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可是让我们困扰的是,那白儿的出现并没有因此减少,反而增加了。”清田妙子顺着我的目光看一眼祠堂,担忧的眼神中倏忽闪过一丝恐惧,“原本只是偶尔会在半夜里吵醒大家,现在几乎每周都会出现三四次。还是那种令人发毛的小孩笑声,一边奔跑一边叫着‘一起走吧、一起走吧’,穿过走廊然后慢慢消失……佣人们人心惶惶,似乎多少都有些要请辞的意思。但是再这样下去,别说佣人,就连作为家主的我们……”
“您需要我来做些什么呢?”眼看妙子的眼眶已开始泛起水汽,我只好将话题岔开。
“毕竟是家神,如果封印的手段过于强硬恐怕反而会招来报复。犬神的迁出仪式需要全家在场,我也已经跟哥哥电话联系过了,等他公干一回来就马上进行,最多只要两周左右的时间。”妙子说着,忽然低头郑重行礼:“我想请您务必在这段时间里留在鄙宅内,安抚犬神与白儿,保护洋平不要再出事!”
我刚要回答,通往走廊的纸门却忽然“哗”的一声被拉开了。贸然闯入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穿一身干净的蓝白水手制服,留着三刀平式的齐耳短发,脸蛋仿佛人偶净琉璃1一般可爱。可是附着于这可爱脸孔上的表情却是刻板而冷漠的,令人感觉分外违和。她几乎没有正眼看我,只顾劈头向妙子道:
“姑姑,弟弟去哪儿了?”
“佳子带他去防疫站了,今天是社区幼儿注射疫苗的日子。”妙子露出不悦的神情,正色回答,“千代,有客人,说话要有礼貌一些!”
纸门“哗”的一声重又关上了。妙子叹一口气,转头向我道歉:
“真是失礼,她是哥哥的长女千代,洋平的亲姐姐。自从嫂子去世后这孩子就变得脾气古怪,寡言少语,请您原谅她。”
“没关系,我本来就不是个能让人一眼看到就肃然起敬的人物。”我一笑而过,随即起身走向庭院,“我能四处走走吗?”
“当然可以,您请便。”妙子起身,替我完全打开纸门引路,“需要叫佣人来带您参观一下么?”
“不用麻烦了,我只是随便走走。”穿上摆在走廊外的木屐,我下到苍苔遍布的青石地面上,径直往祠堂走去。
犬神的灵体正在骚动着。
即使是被五色绳和符咒阻隔着,我仍然能够感到那扑面而来的灵力。眼前的灵体在封印束缚下只能凝聚出头部的形状,我紧盯着那双赤红的眼瞳,但不知为何,却未有以往见到家神时那种强烈的压迫感。
“救救……”灵体忽然开口了,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节,“请……救救……”
我正想答话,忽然感到脑后有异样的视线。甫一回头,一颗玻璃弹子擦着我的发际飞落到石板上,溅起无数碎片——千代正站在二楼房间的窗户内看我,眼神中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千代!你在做什么!”听到响声,妙子从室内跑出来,朝着楼上喝斥道。
“别接近我家的神明,会被咬死的!”冷冷的话语从少女嘴中吐出,阴森森地回荡在这座偌大的宅院内。
“千代!”妙子再次大声斥责,激动的情绪让她的呼吸再度急促起来。
窗户应声闭合,连窗帘也被“哗”地拉上了。
二
虽然似乎不受欢迎,但既然接受了委托,我便在清田家住了下来。在电话中好说歹说,勘五郎终于答应亲自帮我把行李送来,但仅限于门口。
下午三点行李到了,变化成快递小哥的勘五郎站在距离清田家足有一箭之远的街角,说什么也不肯再凑近了。
“真是让人不舒服,这种沉淀了几百年的狗的臭气!”勘五郎皱着鼻子,露出一副夸张的嫌恶表情,“即使待在这么远的地方,这股味道也还是让人浑身不舒服!”
“先帮我把工作完成了,回头再听你慢慢抱怨。”我佯装签收检查,在他的记录本上写下了几行字,“替我查一下这些个情况。”
“妙子小姐的交际圈,千代的学校表现,还有……清田夫人去世的原因?”阿勘扫了一眼内容,满脸狐疑地问道,“怎么回事?这次的工作不是安抚失控的犬神么?”
