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相师》/春溪笛晓
第二十二章
车上的人当然好看, 那可是霍铭衍!
霍铭衍今天穿的不是制服,而是出席重要场合穿的正装,黑色西装外套笔挺又漂亮,里头的衬衫一丝不苟地扣着,令他比平时多了几分禁欲味道。这么一身要是走在外头准会引人侧目, 可霍铭衍这样的人又怎么需要顶着烈日艳阳到外面去,都是从一个凉快舒适的地方到另一个凉快舒适的地方, 绝对不会有太多机会感受炎热或寒冷。
单宁本想领着单朗过去跟霍铭衍打个招呼, 结果红灯眨眼间变成了绿灯,对面那车厢也缓缓升了上去,一点一点挡住霍铭衍平静无澜的脸庞。单宁坐过那车,知道那车窗从里头能看见外面,从外面却看不见里面, 霍铭衍刚才肯定看见他们了——要不然他哪用把车窗降下来!
单宁转头看向弟弟单朗。
单朗忍不住问:“哥你没看见吗?刚才那人可好看可好看了!”爱好摄影的人对美好的东西永远格外喜欢,美的事物是这样,美的人也是这样。
谁不知道霍铭衍可好看可好看!要不是腾不出手来,单宁都想狠狠往单朗脑袋上敲一记了。他没好气地说:“当然看到了。”
单朗说:“要是他愿意给我拍几张照就好了, 他什么姿势都不用摆, 只要往镜头前一站或一坐,整个画面立刻能变成一幅画!哥他是你们这边的吗?你认识他吗?他看起来真有气势!对了,他那辆车看着也老贵老贵的, 我看外国人开过, 听说值个几百万!”
单宁的小心脏被单朗狠狠戳了一下。他瞪了单朗一眼:“小孩子家家的, 整天想这些做什么?多把心思摆到学习上才是正理, 你要是考不上大学,以后别说几百万的车,几万块你都买不起。”
“我连高中都没考上,离考大学还远着呢。”单朗嘀咕了一句,见单宁眼刀子恶狠狠地剜过来,顿时识趣地闭了嘴。
*
兄弟俩拎着买来的食材走回家,单宁倒没啥,习惯了在太阳底下巡逻,浑身上下清凉无汗;单朗可不行,他皮娇肉嫩的,晒得脸上红通通背上汗涔涔。单宁怕他热出个好歹来,把他踹去冲个澡换个衣服,自己则打开空调给闷热的出租屋降温。
等单朗乖乖进了浴室,单宁又想起霍铭衍来。刚才单朗和他挺亲近的,霍铭衍会不会误会?虽然前两天他就和霍铭衍说过单朗会过来住两天,可霍铭衍那人在意不在意都闷心里,刚才特意降下车窗看过来指不定就是心里有什么想法。
单宁忙走到屋外去,拨了霍铭衍的联络号,想着给霍铭衍解释解释。
“回到出租屋了?”霍铭衍的声音很平静。
单宁心里有点小失落。外面热浪腾腾,他站到阴影里倚着走廊的白墙和霍铭衍说话:“回来了。刚才那个就是我弟,前些天和你说过的。爸妈这几天没空,他回去也没人照顾,所以会在我这边住几天。”
霍铭衍“嗯”地应了一声,少有地主动询问:“他是你继母的孩子?”
“对,比我小差不多十岁,才上初中,长得像我爸。这小孩挺懂事的,我也愿意疼他。”单宁说完又问起霍铭衍的事,“你不是说要在市中心住几天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没,就是呆烦了。”霍铭衍声音平静,心里却不大开心。他这职位不算高,但对于他这个年纪、这个资历的年轻人来说已经算是破格提升。不知道他父亲是谁的人都明里暗里地议论着他,知道他父亲是谁的人则一个两个齐齐往他跟前凑,简直没意思透了。
“应酬是挺烦的。”单宁没亲眼见到,但也能想象出霍铭衍面对的会是什么情况。霍铭衍平日里就不爱和人交流,遇到那种人人都打着机关说话的舞会宴会拍卖会之类的,自然更加不喜。单宁说,“那你接下来就不去了?”
“有几个会议会去。”霍铭衍再不喜欢那些场合也不允许自己逃避责任,既然接了这份工作,那履行工作义务就是他的职责所在。
“今晚呢?今晚待在家?”
