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高仲雄神色紧张,分明不仅仅是一面之缘这么简单。姚温玉断腿离都以后到了丹城,受潘逸与照月郡主的照顾,他身上的毒显然都是在丹城所染,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故事,他至今没有同人讲过。
高仲雄却是知道的。
“我离开丹城时十分仓促,不知守备与郡主还好吗?”姚温玉问道。
高仲雄在姚温玉的语气里逐渐放松些许,能够顺畅地答话。但是他仍然侧着身,不敢看姚温玉,只说:“好、都好……”
沈泽川从中听出些什么。
那边侍女都退了下去,丁桃在檐下敲铁马玩,当啷当啷的,像是狂风肆虐。乔天涯掀帘把丁桃赶走,隔着珠帘终于安静下去。
姚温玉听闻了这个消息,既不像高兴,也不像不高兴。他搁了茶盏,打破寂静,对沈泽川说:“我到丹城时,原本有郡主看顾,但郡主毕竟是个妇人,有许多事情不方便,守备就找到了当时还在家中的潘远,这个潘远是守备的庶出弟弟。”
潘远整日游手好闲,十分好赌,可他不是潘氏嫡系,欠下的巨款只能靠潘逸夫妇两人去还。潘逸让他照顾姚温玉,也有让他“见贤思齐”的愿望在里面,再者潘远早年照顾老爹很尽心,也算是个孝子。
最初潘远也算上心,有照月郡主的叮嘱,不敢对姚温玉马虎。他也不需要亲自做什么,只要在院子里看着大夫和伺候的人,盯着他们药饭及时,不偷懒就可以了。但时日一久,潘远就烦腻了,开始寻着借口往外跑,钻去赌博。
“潘蔺借囚犯的尸体掩人耳目,此举没有打消薛修卓的怀疑。当时郡主走得太匆忙,随行的人里难免会有眼线。”姚温玉继续说,“潘远后来被赌馆逼债,四处躲藏,又不敢让家中知道,便时常与我诉苦。但我身无分文,爱莫能助。”
高仲雄点头,说:“潘远当时也寻我借钱,说被逼到了绝路,连六房的田都给卖了,仍然没还完赌债。我劝他趁早和守备说,以免坏事,但他就是不肯。”
说到此处,姚温玉没再说话。
高仲雄才道:“过了不到半个月,潘远忽然寻我吃酒,说是赌债都还完了,遇着贵人相助。我担心他被赌馆蒙骗,席间向他打听这个贵人是谁,他只说是阒都过来的龙游商人,托他办事。”
随后又过了半个月,姚温玉不仅伤势未愈,反倒还严重了起来。照月郡主问遍了家中的大夫,也不见姚温玉病情好转。当时潘蔺在阒都受挫,连同潘逸也被人弹劾,参的正是丹城潘氏田地的问题。潘祥杰不敢为儿子争辩,担心雪球越滚越大,然而潘氏屡次退让也没有遏止这股强风,言官激烈到要求潘蔺停职待查。
潘氏确实有问题,可那都是潘祥杰贪下的债。潘蔺首当其冲的原因很明显,就是因为他私藏了姚温玉,但他赌着这口气,要跟薛修卓杠到底。