“没有那么简单。”我回头望了一眼气氛滞重的大屋,转身提了提硕大的纸箱,“……看在主人还在努力工作的分上,至少帮我把这个箱子搬到门口去。”
阿勘不满地撇了撇嘴,到底还是一肩扛起了箱子,跟着我向大屋走去。
夜幕很快降临了,虽然庭院内种植的夜樱很美,但是靠近庭院的纸门和窗户还是全部关闭了。妙子给我安排的客房是在底层的走廊尽头,只要拉开窗帘,祠堂内的一切便可一览无余。
“救救……请救救……”仍旧是断断续续的声音,随着晚风阵阵吹来。
救?救谁?是在叫我解除他的封印吗?我倚在窗台边,看着只能伸出头部的犬神在封印内挣扎,那表情看起来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非常可怜。
在我的记忆中,从未见过样子如此不堪的家神。一般来说,能被称为“家神”的精灵妖怪都比普通鬼怪要强,也不同于土地神或地灵,它们不愁没人供奉,养尊处优,因此家神都有很强的领地意识和自大心理。供养的人类稍有不恭,就会遭到报复,更别提对其不敬的陌生人了。即使在家神中,犬神也是数一数二的强力品种,其破坏力和残酷性格本应更胜一筹。但不知为什么,自从进入清田家以来,我就感到这不像一个供奉犬神的家庭。
百余年来积淀下的犬神气息是没有错,可是最关键的,现在供养在祠堂内的“犬神”,却没有家神的气质。
是因为制作仪式曾被打断的缘故吗?可是倘若不合格,家道却并没有因为失去守护力而中落,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况且现在还有疑似“白儿”的小鬼出现,也不能排除这是只狡猾的妖怪,在诱使我们揭去封印,再开始大规模地报复。
另外,始终萦绕在这个家族之间的,这股若有若无的奇怪寒意,也让我有些介怀。
晚餐之前,我对清田家的人口构成又做了一番初步了解:家主清田福山四十岁,是一名民俗学者,长年在外考察,家中事务多半由妹妹妙子打理;清田妙子今年三十二岁,未婚,因为身体的缘故无法外出工作,大学毕业后便待在家中料理家业,在卖掉了家族遗留的渔场和绸缎庄后,似乎又为一些染坊设计衣料图案来贴补家用。除了这两人以外,家中还有保姆佳子、女佣阿金和早苗,都是本分诚实的当地人,与主家关系也并无龃龉。
晚饭时我见到了福山先生的幼子洋平,与姐姐的乖戾孤僻不同,这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天真活泼,容貌姣好,就连餐桌礼仪都学得很到位。无怪乎妙子一说到这孩子便露出自豪的表情。尽管并非亲生母亲,但任何家庭有这样一个美好懂事的孩子,都应该会忍不住想要跟他人夸耀一番的吧。
但当我看到洋平手指上缠着的止血绑带时,心中不由一紧——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忍不住心生喜爱的孩子,竟然还有一股力量,打算将他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晚餐时千代仍旧没有出现,妙子让女佣早苗将食物送上楼去。注视着早苗踏上楼梯的背影,妙子不禁叹了口气。
在相对愉快的晚餐时间结束后,我借口有些疲劳先回了房间。等关上房门,我将行李箱打开,取出罗盘、蜡烛、emf电磁辐射探测仪、手提电脑和两枚红外线针孔摄像头,将摄像头连上电脑,其中一枚正对窗外,另一枚则固定在纸门的缝隙间,角度对准洋平的房门。我只是一个被制作成型的人偶,除了活的岁数长一些以外没有别的特异功能。而这些或新或旧的装备,多少可以帮助我判断事件的元凶。
乡间的夜色越来越浓了,白天看来分为浓艳的绯樱,在寡淡的月光下有了些许妖异的样子。隔壁的房间内渐渐传来鼾声,我将仪器全部打开,罗盘就位,在房间的四角分别点上蜡烛,静静等待着午夜降临。
时针一分一秒慢慢移动,月亮很快爬过了中天,时辰已过了丑时三刻。正当我以为今晚将会平静地过去时,异状发生了。
窗户是关上的,可是靠近窗台的蜡烛却忽然剧烈抖动起来。emf探测仪和即时视频画面上没有丝毫动静,可是我透过窗帘的缝隙,却分明看见一团白光,从祠堂后旋转着飞了出来。
“一起走吧,一起走吧……”与妙子描述的无异,的确是小孩子边笑边唱的声音。
光球飞到庭院与大屋的连接处消失了。罗盘的转向起了微妙的变化,紧接着放在纸门边的蜡烛也开始剧烈抖动起来。我无声地凑过去吹灭它们,趴着靠近门缝——就在这时,一双短小而白皙的脚从我面前跑过。
“一起走吧,一起走吧……”欢快的声音出现在走廊上,却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