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以前在我们家,你用过的那个房间,现在还空着。母亲去世之后,我为了守着母亲的房间,就搬到母亲房间边去住了。啊,母亲去世的事,你不知道吧?”
“她去世了?”
波里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如今连伯爵夫人的长相也记忆模糊了。只不过,他在想,萝兹妮斯的改变是不是跟伯爵夫人的死有些关系。再度见到她,从 某些方面看,她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培诺尔城堡的小独裁萝兹妮斯小姐了。几年的光阴令她有了一颗慎重和为人考虑的心,但也似乎没有了活力与自信。
“这几年你都在哪里?是不是回故乡去了?”
“很抱歉,这我无法奉告。不过话说回来,我倒是觉得你变了很多。和我在一起时……啊,兰吉艾!他过得怎么样?还在你家吗?兰吉美呢?”
为何他现在才想起这个人?想到兰吉艾的那一瞬间,感觉心脏用力地跳了一下,话也跟着变快了。萝兹妮斯静静地望着波里斯的改变,小声地说:
“兰吉艾现在不在宅邸了。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兰吉美当然也不在了,因为他们是突然离开的,所以我有段时间甚至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他离开的时 间和你几乎是同一个时候。我问爸爸,他完全不跟我说。当然,不只是那件事,爸爸本来就什么事都不会告诉我。虽然我是他的女儿,但我知道的根本就少之又少, 我说的都是真的。”
“之后他怎么样了,也也没听说过吗?”
“没有……去卡尔地卡时……不过,那只是……”“卡尔地卡?”
萝兹妮斯犹豫了一下,接着说:
“去年我到卡尔地卡时,曾听说有个人跟他很像。可是名字不一样……也只是年纪和外貌相似而已,可能是别人吧。”
“那是怎么样的人?”
如果知道,可以猜出是不是他。萝兹妮斯说:
“是卡尔地卡私立葛罗梅学院的学生。虽然是平民,但是和贵族少年相处得不错……听说偶尔也会参加他们的聚会。”
波里斯摇了摇头。那样的人不应该是兰吉艾。
“哥哥,你只顾问兰吉艾……好像不怎么关心我过得怎样!”
她突然又回到以前的语调。萝兹妮斯后退一步,像以前那样露出耍脾气的模样。但事实上跟以前已经大不相同了。萝兹妮斯讲完那句话之后,瞄了一下伊索蕾,又恢复成平静的表情。伊索蕾听着两人的谈话,像是不带任何感情般面无表情地望着阶梯上方。
时间这么晚,还能不事先通报就进入公爵书房或卧室,而让公爵带着善意听他讲话的人,在这座城堡中只有三个人。而其中之一就是克萝爱。所以伊索蕾才决定最好透过克萝爱到里面。
现在,波里斯也不知道伊索蕾心里在想什么。他很惊讶,从小就呆在月岛的她,怎么如此轻易就看出大陆贵族的思路。
公爵也许已经睡了,或者,听到克萝爱的话后也拒绝与他们见面。但是伊索蕾看起来却相当有信心,没有不安的模样。甚至有比拜托萝兹妮斯去见克萝爱时还要有把握的表情。
阶梯顶端出现了亮光。克萝爱的金发在油灯照射之下,泛着红光。这一次,她亲自开口,简短地说:
“请上来。”
萝兹妮斯很快接着说:
“看来我最好现在先离开。如果出来太久,爸爸会觉得很奇怪。我回房间去,会比较好。祝你好运。还有……希望能再见到你。”
高高的房门被打开,然后两人进到了这城堡里最令人畏惧的强人,除王室安诺玛瑞最高权力者的书房之中。“走过来一点。”
伊索蕾让波里斯留在后方,一个人走向书房中央横摆着桌子的前方。芬迪奈公爵身穿紫红色夜袍,手里拿着一只水晶杯,站在窗边。
虽然这样有些奇怪,但他这副模样比在晚宴上穿着华丽衣服时更具威严。当时是悉心招待客人的主人模样,现在则是支配整座城堡的国王。
“真的是恩人的女儿。真的没错。”
拜奈武普利温的剑之赐,“恩人”这两个字是在雷米旅行时,一直听到的字眼。可是这一次的“恩人”,如果公爵确实没说错的话,那就是指伊利欧斯祭司了。他对公爵有恩惠吗?
