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4章(2 / 2)

“当然!成大事者,都不是常人!”卢绛语气重了几分,“我读书只略通大旨,是因为咬文嚼字乃文士所为,而我不屑于为文士。要研究时弊,经世致用,就更不能做书袋子!大争之世,通博弈角抵,精纵横兵法,知当世利弊,方能有所作为!”

蒯鳌道:“不做书袋子,则学无所成,为世俗所不容,莫说为国事出力,便是连饭食都成问题。”

卢绛一挥衣袖,慨然道:“为求做县吏而读书,某不耻也!”

蒯鳌冷笑道:“不做县吏,便无谋生之道,而你偏偏喜好酒肉,任侠任性,遂只能做那些旁门左道。”

卢绛面上毫无愧色,“大丈夫生于世间,若不能任侠任性,不羁快活,与草木禽兽何异?既然任侠任性,何必拘泥于俗世礼法?”

蒯鳌沉默下来。

卢绛也沉默下来。

半晌,蒯鳌忽而一叹。又片刻,方道:“你若想嚎哭,大可去那书生旁边坐着,他那酒壶里,应该还有小半壶酒。”

他话音刚落,卢绛果然走了过去,大步流星。一屁股坐到涕泗糊了一脸、低着头喋喋不休的书生身旁,抓起那个装着廉价酒水的酒壶,仰脖就灌。

蒯鳌也走过来,在卢绛身旁坐下。

书生醉眼朦胧的看了两人一眼,没理会。

卢绛喝了酒,却没有嚎哭。

他抬头望着天,不让泪水夺眶,声音暗哑:“几年前,某去洛阳,举进士不中,辗转做了吉州回运务计吏,因不喜繁杂事务,遂盗库金而走,归乡途中蒙人看重,赠某钱财,未及至家,又因赌博饮酒耗尽,到得家中,母亲兄弟无不鄙视于某,后入白鹿洞书院,也未曾更易习性,埋首典籍之中,到得如今,年近三十,一无所成。”

蒯鳌望着街巷,“虽未曾成事,然每日饮酒作乐,任性妄为,无拘无束,不也当得快活二字?”

“快活?”卢绛语音嘲讽,他不是嘲讽别人,是在嘲讽自己,“或许的确快活过。”

蒯鳌又道:“若真的快活,何必来金陵?”

卢绛一口气饮完壶中烈酒,将酒壶狠狠掷出,“人生在世,怎能脱得开人伦之道?双亲兄弟,因你无为而鄙视,因你有为而赞美,某纵然不在乎旁人议论,却也脱不开赡养双亲、传宗接代的束缚。任侠任性?世上有几人为此而真的快活?”

蒯鳌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任侠任性不过是一种姿态,然而无论人以何种姿态活着,最终都要建功立业,施展平生抱负。三十而无成,谁能不痛苦?谁又能不痛恨自己?饮酒博弈越狠,不过是掩饰越深。但真正有志向的人,饮再多酒,也麻痹不了自身。”

卢绛站起身,理理衣袍,“所以我到金陵来了。”

蒯鳌也站起身,“既然来了,就没有退路。”

卢绛道:“纵死无悔。”

蒯鳌道:“因为一事无成,比死了还要痛苦。”

卢绛笑了笑,“那我们还等甚么?”

蒯鳌也笑道:“不用等,我们走。”

两人大步离开街巷。

醉酒的书生眼看着两人离去,渐行渐远,浑浊的眸子里没有半分色彩。他曲着身子摸索了半天,也没能摸到自己的酒壶。他感觉有些疲惫,困意像潮水般涌来。他想找个地方睡上一觉,那地方最好有床。但他马上想到他在金陵找不到这样的地方,因为他在金陵既没有家,身上也没了钱财。所以最后他只能卷缩在街角,抱着自己的双臂在冰冷的泥地上睡去。

他有一颗流淌着热血的心。

但现在,这颗心在冰冷的街道上,渐渐冷却了。

在梦里,一个小商贾模样的人到了他面前,眼中带着轻视,居高临下审视着他。好半晌后,小商贾踢了他一脚,问他会不会算账,若是会,就赏给他一碗饭吃。他费力的爬起来,跟在那个小商贾后面走了。自此之后,他日日忍受着小商贾对他的吆五喝六。渐渐的,他的背越来越低,他的腰越来越弯。到最后,已经跟一条狗没有两样。

值得庆幸的是,一条有主人的狗,是不用露宿街头的。

……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见在天地眼里,人和狗是没有区别的。同样是在这世上寻一碗饭吃的生灵,人凭什么就跟狗不一样,比狗要高贵?”

面对这样的问题,李从璟没有立即回答。

问这个问题的人,好似也没有期望他会回答。

嵩山之阳,奉天宫。

问李从璟这话的,是一位道士,一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道士。

“人比狗要强。”李从璟道。

“强在何处?”道士又问,“是因为人的手里有刀,还是因为人的脑袋比较好使?”

李从璟站起身要走。

他来嵩山,是为了寻访隐士名流,而不是为了跟道士论道。

史虚白、韩熙载都在嵩山呆过,所以嵩山除了道观,还有书舍。

嵩阳书院,本身也是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一,只是眼前的嵩阳书舍,既没有白鹿洞书院的初成规模,也没有睢阳书院里杨悫和戚同文这样的大家。

道士送李从璟离开的时候,慈眉善目地说道:“人在人道,狗在狗道,人之于人道,与狗之于狗道,殊无二致。天下生灵,皆有自身生存之所,皆有自身生存之道。生灵降世,从生到死,说到底,不就是为了生存为了食物?亿万生灵,生生灭灭,从归处来,到归处去,如是而已。”

李从璟没有接话,告辞离去。

他原本还想着,洛阳学院是否要设立佛、道两科,现在却是觉得殊无必要。洛阳学院是培养经世人才的地方,而佛、道两门是出世学问,两者本就矛盾。

走走停停,李从璟这些日子遍访名流,如今行程已至终点,到了该返回洛阳的时候了。

在嵩山并非没有收获,李从璟带走了两个人,一个叫江文蔚,一个叫张易。

这两人都不是名流大家,而是年轻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