结果没多久,潘祥杰就得知了内情。他唯恐潘氏受到牵累,便连夜写信给丹城的潘逸,要求潘逸尽快把姚温玉送回阒都。潘逸不肯,潘祥杰便勃然大怒,病倒在了床榻上。潘逸左右为难,同时照月郡主见姚温玉病情古怪,暗自疑心,就绕开了前堂,叫贴身侍女请了府外的大夫查看。
姚温玉不想再提详情,沉默少顷,只说:“郡主担心阒都借着审查田地一事前来拿人,本想把我送去她的陪嫁庄子里养伤,但药有问题,她再也信不过潘府里头的人,便备好了盘缠,托人要将我偷偷送去晋城,那里还有先师故友。”
可是祸不单行,随行的人见姚温玉不仅重病加身,还断了双腿,出城后便把照月郡主的托付忘得一干二净,趁夜带着盘缠和马车跑了。
那夜姚温玉被扔在野地里,除了驴子只剩猫。他曾经浪迹山野时也枕过大地,但滋味截然不同。他二十四年的生命里第一次明白自己是个废物,离开了名,他屁都不是。璞玉元琢,那一刻姚温玉恨死了这四个字,它们像是烙在了骨髓里的耻辱。
姚温玉在野地里失声痛哭。
为了老师,也为了自己。
他在丹城时不肯见人,整日躺在那昏暗的床榻间,痛的是腿,断掉的却是自尊。他要正视自己变得不能自理,那些风流潇洒都成了过往云烟。他睡一觉,梦里如此,醒来还是如此。
他彻底地碎掉了。
他还要活着。
第159章 无名
姚温玉的药出了问题, 潘府的大夫说不出所以然, 这跟照顾他的潘远分不开关系。照月郡主后来去查那位给潘远还债的龙游商人,对方早已了无踪迹。姚温玉离开以后没多久, 潘远便坠马身亡, 他到底是受谁指使给姚温玉下的毒, 这件事也跟着断了线索,但潘蔺把这笔账算在了薛修卓的头上, 双方在阒都的关系不断恶化。
高仲雄察觉屋内气氛逐渐沉重, 一想起自己与潘远也有交情,便如坐针毡, 担心姚温玉会因此责难自己。他耐不住沉默, 就说:“我虽然与潘远相识, 但不是同道中人,平素酬酢往来也是情非得已。”他不擅长奉承,此时讲得磕巴起来,“我倒是很敬佩元琢的才学……咸德年间我们诗楼一会, 元琢神姿超凡, 令人见之忘俗……”
姚温玉待高仲雄说完, 平静地说:“往事南柯,不值一提。你我能活着在茨州重逢,就是缘分。如今我已觅得良主,不知道你往后作何打算?”
高仲雄看了眼沈泽川,道:“我沦落至此,哪里还有什么打算。”他说着面露苦笑, “今日所为也让人笑话……我寒窗苦读那么多年,到头来不过一场空。”
沈泽川袖里扣着折扇,觉得屋里凉,该着人备汤婆了。他在转瞬间就拉回了思绪,玉珠微侧,对高仲雄客气地说:“如今局势不稳,各路豪雄争相而出,神威先生既然到了茨州,不如暂时留在我的府上,慢慢打算。”
高仲雄听到沈泽川喊自己“神威先生”不禁大为感动,他途中吃了好些苦,先后遇到的都非良主,此刻竟然站起身,对着沈泽川深作一揖,更加舌拙口笨。沈泽川略做安抚,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高仲雄才退下。
姚温玉看那竹帘垂下,待高仲雄走出廊子以后,才道:“同知是不是觉得此人毫无用处?”