“承蒙不忘,真是感激万分。”
公爵把空杯放到桌上,耸了耸一边的肩膀,
“这话听起来像是我会忘了大恩的样子。我这个人,看起来是那种人吗?在晚宴上,你这张像是证据的脸孔,加上名字,还有你们说的话,如果还不相信,那刚才克萝爱转告我的话,我总该相信了。好了,你要我怎么帮你?”
除此之外,就没有再透露什么了。波里斯不禁想要吐出安心的一口气,但还是强忍下来。伊索蕾一点儿也不退缩,仍旧一副沉着表情,一面看着公爵,一面说:
“请您帮忙安排,让我和我弟弟在明天银色精英赛决赛期间不受外部危险的威胁。还有,在完全离开公爵大人的领地之前,请您保障我们的安全。”
“你们已经很安全了。这里是芬迪奈公爵的城堡,这一点难道你忘了?”
公爵的语气丝毫不像是那种大人对小孩说话的慈爱语气,也不是轻视,更非马虎。是那种不经意中说出,但却直指重点的语气。
“有人要危害我们。”
“是谁?”
“在城堡里的两名贵族。”
“为何他们要危害你们?是因为个人的恩怨吗?”
“是的。”
芬迪奈公爵的目光从伊索蕾身上转移到波里斯。公爵好像因为睡了之后又再起床的缘故,所以脸上红通通的,只有眼睛,闪现出一般人难得一见的那种光彩。
“我早就看出你们不是亲姐弟。是恩人女儿你的恩怨呢,还是这少年的恩怨?我芬迪奈公爵说过会报答大恩时,负担是相当沉重的。如果不是因为你的事,我可不愿随便报恩。”伊索蕾看了一下波里斯,答道:
“我们虽然不是亲姐弟,但在宗教范围内,却比亲姐弟还亲,还更有责任彼此照顾。我绝不能将他的问题置之不理,所以,他的危险也就是我的危险。”
“既然这样,那好。威胁你们的究竟是谁?天亮后,我立刻把他们送出领地。”“这恐怕很难做到。因为,其中一人的儿子明天要出战比赛。”
“你说什么?”
公爵的赘肉下巴抖了一下。进入准决赛的五个人之中,只有一人有父母陪同前来。
“你现在说的是康菲勒子爵?”
“正确说来,是另一边在帮他。另一个人是培诺尔伯爵。他们打算今晚来暗杀我们。”
公爵闭上了嘴。即使是他,这也不是件可以简单解决的问题。一直坐在角落椅子上的克萝爱,一会儿看看她父亲,一会儿看看伊索蕾,面无表情地转移着目光。公爵说道:
“这实在是太令人惊讶,也难以置信。他们虽然都是有权有势者,但再怎么强势,想在我的领地内做这种事,如果被发现,不可能不起风波。真是搞不懂,是什么动机让他们敢这样大胆!到底你们是犯了什么错?他们为何要解决掉你们?”
这时,波里斯走上前一步,点头示礼,抬起头来。公爵嘴角上扬了一下,又再放下,冷冷地注视着他。波里斯说道:
“培诺尔伯爵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在我寄身於现在这个神殿之前,我是奇瓦契司一个领主的儿子。他因为一点恩怨,就灭了我父亲与家族,结果我不知道 实情,被他欺骗,甚至有短暂一段时间还当过他的养子。终究,我还是知道了事实,下定决心要报仇之后,就逃了出来,打算先培养实力。虽然我现在实力还不够, 无法与他敌对;但与其要我死在他手上,我宁可在别人手中死上一百遍。”
伊索蕾霍然盯着波里斯。当然,刚才他说的话是为了隐瞒冬霜剑的存在而编造的谎言。但是这番话的第一句与最后一句都是真的,因而语气激烈。就这样,他说的话就跟真的没两样了。
这时,克萝爱开口说:“我现在可以理解刚才晚宴上你说的那番话了。没想到今天你却偏偏在独木桥上碰见敌人。”
公爵像是首肯女儿的话,点了一下头。他的眼睛接着发出炯炯光芒。
“那么说来,你的名字就不是本名了。你真正家族名字是什么?”