“对。”霍铭衍抿了抿唇。他一时忘了单宁今天要去接弟弟,还以为可以把单宁叫回来抱着睡。
霍铭衍只回了一个字,单宁哪听得出霍铭衍的情绪。只不过单宁一想到霍铭衍去外面两天了,也不知有没有好好吃饭,有些放心不下:“我等会儿过去给你做吃的。刚才我买了条挺不错的鱼,上回你想吃没吃着,晚上我给你做。不过可能要晚一点,毕竟我弟刚到我这。”
霍铭衍本来还挺高兴的,听到单宁要先陪弟弟心里又有了点情绪,只回了一个字:“好。”
单宁和霍铭衍说定了,结束通话拨了另一个号码,向继母报平安。
继母说下周一就能来接单朗。
单宁笑着挂断电话。其实单朗也十四岁了,自己出门不成问题,到时自己回去也成。他爸爸和继母特意出来一趟,为的就是看看他在这边过得怎么样。单宁向来独立,不管是住校还是租房子都可以很好地照顾自己,但是来自家人的关心谁会嫌弃?
以前他挺恨的,恨陆家狗眼看人低,恨自己不能一夜长大、恨自己不够有出息,后来他喜欢上一个人,心里的恨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的种种期许。
直至生活被搅得一团乱,他才发现他们这样的安稳和快乐有多脆弱,他苦心维系的一点点宁定和幸福,别人轻轻松松就能毁掉。刚去服役的时候他像条疯狗,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后来经历的事儿多了,躁动的心才渐渐平息——要死多容易,想好好活着才难。
不管是再一次出现在他生命里的霍铭衍,还是眼前这普普通通的关心和快乐,他都不想失去。
*
单宁握着手机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重新走进屋里。
空调已经送出阵阵凉气,把屋里的温度和屋外的高温隔绝开,凉快的空气一下子裹上单宁的皮肤,令单宁心中的焦躁少了大半。
单宁走进屋,一眼就瞧见浴室冒出一摊子水。他赶紧用地垫把门缝给堵起来,隔着门板数落:“都十四岁的人了,还把洗澡当玩儿吗?你看看这洗澡水,都快把整间屋子给淹了!”
里头的水声立刻变小了。
单宁进房间一看,眉头死死拧了起来。他这弟弟什么都好,就是不会收拾,刚才被他赶去洗澡,找条内裤都得把整个行李箱翻个底朝天。这会儿单朗行李箱的衣服和杂物扔了一床一地,只有相机被单朗宝贝地搁在桌上。
单宁臭着一张脸,帮单朗把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好,衣服裤子叠得整整齐齐,各种小东西齐齐整整地放在侧边的袋子里,感觉才稍稍舒服一点。
这时单朗洗完澡了,穿着条裤衩出来,上半身直接裸着。瞧见单宁帮自己把行李箱收拾好了,不由说:“哥你可是四月出生的,又不是处女座。”这龟毛和洁癖的毛病被谁传染的?
单宁直接扔他一t恤:“开了空调,光着膀子小心感冒,赶紧给我穿上。”
单朗乖乖照办。
单宁又指挥他去把脏衣服洗了、把浴室收拾整齐,自己去厨房忙活。
等单朗难得没拖延,自个儿把衣服袜子拿出去晾得齐齐整整,单宁也把晚饭做好了,三菜一汤,两荤一素:椒盐虾薄壳酥红,一个挨着一个围成一圈,隐隐能瞧见里头嫩白的虾肉;糖醋排骨金黄金黄的,上面撒着香喷喷的芝麻,酸酸甜甜的味道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最后一道素菜带着点黄色的小花儿,配上青菜本身鲜绿的色泽十分赏心悦目。
单朗悄悄瞄了眼单宁,跑去摸出相机,对着桌上的家常菜拍拍拍。
单宁本来想要说教两句,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弟弟只剩这么个兴趣,也就由着他去了。
兄弟俩吃完饭,单宁把笔记本扔给单朗玩:“我要出门一趟,你自己在家玩,不要乱跑。要出去的话给我打个电话,至少让我知道我该上哪儿找你。”
单朗忙不迭点头:“我不出去了,我得修照片,我攒了好多照片没修呢。”
单宁满意地说:“那行。”他进厨房把下午多买的食材装起来,准备拎着出门。
单朗抱着笔记本,听到单宁装食材的动静,脸上满是好奇。见单宁要走了,不由追问:“哥你大晚上的去哪儿?还拿着这么多菜,是要去给谁做饭吗?那刚才怎么不多做点啊?”