沈泽川即便真的这般想,也不能直说,他道:“你这样推荐他,想必是有过人之处。”
“不错,”姚温玉说,“高仲雄字神威,在太学素有‘利笔’之称。当年奚鸿轩搅动阒都风云,在煽动太学浪潮时之所以会选择高仲雄,正是因为他的笔。他是咸德四年入都的学生,当时正值中博兵败,六州满目疮痍,他酒后写的《茶石喟叹》引得学生们争相传抄,传到了岑愈手中,竟让岑愈对烛垂泪,感慨不已。”
沈泽川吃茶,说:“原来如此。”
奚鸿轩促成的那场太学风波,实际上是受沈泽川的教唆。高仲雄率领学生责问沈泽川出寺一事,受到了潘如贵、纪雷的强行镇压,导致当时学生风向陡转,变成了与潘党间的纠纷,让还没来得及动手的纪雷等人猝不及防,因此失去了主动攻击沈泽川的立场。
沈泽川最明白那场风波里发挥关键作用的是什么,包括后来薛修卓再度挑起的太学风波,他们都抓住了群心所向,然后带走了学生们的方向,在其中不可缺少的正是极具感染力的言辞和文章。姚温玉的意思明确,高仲雄的笔具有这种能力,他能够煽动起狂浪,而现如今的沈泽川正需要这样的笔。
“茶州一行,同知已经显了名,但受沈卫所累,想要光明正大地率领群雄,还远远不够。”姚温玉顿了须臾,“就算日后公示兵败案的首尾,沈卫仍然难辞其咎。”
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是沈泽川绕不开的问题。
如今樊州的翼王起草文书攻击茨州,屡次提及兵败案,沈卫畏缩不战就是事实,周桂想要争辩也无从下手。其一,沈泽川确实是沈卫庶出第八子,他是沈卫的亲儿子,所谓的“不得宠”根本无法平息众怒,那是亲血缘,绝非费盛那般的偏远庶系,只凭一张嘴就能说服天下人。其二,兵败案是花思谦等人为了周转国库空虚而导致的惨案,但是证据全部销毁,沈卫自焚,花思谦卒于狱中,魏怀古食毒,勾结边沙骑兵倒卖大周军防图的事情更是没有留下痕迹。
这是时刻笼罩着沈泽川的阴影,也是他最大的隐患。他在茨州起势,为什么会如此稀缺人才?因为天下人才不肯来,他们宁可追随樊州翼王这种揭竿而起的草莽豪雄,也不肯追随沈泽川。
“同知今日处决茨州幕僚,是以公开审理为由才没有落下话柄。但是随着茨州的壮大,茶州的归顺,同知想要再进一步,就必须先摘掉‘同知’这个称呼。”姚温玉看沈泽川面色如常,把玩着折扇,便知道沈泽在已经想到了,于是继续说,“茨州早已不受阒都的掌控,使用旧称容易混淆主次,再称‘同知’就不合适了。”
姚温玉点到为止,两个人都心照不宣。
沈泽川可以称“同知”,也可以称“镇抚”,那都是他在锦衣卫的职称,在他离开阒都时就已经作废了。如今他身在茨州,茨州州府是周桂,如果没有新的称呼,就暗示着他仍然是客,周桂才是主。今日衙门出事,犯事幕僚还能稳坐隔间,其原因就在于他们依旧把周桂当作茨州之主,认为自己不隶属于沈泽川,两方中间存有界线。
只有孔岭早早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在上次出行茶州前给周桂提过醒,这次出行槐州前也给周桂提过醒,只是周桂实在不通内情,竟然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沈泽川不能自立称王,起码现在不可以。樊州翼王树立得这么早,就是站在启东面前的猎物。戚竹音已经缓过了劲,她堵住了边郡的豁口,就有余力向中博出兵,第一个要打的就是这些山野杂王。
“无名之辈也有无名之辈的好处,”沈泽川稍稍后仰,“起码戚竹音师出无名,不能绕开其余五州来打茨州。”
茨州既无匪患,也无野王,八大营出兵追捕的是率领禁军的萧驰野,沈泽川顶多是个“逃犯”,茨州也顶多是在“窝藏逃犯”。周桂没有明目张胆地挂上反旗,他在境内仍然是“州府”,对阒都的命令置若罔闻,都可以借用路途遥远来推托,就凭这一点,戚竹音就没办法攻打茨州——除非她假借剿匪一事,绕兵到茨州的西边,再用借道为理由顺理成章地进入茨州。但是这样劳动兵力,所需的军饷开支就要成倍增加,阒都未必给得起钱。最好的办法还是让八大营出兵,有丹城的粮食支援,挨得很近,又能借搜捕拘传沈泽川的理由和茨州开战,然而韩靳过于急切,不仅被萧驰野打散了,还被萧驰野打傻了,导致八大营龟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