩平定太平天国、克复天京,仅获封侯,左宗棠收复新疆,湘军将领刘松山功不可没,而且是曾国藩所派遣,最后决定封左宗棠一等恪靖伯晋二等侯,刻意亚于曾国藩。左宗棠对此愤愤不平,逢人便骂曾国藩。但在曾国藩死后,左宗棠却出人意料地送来了亲手书写的挽联:“知人之明,谋国之忠,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欺无负平生。”对二人的相交作了一个中肯的评价。]
太平天国的宝藏如同曾国藩和他一手创建的湘军一样,一直是清廷的心腹大患。马新贻赴任两江总督,也负有追查这批财富的秘密使命。他还清楚地记得他到两江上任前,最后一次在紫禁城养心殿觐见慈禧太后时,心情是何等的不安与张皇,出来后竟然发觉自己的内衣都湿透了。那时正是秋天,秋高气爽,他却大汗淋漓,汗出如浆,这自然是因为慈禧太后交代的使命太过重大,他深知其中的利害关节,甚至性命攸关,才会失态如此。
尽管马新贻事先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来到两江后,他才发现局势比想象的更为严峻和艰难。几万湘军虽然解散,曾国藩的势力却依旧弥漫大江南北。尤其是被裁的湘军大多数没有回乡务农,而是四处游荡,明目张胆地掳掠,比土匪还要凶残。连曾国藩本人都不得不承认说:“余设立水师,不能为长江除害,乃反为长江生害。”湘军中不少人原来就是哥老会成员,后来更多被裁的湘军参加了哥老会,导致黑社会势力大为扩张,成为社会的一大公害。
马新贻生性好强,决意采取强有力的手段来对付湘军。他自上任两江总督后,勤勤恳恳,花了大力气来整顿社会秩序,追查太平天国财富的下落,由此引来无数充满敌意和杀机的目光。马新贻对此心知肚明,他自知深深地触犯了湘军的利益,两江希望他死的人不计其数。自从来到这座“湘半城”后,他总有孤身闯入虎穴之感,没有睡过一天好觉。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以总督之尊,格外花心思在这四营自己亲自选拔栽培的新兵上呢。
同治八年(1869),先是前任两江总督曾国藩以“宜练兵不宜练勇”为借口,在原有练军四千人外,增练八千人;接着是江苏巡抚丁日昌上奏,说“江苏省自淮军全部撤防以后江苏抚标兵仅有一千六百余人”,且多有老弱,于是大力招募补充勇丁,分左、右二营,练习洋枪及开花炮诸技;两江总督马新贻终于也坐不住了,上奏说:“江南全省额兵一万二千七百余人,分防各处,徒有其名,必须化散为整,始能转弱为强。”(《清史稿卷一百三十二》)于是从督标内选千人分为左、右营,从浦口、瓜洲营内选五百人为中营,又从扬州、泰州营内选五百人为前营。这两千人以训练为名,均奉调驻省城江宁。其实马新贻心中最清楚,这四营新兵,名为剿匪而练,其实是要保护他自己呀。
“唉,难哪!”马新贻烦恼地叹了口气,头疼不已。太平天国的宝藏至今下落不明,相关之人利益攸关,处处密不透风,稍有追查的动静,各方警惕狐疑的目光便一齐投来。他虽有朝廷的倾力支持,可这里是两江,天高皇帝远,曾国藩实在太树大根深,绝难撼动。他在两江总督任上两年,绞尽脑汁,依然没有完全站稳脚跟便是明证。要真是逼急了那帮人,还真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是慈禧太后交代的事没有任何进展,他在两江总督的位子上又还能坐多久?
“他娘的曾剃头!曾屠户!”马新贻用山东话恶狠狠叫了两声曾国藩的外号。曾国藩用刑苛酷,史称“派知州一人,照磨一人承审匪类,解到重则立决,轻则毙之杖下,又轻则鞭之千百。……案至即时讯供,即时正法,亦无所期待迁延”。因其杀人如麻,时人称呼他为“曾剃头”、“曾屠户”。据说每当金陵小孩夜哭,其母只要说:“曾剃头来了。”小孩立即吓得就不敢哭了。在民间有这样的名声,在朝中又有各种美誉,这样一个多面复杂的曾国藩,在马新贻看来就格外阴森了。
马新贻重新将目光投向外面水帘般的雨幕,心中祝愿道:“但愿明日是个好天气。”他还是惦记着自己的那四营新兵,那可是他在两江唯一可以倚靠的军事力量。
贰、马新贻遇刺
清同治九年(1870)七月二十六日一大早,小妾郑氏早早就醒了,马新贻却还在熟睡当中。刚想要去推醒丈夫时,郑氏又有些不忍心起来。她知道丈夫昨夜批阅公文到很晚,上床躺下后又辗转反侧了许久,显见在苦苦思索着什么。迟疑了一会儿,见到外面天色已经发亮,郑氏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拍了拍丈夫。