“他的口味和你不一样。”单宁说,“而且带过去味道都变了,他肯定不爱吃。”
单朗眼睛眨啊眨:“哇,哥你这么体贴,不会是有女朋友了吧?还拿菜过去煮,简直都登堂入室了!”
单宁腾出手往单朗脑门使劲弹了一下。
单朗吃痛地捂住脑袋。
单宁说:“我还没把人追到手,你别在爸妈面前乱说话知道没?你要是说了,生日别想我给你买电脑了。”他们家里有电脑,不过都是十年前的了,开机半小时,运行十分钟,插个u盘就卡死,放个光碟要它老命,连个修图软件都开不了。他爸和继母准备省钱到市区买房子,电脑有就行了,根本不准备买新的,单宁早前说过要是单朗期末考得好就买个笔记本给他当生日礼物。
单朗一听到笔记本,立刻两眼放光:“谢谢哥!我保证不说!祝哥你早日抱得美人归,早点让我见见嫂子!”他人小鬼大,对单宁也敢说些胡话,“晚上要是不能回来,哥你也不用回来了,我一个人能睡。”
单宁抬脚踹了他一脚:“小小年纪,学点好的!”
单朗也不觉得疼,乐滋滋地说:“哥你慢走啊!”
单宁笑了笑,出了门。人总是贪心的,这也想要那也想要。
可为什么不能贪心呢?有想要的东西才会想去努力,想变成更好的人。
至少像现在这样,他虽然还只是个平民老百姓,但立过一点小功,有了一点小名气,即便依然不能和陆家掰腕子,但他相信已经有一些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而陆家那些欺软怕硬、仗势欺人的混账,不管上几辈给他们留下再多的根底,他们也永远不可能更进一步——听说他们现在忙着内斗,自己人和自己人斗得天昏地暗,让不少人乐呵呵地看笑话。
了解得多了,单宁也没再像以前那么恨了。他还是会认真努力地生活,但与陆家人没半点关系,更不是为了到陆家人面前去耀武扬威。
他就是想变得更好。
变得更优秀。
变得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东西、能靠近自己想靠近的人。
*
单宁跨上自行车,挂着左一袋右一袋食材,骑着车出门去福寿里那边。中间经过广场南边的小山头,单宁总觉得有道目光在看着自己,停下车抬眼望去,只见猫老大正蹲在半山腰,远远地看着自己。
单宁朝猫老大一笑,亮出白白的牙齿。
猫老大一扭身,跳进灌木丛后面跑了,单宁只能看着它圆圆的屁股消失在眼前。
单宁也没在意,比起家猫的亲人,很多野猫对人类十分戒备——比如猫老大,这大半个月以来他和猫老大见过好几回了,知道猫老大的口头禅是“人类最善变”“不要相信人类”,这也算是代表了许多野猫、流浪猫的想法。即使带着食物过来找它们,它们也不一定肯露脸来见你。
单宁绕到福寿里那边,熟门熟路地掏出钥匙开门。他走到院子里抬头一看,发现树上的红梨熟了,原本青溜溜的外皮染上了一点儿红晕。
单宁两眼一亮,把自行车搁一边,三下并两下爬到梨树上,抬手把几个成熟的红梨摘下来,准备等一下给霍铭衍煮点梨汁吃。
单宁正琢磨着怎么把梨子往下带,突然听到树下传来的脚步声。他转头一看,对上了霍铭衍抬头望过来的目光。
“来得正好,接着。”单宁给霍铭衍扔了一梨子。
霍铭衍下意识想躲,可梨子到了面前他还是稳稳地接住了。有一就有二,单宁陆陆续续的把挑好的梨子扔给了霍铭衍,自己轻轻松松地跳落地面。
单宁见霍铭衍拧着眉头,赶紧把霍铭衍抱着的那堆梨子拿回自己手里,对霍铭衍说:“你去把车头挂着的食材拿到厨房去。”
霍铭衍转身去取了食材,和单宁一起回屋。单宁把摘下的红梨拿去洗,回头见霍铭衍站在一旁考虑该把食材往哪放,不由接过那几袋食材说:“你出去等吃就好。”
霍铭衍抿了抿唇,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问道:“你弟弟也是这样吗?”
单宁一下子没转过弯来。
下午单宁弟弟陪着单宁去买菜,他没有陪单宁去过。单宁和他弟弟一人拿着一半东西,说说笑笑地走着,单宁看起来很开心。霍铭衍注视着单宁:“你做饭的时候他也只等着吃吗?”
