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病床。
病床上躺着一个人,不知道是真的很老很老了,还是因为生病变成那样。他须发皆白,皮肤上布满黑色斑点和皱褶,全身插满了管子,被许多仪器包围着,严密监控着他的每一次呼吸、心跳和血液的流动,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面目。
基本上,一个人身体状况的糟糕程度跟身外包围的多余东西的数量成正比。这位基本上已经算是满值了。
我和涂根站在玻璃门外,我不明白他带我来这儿的用意。难道这是我失散多年的亲爹?但你们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这是上哪儿给我找的一爹啊?
“他叫亚伯拉罕,犹太人,二战的时候全家被送进集中营处死。他当时只有四岁,奇迹般地生存了下来。”
我听着涂根的讲述,注视那老者一动不动、似死犹生的侧影。
“将近七十年后,他事业有成,退休后颐养天年,却在从米兰飞纽约的航班头等舱里,被奇武会的杀手下毒。只因为他们认定,他是犯下多桩谋杀罪的凶手。”
这么老的老头还能当连环杀手,真是够励志。但我当然也知道,真正的罪犯,其实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杀人。
我问:“奇武会认为他犯了什么罪?”
涂根说:“投巨资帮助以色列非官方组织追杀当年的纳粹残余分子和新纳粹骨干。”
听起来简直是梁山好汉,替天行道啊。尽管我没读过书,对世界史尤其一窍不通,但“纳粹”是个什么词我还是懂的。奇武会为了这个去追杀他?
涂根是个很诚实的人,从看到他第一眼起我就这样认定。尽管他必然深具手段与智慧,但我感觉他说出来的话值得相信。他说:“我想,奇武会也许认为他有故意为之的判断失误。”
明明对方不是纳粹,也借复仇之名一刀捅死。
明明是不可告人的私怨,却以为犹太人复仇的冠冕堂皇的借口而为之。
老实说,以我对奇武会风格的了解,估计他们的判断八九不离十,那这位老头儿的事迹可不容易感动我哦。
涂根举起一只手按在玻璃门上,缓缓地说:“首先,奇武会杀错了。他确实捐了不少钱给以色列,但都在教育和医疗项目上;其次,就算他是罪人,但你想一想,奇武会是否也是同样的案例,只是他们更强大,也更可怖。”
我悚然。涂根一针见血。
这恰是我对奇武会最深的疑虑与戒备。从第一天他们给我的第一个任务——分辨芝加哥杀人案的杀人凶手开始,我就在想,如果判断错了,那也许是我的问题,但如果那两个人都根本不是凶手呢?
无端端地被架在审判席上,浑然不知道自己下一分钟就要遭遇灭顶的惩罚,连大喊一声“人不是我杀的”的机会都没有。如果奇武会这样做没问题的话,那我们要法庭和律师来干吗啊?
热血涌上头一秒,我转头刚要开口,忽然见到涂根嘴角那微妙到几乎看不见的一丝笑容。也许甚至他都没有想过要笑,但一旦感觉到我被触动,他的身体就提前预告了情绪。他一直在仔细观察我,也许凭直觉就知道,我是个一根筋绷到底的人,非常容易就会被牵着鼻子走。
那丝自觉自发的笑容阻止了我。
默默看着病房里的老犹太人,我想起什么:“奇武会追杀他,他居然没死?纳粹手里逃了,奇武会手里又逃了,这是什么命啊,这么大!”
涂根说:“当时头等舱的乘客里恰好有一位芝加哥大学附属医院的名医,立刻出手施救,保住了他的命,但毒性太重,从那之后他就没出过病房。”
芝加哥大学附属医院?名医?
咪咪那张富有特色的脸立刻浮现在我脑海中,但我实在没法想象他揣着一个泡菜已经变成酸菜的三明治去坐头等舱的姿态。
忽然之间,沉默降临四周。我和涂根之间失去了所有的话题,因为谁都知道,沟通已经毫无意义。
有意义的是决定。
良久,我终于艰难地说:“我不知道你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想,这个你其实不用太操心。”有一个低沉的声音缓缓地响起,应和着沉重的皮靴踏地声。
我心里一惊,回头看了一眼,就忍不住一阵恶寒。后脑勺麻麻的,掠过一阵不祥的预感。
那位后脑勺儿带纠结黑色文身的仁兄又来了。我忍不住在他身上看了好几圈,想知道那个砸得我灵魂出窍的飞去来到底被他藏在哪儿了。
他有一双如同烈焰般时时刻刻在燃烧的眼睛。
加雷斯。
他慢而从容地踏过来,站在涂根身后说:“判官先生,有很多事情我都想从你身上得到答案,但是……”
只要调子开始转折,接下来的话我一般都不爱听。
“我希望我好好地问,你可以好好地答。否则的话,我保证我会有最少一百种方法,让你不得不答。”
涂根暗暗吸了一口凉气,大家都沉默着,谁也不看谁。四周密布着诡异的张力,就像屠宰场的员工一边净手,一边还喃喃着为下一批生猪念往生咒。
我鼓起勇气正面接触了一下加雷斯的眼神,立马就服软了。
奇武会的人固然都极度神经病,莫名其妙地能打,据说还杀人如麻,但我和他们中的每个人在一起,感觉基本还是良好。
而这位仁兄完全不是善类,基因里可能就缺少“开玩笑”这种dna片段。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严酷而冰冷,恍惚间我甚至闻得到铁与血混合的苦涩腥味。
一旦我表现出任何不合作的迹象,他多半会一个马踏飞燕上来,一脚将我踹翻在地,掏出鞭子、蜡烛逐个施加大清十大酷刑。(我有没有想太多,马踏飞燕然后是什么?)我们三个人就这么戳着。
涂根的神色里浮起了不安。他这个和加雷斯一伙儿的人都不安,这真是无声处听惊雷般的恐吓啊。
过了良久,加雷斯终于失去了耐心,身体一动,似乎就要向我扑来。我猛然高举双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说,我什么都说。”
三十三 没有开始的终极格斗赛
从巴黎开往马赛的城际快车将在半小时之后到达。太早了,站台上没什么人,摄像机尽忠职守,拍下了每个乘客走进站台的细节。
最先进入站台等车的是一个弯腰驼背、须发皆银、长髯飘拂的老人,但从正面仔细看,其实他的年纪不算大,脸部皮肤平滑,眼角甚至没有一丝皱纹。
他手里拿着一个苹果,挎包放在脚下,一直望着列车来的方向。
六点十五分,两个歪戴棒球帽、体格高大的黑人进入了摄像机的拍摄范围。他们表情阴沉,眼睛里都是血丝,看样子像是通宵未睡。其中一人手上拿着金属球棒,两个人的年龄都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他们在站台入口停了几秒,而后径直走向拿苹果的老人,一路挥舞着金属球棒,在垃圾桶和站台柱子上敲出巨大的声响。而后,他们一前一后围住了对方,嘴里似乎在说什么,球棒一刻不停地挥舞着。从摄像机里看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但无法忽视的是他们越来越愤怒的表情,似乎这个看起来与世无争的老头和他们有不共戴天之仇。