这是一种确认。如果公爵已知道了贞奈曼家族的事,刚才说的谎言不就不攻自破了?
“那个家族已经不存在了。在奇瓦契司有句俗话:说出已经消失的家族名,那个人就会再次召来灭亡的灾难。我不希望犯到这个禁忌。”
“是吗?你的仇人既然是培诺尔伯爵,那为何他的女儿会帮你说服克萝爱?”
“我想是因为在她家当养子时和她情同兄妹的缘故吧。坦白说,我也没想到,她会帮我。”“那么,既然是培诺尔伯爵一个人跟你有恩怨,怎么还会连康菲勒子爵也扯了进来?”
“当然,康菲勒子爵是为了让儿子得到冠军。以前同样姓氏为米斯特利亚的人打败了他,所以他认为我会是路易詹。凡。康菲勒少爷的强大绊脚石,自然希望事先除掉我。”
“你的话太不可靠了。康菲勒子爵一向以正直清廉的人品闻名。而且明天的比赛还有奥兰尼的夏洛特和海肯的伯夫廉等强手。除掉你一人,并不能确定会得冠军,他有必要这样费事吗?”
“那两位都身分高贵,他当然无法任意伤害他们。可是身为平民的我如果死了,顶多只是有辱公爵您身为主办人的名誉,除此之外,谁也不会去责怪其他 人。而且我会格外受到注目,是因为我用了米斯特利亚这个姓。据我所知,康菲勒子爵也是在即将五连冠时被这个姓氏的人给打败的。”
波里斯由他们之前的对话很快做出了一些推测,所以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公爵的问话。公爵稍稍眯眼之后,又再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公爵出生在安诺玛瑞旧王国时期的贵族名门,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共和政体,又再到现在的新王政;这期间,公爵不但不曾失势,反而还升到今天这个位 子。如今大陆上有五大勇士,如果用政治角度来看,正如同他妹妹安丽伽皇后所说,公爵是安诺玛瑞国唯一能与五大勇士相提并论的卓越人物。所以,这个十五岁少 年心里在想什么,他当然看得出来。
静静听他回答之后,撇开心机不谈,他觉得这小子确实非比一般寻常少年。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在算计之后才讲出来的,而且完全找不出犹豫或惊慌的神色。 在他面前,就连贵族家的年轻人都会慑服于威严而不停颤抖,可是在这个以平民身分生活的少年身上,却见不到害怕的神色,这一点确实令人相当讶异。
最后,公爵以仿佛是在试探对方的那种语气,说道:
“可是所有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推测而已。你能拿出可以让我对康菲勒子爵另眼看待的实际证据吗?根本没有别的证据,我如何能够相信你的话?”
此时,伊索蕾走上前一步,从袖子一角拿出短短一块钢铁圆盘,放到桌上。这东西看起来像是从盔甲或者其他这类东西上削下来的,上面精细地阴刻着一个像马头的图案。
“第一天晚上,我们就已经遭到袭击了。我是从他们之中一个人的手腕护带上削下这个东西的。至於这个家徽,公爵您应该比我们更清楚才对吧。”
当然,这是康菲勒子爵家族的家徽。
波里斯完全不知道伊索蕾身上带着这种东西,也不知道有人袭击的事。因为那天他听着伊索蕾的圣歌就入睡了,在天亮之前,就算打雷恐怕也叫不醒他。
公爵沉思了片刻之后,咋昨舌,像嘲笑般说道:
“哼,装出一副绅士模样,原来他是这种人。虽然外表一副不会如此的样子,但实际上却与宫廷谋利之辈没什么两样。可是你刻意把这东西收起来,可见你也是个狡猾的丫头!你的行为像是早就预料到会见到我,是吗?”
伊索蕾并没有答话,终於,公爵看着波里斯,对他如此说道:
“好。我姑且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我要怎么帮忙?今晚把住所隐密搬到其他地方,派士兵保护,好让你明天安全比赛,这样行不行?”