“是谁?”马新贻如同受了惊吓的孩子,“腾”地坐了起来,一只手本能地抄起了枕头边的短枪。郑氏吓了一跳,不及回答,马新贻已经反应过来是在自己家里,叹了口气,放下短枪,开始穿衣服起床。一旁的郑氏有些发愣,呆呆地看着丈夫,想问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今天会是个大晴天,马新贻从床上一坐起来就感觉到了。果然,一出门,晨曦中曙光微露,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他精神为之一爽,人也立即振奋了起来,他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本来清朝官员出行,讲究大张旗鼓,要使用“仪仗”和“仪从”,官越大,排场也就越大。举例来说,两江总督出行,马新贻本人可乘八人抬的大轿,队伍最前面有“引马”两人,卫士左右簇拥。其他各种仪仗器物如八面青旗,飞虎旗、杏黄伞、青扇、兵拳、雁翎刀、兽剑、金黄棍、桐棍、皮槊各二,四杆旗枪,回避、肃静牌各二面,一共是十三种三十四个。仪仗中还有专人负责鸣锣开道。锣声也有讲究等级,总督出行,鸣锣六锤半(敲锣后立即用手捂住锣面,不让锣声蔓延,称为半锤),而州、县官出行时,开道锣只能鸣三锤半。总督所过之处,百姓必须肃静、回避。
不过,因总督衙门尚在修建中,马新贻自上任两江总督以来,一直暂借江宁府衙门作为总督署,阅射的校场也实际上是江宁府的校场。校场位于江宁府衙门西边,二者各自独立,并不相连。但江宁府后院的西门却有一条箭道直通校场,距离不远,因而马新贻阅射也没有搞过仪仗那一套,历来都是经箭道徒步来往于衙门和校场,既不骑马也不坐轿,为的是图个清静方便。他性格务实,从这点上也有很好的体现。
出了署府后门,马新贻便直奔校场演武厅,心腹家丁张荣紧随其后。除了负责警卫的督标中军副将喻吉三,武巡捕叶化龙、唐得金外,跟在其身后的还有方秉仁、刘云青、潮贵枝、王长发等八名差弁。
当时总督阅射已经成为江宁的例行仪式。课试时,允许当场投考员弁,因而每个月阅射时都有五六百人赶来投考,希望能就此吃上军粮。加上允许普通百姓围在校场外观看,也有不少好事者赶来围观。再算上委考各道(除马新贻外的阅射官)所带的家丁轿役,委实有不少人,围在校场外和箭道两旁,煞是热闹。
阅射于五点准时开始。当天阅射分为四棚:马新贻亲阅头棚;洋务局张道台阅第二棚;总务巡营处杨道台阅第三棚;总理保甲局郜道台阅第四棚。检阅的内容包括洋枪打靶、抬炮动作、长矛对刺,马新贻最为关注的是新兵使用洋枪射击。他一向对这四营新兵要求严格,规定每日操演两次,是以新兵动作娴熟,枪法的准头也很好,令人满意。马新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自昨日一早以来强烈的不安感终于消失了。
上午九点左右,马新贻检阅头棚武生月课完毕,不过其他三棚尚未完成。外面艳阳高照,开始有些热的感觉,正好马新贻腹中有些饥饿,便不等其他三棚阅射完毕,交代督标中军副将喻吉三留在演武厅中照料其他三棚后,先行由箭道步行回署。
此时,赶来看热闹的百姓并未立即散开,而是依旧聚集在校场外和箭道两旁。这条箭道,实际就是府署外的一条小路,非常的长,且属于公共地区,因此警卫不似校场那样兵士林立。一行人中,武巡捕叶化龙和唐得金在前面领道,差弁们拥着马新贻跟在后面。
当马新贻走到后院门外、正要进去时,突然有一人奔上箭道,跪在他面前,操着山东口音叫道:“大帅!”双手将一封信举过头顶。马新贻认识此人,他是武生王咸镇,因好赌输了钱,曾经两次以山东同乡的名义向马新贻求助,索要回乡的路费。马新贻接过信,一边翻看一边询问道:“你怎么还没有回去?”王咸镇回答说:“回大帅的话,盘缠用完了。今天特来相求大帅。”马新贻有些不耐烦起来,反问道:“之前不是给过你两次盘缠吗?你怎么又来了?”
武巡捕叶化龙见马新贻神情不悦,立即上前将王咸镇推开,另一武巡捕唐得金随即上前查问。马新贻一行继续前行。刚走了两三步,右边又有一人高声喊道:“大帅申冤!”快步走到马新贻面前跪下。
按照清朝律例规定,遇到这类百姓拦路喊冤的情况,官员必须受理接状子,不然就是“不作为”。马新贻当即停了下来,正准备盘问究竟,刹那间,那人右手从靴筒中取出了一把明亮的短刀,站起来直扑马新贻。马新贻猝不及防,竟然没有抵挡。那人左手拉住他的手臂,右手往上一递,只见亮光一闪,短刀已经刺入他的右胁肋下。
马新贻就在这个时候看清了刺客的脸——他的眼睛里闪耀着狰狞可怕的光芒,脸上满是兴奋和得意之色,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生动的刻毒报复的神气。马新贻突然大喊了声:“扎着了!”他是山东人,有浓重的山东口音,旁人听起来则是:“找着了!”
刺客先是一愣,显然对马新贻没头没脑地喊上这样一句话感到莫名其妙,随即绞动着短刀,用力向下拔出。由于用力过猛,短刀竟然已经卷作螺旋状。
从上前,到刺杀,到绞刀,到拔刀,动作一气呵成,娴熟快捷,没有任何迟滞,刺客显然是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
短刀一经拔出,马新贻腹部鲜血汩汩流出,瞬间染红了半边身子。他再也站立不住,当即仆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