单宁一怔,对上了霍铭衍认真的双眼。他说:“他那小子笨手笨脚的,不添乱就算了,不等着吃能做什么?刚才他洗个澡都把外面弄得湿漉漉的,我让他趁我做饭的时候把脏衣服洗了,浴室收拾干净。等我做好饭了,他也慢腾腾地把事情做完了,刚好一起吃饭。”
霍铭衍认真听着单宁说话。单宁说完了,他才开口:“我没有和别人一起生活过。”他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从小会说一些奇怪的话,吓跑了很多照顾他的保姆,年纪再大一些就更不喜欢和人同住,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独居。虽然有一段时间和祖父一起生活,但祖父也忙,所以和一个人也没多大区别。霍铭衍缓声说,“我不知道两个人一起生活该是什么样的。”
单宁心脏一揪。
他恨不得回到高中毕业那年,抓住自己的衣领骂自己一顿,让自己别提什么分手、别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那个时候他是离霍铭衍最近的人,是他死皮赖脸地追着霍铭衍跑,是他死皮赖脸地要霍铭衍允许他靠近、想霍铭衍向他敞开心扉。
也是他抛下了霍铭衍。
霍铭衍是元帅的儿子,他出身好,家里有权有钱,能轻而易举地做到很多人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
可是霍铭衍很孤独。
霍铭衍的母亲生下他以后就去世了。霍铭衍的父亲是联邦的元帅,铁腕、强势、只认能力,霍铭衍活到二十几岁,见到这个元帅父亲的次数十个指头都数得清。除了霍家祖父,霍铭衍没有亲近的亲人,也没有什么聊得来的朋友。他十来岁就一个人来海湾这边念书,身边半个熟悉的人都没有。
霍铭衍说他没有和别人一起生活过。
单宁说:“这个说不准的。世界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所以人和人之间的相处永远没有定数。两个人在一起久了,矛盾自然而然会爆发出来,要是熬过了爆发期磨合好了,日子就能一直过下去。要是没磨合好——”
单宁还没说完,霍铭衍已经上前一步,抓住了单宁的手腕。
单宁愣了一下。
霍铭衍说:“会好的。”
单宁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霍铭衍的意思。
霍铭衍的手有些凉,仿佛天生就这么冷冰冰的;他的眼睛像黑曜石一样幽黑,看着永远都不冷不淡。霍铭衍总是这样,所以会有人觉得他冷漠、会有人觉得他不在乎。人又不是石头,怎么会什么都不在意。
单宁觉得自己心里戳了把刀子,这刀子是他以前往霍铭衍胸口上戳的,现在又回到了他胸口来了。他张手抱住了霍铭衍:“对,会好的。”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再放开霍铭衍的手。
霍铭衍顿了顿,也伸手回抱单宁。半分钟之后,霍铭衍还是没忍住,抬手推开了单宁。
单宁:“……”
霍铭衍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单宁身上溅了水的围裙:“那我先去洗个澡。”
单宁:“………………”
以为他没看见他刚才往哪里看吗!
围裙怎么了!
也就溅了点水花上去!
他每天都有把它洗干净晾干的好吗!
单宁心里再怎么咆哮,霍铭衍还是溜了。单宁瞪着空荡荡的门口半饷,继续转身笃笃笃地切菜。
饭菜做好,霍铭衍也下来了,单宁已经陪单朗吃过晚饭,但他一向能吃,又陪着霍铭衍把饭菜统统扫光。
霍铭衍说:“碗不用洗了,家政阿姨过来打扫时会洗。”霍铭衍自己不乐意动手干这些家务,但还是有办法的:他有钱。
单宁没反对。他自己是穷着长大的,做这点家务活感觉也没什么,不过能轻松甩手他也是乐意的。而且霍铭衍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过来的,他就算没能耐靠自己给霍铭衍请家政请司机什么的,也不能非要霍铭衍迁就自己毫无道理的自尊心,硬生生降低自己的生活水平、陪他过事事都得自己动手的苦日子。
过日子嘛,本来就是个相互改变、相互磨合的过程。
等单宁把碗筷收拾进厨房,又听到霍铭衍开口:“你那边好像只有一张床,那床还不大。”霍铭衍去单宁那边住过两天,没忘记单宁那出租屋的情况。
单宁马上会意,眉开眼笑地说:“我给那小子打个电话,让他晚上早点睡,我就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