伊索蕾答道:
“光是这样还不够。他们两位都是安诺玛瑞的贵族,我们在离开这个国家之前,在任何地方都不安全。当然我知道公爵大人您无法把所有一切都负责到底, 所以只希望您能让我们在芬迪奈领地里不受人暗杀,出去的时候借用一下您的马车。我听说在您的领地里,即使是空马车也不能碰触,否则视同意图危害公爵大 人。”
这实在是个非常大胆的提议,所以连克萝爱的眉毛也稍微上扬了一下。因为,能够搭乘公爵马车的,就只有公爵一家人。
“你的主张实在是太无理了。你居然说仅派士兵保护还不够?”
“如果只是这么做,公爵大人还有您的几个士兵,恐怕永远也没有机会报答恩人新的恩情了.”
伊索蕾有时候讲话就是这样,带着一种迂回性的冷漠。芬迪奈公爵突然提高语气:“你,难道胆敢命令我!我好意听你们请求,你却越说越不像话了!”
可是伊索蕾一点也不屈服,断然地说:
“我只是期待公爵大人的雅量而已,不是来乞求您。万一我一定得用乞求的方式,一开始我就会跪着,甚至趴下来吸羊毛毯的灰尘。”
“没有人会因为我没有还很久之前的恩惠而责?我的。说得不好听一点,我现在听你们请求,就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你的舌头尖锐,我倒要试试看,撇开以前恩人的问题不谈,我有什么理由必须听从你的要求吗?”
“有的。”
伊索蕾粉红色的眼珠正面迎视着公爵的目光。而公爵即使这么说,也没有当场赶走恩人的女儿伊索蕾。
“你说说看。”
“首先,在公爵大人的城堡里,银色精英赛准决赛出战者晚上被杀死,会丑化整个比赛的名声,同时公爵大人的名誉也会有个大瑕疵。第二,今天过后,明天的情况会更加糟糕。因为,如果明天下午我们被杀,那就等於这一届的银色精英赛冠军消失不见了。”
“呵!你说的是冠军?真的是越说越骄傲!”
“冠军一定是我们的,请您记住这一点。那么,我可以跟您说第三个理由了吗?”
到此为止,她说的事都是波里斯可以想得到的;但第三个是什么,他就无法轻易猜到了。公爵说道:
“第三个,我看一定是比较不重要的,是吧?”
伊索蕾的声音一直很冷漠,但语气却越来越火热。
“我听说,原本就一直担任国王陛下亲卫队的康菲勒子爵家,最近深受国王的信任。当然,应该还无法与公爵大人您较势力。但这次银色精英赛如果出现了 历届首次的五连冠优胜者,那会怎么样呢?等於是新兴的骑士家族里出了一个全国最厉害的少年战士。这个人的存在应该多少不利於公爵大人吧?”
“……!”
“阻止这件事的方法,您也知道,只有一种而已。”
此时,克萝爱开口说道:
“她说得没错。陛下今年不也说过,如果路易詹得了冠军,就赐给康菲勒子爵家一块领地吗?”
康菲勒子爵原本是宫廷武官出身,根本没有自己的领地。就连子爵这个爵位也是柴契尔国王为了奖赏他的忠诚而赐予的。至於,让他们在卡尔地卡宅邸之外还拥有一个外部领地,这是子爵很早之前就十分期待的事。
公爵陷入了思考之中。伊索蕾的这番话正好刺中了公爵一直在暗自思考的问题。当然,康菲勒子爵就算拥有了领地,势力还是比不上芬迪奈公爵,但怎么说 还是受国王恩宠之人,不能等闲视之。芬迪奈公爵因为是国王的大舅子,国王的信任向来是最大的力量泉源。因此,他当然不愿有竞争者出现。
“好。克萝爱,去把葡萄酒还有杯子拿过来。”
公爵一向喜欢在书房里喝杯葡萄酒,所以总会放一两瓶酒在这里。克萝爱拿出酒和酒杯的模样就如同宅邸的女主人般沉着自然。
公爵倒了两杯酒,放在桌上,开口说道:“你们的要求确实是过分了一些,但我还是答允你们的请求。如果接受,就喝了这酒。恩人之女伊索蕾,刚才你确实说过这少年会得冠。那么,波里斯。米斯特利亚,你或许就会和路易詹在决赛里碰头,到时候……”
公爵与波里斯目光互视。杯里的血色葡萄酒徐徐停止晃动。
“你要让路易詹不能再拿剑,砍了他的右手!”
他又再说道:
“毁了他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